平心而論,陳希之不是一個愚蠢的女人,相反可以說是聰明絕頂。

裴越看似在她面前占盡便宜,實則是因為他背後是整個大梁,如果沒有穀梁的支持,沒有朝廷作為後盾,他基本沒有可能在陳希之面前取得優勢。縱是如此,陳希之也給他造成非常大的麻煩,至少在旗山沖一戰中便險些砍了他的腦袋。

但恰恰是這種聰明耽誤了她。

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武則天那種人物,而陳希之堅決認為女子不比男兒差,再加上她擁有陳輕塵留下來的遺澤,本身便站在一個很高的地方來看待問題,故而總想著從大局入手解決問題。

裴越輕聲說道:「報仇這種事本來很簡單,匹夫一怒血濺五步而已,但你非要將簡單的事情複雜化,更殃及到太多不相干的人,你憑什麼能成功呢?」

說到此處,他也有些意興闌珊,搖搖頭道:「其實你我之間本不必走到如今這一步。」

他的話自然與男女之情無關,陳希之倒也不會膚淺地誤會,而且她隱隱聽出一些古怪的深意。

只不過事到如今她也失去了盤根問底的興趣,看見裴越臉上逐漸堅定的神情後,她回身重新坐在台階上,右手按在自己小腹的傷口處,平淡地說道:「葉七,動手罷。」

當初在橫斷山中,她苦心孤詣籌謀十年,哪怕被師尊逐出師門,和葉七分道揚鑣,心中復仇的念想都沒有暗淡過一絲,反而愈發強烈。後來被迫遠遁靈州,她也沒有消沉悲觀,利用西吳人想要奪回虎城的慾望,硬生生在這裡撕扯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可是現在,她清晰地覺得自己累了。

葉七提槍上前三步,卻又停下腳步,微微抬頭看著城隍廟的匾額。

陳希之沒有看她,漠然地說道:「你不會想在這個時候玩一出姐妹情深的戲碼吧?葉七,不要讓我瞧不起你,也不要異想天開,如果你今夜不殺我,那我必然會想法設法殺了你們,事已至此——」

話音未落,她身後猛然風聲大作。

一抹人影從城隍廟的牆頭上躍下,毅然決然地擋在她身前,三尺劍平舉對著葉七。

無論是陳希之,還是葉七和裴越,都沒有想到此刻出現在這裡的人會是她。

陳希之只看了一眼這人的背影就知道她的身份,這一刻她心中百感交集,哪怕早已修煉到心如鐵石,也擋不住胸腹之間那股心酸和苦痛交織而成的情緒。

那人沒有回頭,一雙平素很柔和的眼眸此刻泛著凌厲的光芒,咬牙說道:「姑娘,你先走。」

陳希之輕嘆道:「冷姨,你竟然一直沒有離開?」

兩個月前,她做過這輩子唯一心軟的事情便是讓冷凝離去。

對於這個一直照顧她長大的婦人,陳希之的觀感很複雜,某種程度上來說對方其實補償了一部分她缺失的母愛。只是隨著桃花的出現,冷凝便夾在她和裴越之間,一邊是自己親手帶大的主家血脈,一邊是自己親生女兒相依相偎長大的少爺,她的心中是何等煎熬,陳希之就算無法感同身受,也大致能略窺一二。

所以她才做出那樣的決定,放冷凝離開去找桃花,甚至不惜將京都中僅存的眼線都交到她手中。

冷凝雙眼緊緊盯著葉七,慘笑道:「姑娘,我怎麼可能放心離開?」

「沒有意義了。」陳希之緩緩道,神情變得很落寞:「我和裴越之間已經是不死不休,這不是罰酒三杯就能化解的仇恨。我手上沾了太多他身邊人的血,他亦如是,如果此刻占據優勢的人是我,他也不可能活著見到今天的太陽。」

冷凝沒有放棄,她看著葉七,眼神里漸漸流露出一抹哀求:「葉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給我們姑娘一條活路罷!我答應你,以後一定盡心盡力地看著她,不讓她再卷進外面的事情里,從此安生過日子,好嗎?」

葉七嘴唇翕動,卻不知該如何應答。

冷凝見狀又看向裴越,哀聲道:「裴公子,我相信你是個好人,我也不會再干涉桃花的想法,她若是願意跟著你,那就讓她跟著你。姑娘她真的很可憐,她不是天生就是殺人惡魔啊!陳家出事的時候她才七歲,那麼小的孩子卻要面對全家人被害的慘狀,還要逼著自己不去想那些場景,日復一日地練武讀書只為了報仇,只有我才知道,她那些年整晚整晚地失眠,壓根就沒睡過幾個安穩覺。裴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家姑娘可以嗎?」

裴越看著中年婦人微微顫抖持劍的手,平靜地說道:「冷姨,當年在綺水上的小船中,我便同你說過,我一定會為綠柳莊那些慘死的莊戶們討個公道,這個想法至今沒有變過。即便沒有後來在靈州發生的這些事,我也不會就此罷手。當然,我能做到的就是不殃及別人。」

冷凝面色一變,剎那間幾乎就想刺出手中的長劍。

便在這時,陳希之忽然伸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柔聲說道:「冷姨,聽我說句話。」

冷凝連忙點頭道:「姑娘請說。」

陳希之淡然地說道:「照顧好自己,不要有多餘的負擔,從小到大每個選擇都是我自己決定的,沒有任何人能逼迫我。」

「姑娘——」

冷凝眼神駭然,然而緊接著陳希之便奪下她的長劍,左掌拍出將她推離七八步遠。

她站在台階上,低頭望著手中的三尺劍,淡淡道:「裴越。」

裴越自然明白她此刻這番舉動的用意,正色道:「請說。」

陳希之轉頭用凌厲的眼神制止想要衝過來的冷凝,然後語氣和緩地說道:「將來你造反的時候,一定要親手殺了劉錚,最好能替我多砍一刀。」

裴越沒有問她為何會如此篤定,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說道:「還有呢?」

陳希之道:「我知道你在查我的部屬,但是所有的死士都已經壯烈,剩下的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普通人,以及沒有實力的可憐人。像冷姨和農叔他們雖然對陳家忠心耿耿,但不像我這樣瘋狂,你可以放他們一條生路。」

谷奸

裴越頷首道:「我說過,我不會殃及無辜之人。」

陳希之定定地看著他,眼神複雜難言。

她深吸一口氣,轉頭對已然淚眼婆娑的冷凝露出一個笑臉,悠悠道:「姨,你應該明白我的性情。莫說眼下只有葉七一人在場,就算劉錚攜禁軍親至,如果我不想死,沒有任何人能逼我。我同你說這些,是不想你繼續走我走過的路,不要將這件事怪責到裴越和葉七身上。往事種種無需多言,我和他們之間難分對錯,終究只是命運開的一個玩笑而已。」

「姑娘啊……」冷凝泣不成聲。

陳希之忽然感覺到一陣暈眩,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然後對葉七說道:「那個左手劍客不是善類,你若是為了裴越著想,找個機會殺了他。」

葉七看著她逐漸發紫的嘴唇,震驚道:「他在劍上抹了毒?」

陳希之無所謂地笑笑道:「生死相爭這算什麼?難道你不知道裴越手下的那些兵也在弩箭上抹了毒?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而已。」

她搖了搖頭,又對裴越說道:「如果我能早點認識你多好。」

裴越咀嚼著這句話里的深意,緩緩道:「這世間沒有如果。」

「也對。」

陳希之點點頭,然後回身朝台階高出緩步行去。

「你還有沒有想讓我去做的事情?」看著她寂寥的背影,葉七忍不住開口問道。

陳希之腳步一頓,調笑道:「幫我殺了裴越?」

沒有聽到葉七的回答,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繼續說道:「如果可以的話,再叫我一聲師姐罷。」

片刻之後。

「師姐。」葉七道。

陳希之微微一怔,旋即痛快地笑出聲來,笑聲在靜謐的夜裡傳出很遠。

這一刻她想起很多事情,京都里那座陳氏大宅,院中的那棵桃樹,橫斷山裡的稻田。

山巔的風,頭頂的月。

千里縱橫無所忌,人生長恨水長東。

兩滴清淚從她眼角滑落。

好苦。

她很思念母親。

無時無刻不思念。

她抬手揮劍,毫不猶豫地從自己白皙的咽喉間划過。

看著她倒在地上,裴越緩緩閉上雙眼。

他從來不覺得陳希之做過的那些事可以原諒,即便此刻亦如是,但是他心裡並沒有酣暢淋漓大仇得報的痛快與喜悅。

冷凝踉踉蹌蹌地奔過去,伏在陳希之的身體上痛哭不已。

葉七轉過身去,抬頭望著天上的明月。

或許在當年離開橫斷山的時候,她便意識到會有這樣一天來臨。

對與錯,是與非,公道與人心,究竟要怎樣才能理清楚這一切?

她不知道。

她看著天上的月亮,淺白色的光暈里仿佛有兩個小人兒的身影。

她們扎著一樣的髮髻,動作親密無間。

卻又緩緩消弭,直至消失不見。

一隻溫暖的手掌在這時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

葉七沒有回頭,她當然知道這是誰,輕聲說道:「我想將她好生安葬。」

裴越目光溫和地看著她的側臉,微微點頭道:「好。」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