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生應該對你說過,先帝是毒發不治然後駕崩,下毒的人是當時京都幾家武勛將門聯手,這些人家早已被抄家滅族。在那之後陳家被滅門,先帝悲痛過世,今上在兩府重臣的支持下登基。」

沈默雲緩緩說著,臉上的表情略顯惘然。

裴越點頭道:「這些事情我知道,只不知路敏在當時是什麼態度?」

沈默雲繼續說道:「中宗建平二十年,也就是先帝繼位的前兩年,路敏時任京軍南營主帥,他和穀梁皆與先帝交好,二者同為軍中最優秀的年輕主帥,風頭比你現在更盛。只不過因為當年穀家牽扯進楚國公府謀逆案,穀梁不為中宗皇帝所喜,故而路敏是先帝身邊最風光的支持者。」

裴越試探問道:「他支持先帝與陳輕塵有關?」

沈默雲臉上的惘然更加明顯,輕嘆道:「陳家小姐驚才絕艷,又有一顆濟世仁心,當時京都愛慕她的年輕才俊不知凡幾,路敏……其實也不算誇張。但是要說他支持先帝僅與陳家小姐有關,未免太過小瞧其人。那時候大梁的邊境並不安穩,西吳和南周兩面夾擊虎視眈眈,我們這些人都希望繼位的君王有宏圖大志,能夠掃清寰宇滌盪乾坤,為大梁建立千秋萬代之基業。」

裴越默然追思,他能想像到那個波瀾壯闊的時代里,有多少人熠熠生輝。

裴貞、王平章和莫蒿禮屬於上一輩,與沈默雲同輩的人就有穀梁、路敏、洛庭和席先生,還有襄城侯蕭瑾、集寧侯唐攸之和定軍伯羅煥章這些人,可謂名臣匯聚將星雲集。

沈默雲沉聲道:「建平二十一年,中宗皇帝駕崩,次年先帝繼位,改元永寧。但是在皇權交接之極,南周忽然派出兩路大軍北上犯境,西吳也派出大批騎兵襲擾靈州。先帝只得讓他最信任的幾名臣子離京,穀梁任鎮南大營主帥防禦南周鎮國公方謝曉,路敏任祁年大營主帥防禦叛投南周的冼春秋,西境則是已經離世的先襄國公蕭平戎,也就是襄城侯蕭瑾的父親。」

裴越猛然意識到這與席先生說過的往事能一一對應,他只覺周遭愈發寒冷,低聲道:「三帥離京,先帝對於京都的掌控驟然減弱,才給了那些人機會出手。」

沈默雲嘆道:「當時我便察覺京都的氛圍不對,規勸裴叔要提早動手,至少要想辦法廢掉王平章,然而終究是晚了一步。先帝中的毒無藥可解,陳家被滅門之後,今上便徹底掌握整座京都,除非裴家豎起反旗,否則只能看著他登基大寶。」

裴越不解地問道:「沈大人,為何你會成為皇帝最信任的臣子?按理來說,他應該讓自己的心腹掌握太史台閣這處衙門。」

沈默雲眼中閃過一抹痛苦,艱難地說道:「事不可為,便只能順勢而為。我讓裴叔支持今上登基,又讓林東海協助王平章夜襲陳家大宅,陛下為了避免朝局進一步動盪,同時也是為了安撫我們這些人,便讓我掌著太史台閣,又將穀梁提拔起來。十多年過去,他表面上已經相信我的忠心,可是我知道他手裡還有一支神秘的力量,人數沒有台閣的烏鴉多,但論精銳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裴越搖搖頭道:「我不明白他為何這般自信,就算他有能力制約台閣,可是谷伯伯和路敏呢?這兩人掌握著軍權,隨時都可以造反。」

沈默雲無奈地笑了一聲,緩緩道:「他當然可以這般自信,因為裴叔過世之後,軍中便唯魏國公王平章馬首是瞻。穀梁和路敏就算再怎麼折騰,只要王平章發話,軍中便亂不起來。」

裴越想起開平三年的陳觀鎮上,自己第一次參加軍議,在那場軍議上不僅見識到京軍北大營的孱弱,也親眼看見王平章的威嚴。南營和西營的武將們爭執不下,然而王平章開口之後,這些悍將便如乖巧的鵪鶉一般,連穀梁的暗示都不敢聽。

他不禁嘆道:「所以路敏只能用這種方式,皇帝始終沒有給他更好的機會。」

沈默雲點頭道:「我只是沒想到路敏對陳家小姐如此情深。台閣的孩兒們抽絲剝繭,總算查到路敏和陳希之一直有書信往來,只是他們之間的通信用獨特的密文寫就,就算是我也無法破譯。不過有件奇怪的事情是,在你殺死陳希之後,路敏抵達古平大營,卻又收到一封類似的密信。我反覆查過一應證據,這樣的密信只存在於陳希之和他之間。」

裴越愣住,眼神在這一刻甚至略顯失焦。

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沈默雲盯著裴越,滿含深意地問道:「陳希之到底死了沒有?」

裴越仔細回憶著滎陽城中那一晚,陳希之當著他和葉七的面自刎而亡,後面更是葉七與冷姨一起將她的屍首送出城外安葬。

反覆思量過後,裴越點頭道:「死了。」

沈默雲沒有追問,神色肅穆地叮囑道:「無論她是死是活,她都只能死了,路敏之前收到的那封信絕對不是陳希之寫的,我會幫你隱瞞這件事,記住了嗎?」

如果陳希之沒死,尤其是開平帝懷疑自己身份的前提下,那整個局勢就會變得對裴越極其不利。開平帝之所以打消對他的懷疑,就是因為他殺了陳希之,這也從側面印證他與陳家和先帝無關。

裴越重重地點頭,然後便問出一個藏在他心底許久的疑問:「沈大人,為何你會再三地幫我?」

沈默雲怔了怔,微笑道:「當年我力勸裴叔改變主意,支持今上登基,保住裴家的百年門楣,甚至不惜染上陳家人的鮮血。你先生因此與我斷絕往來,往日情分一筆勾銷。那次你去定國府逼迫裴戎辭爵,我出面幫你定下此事,他才答應去我府上小酌片刻。你可知道,那是裴叔過世後,十多年裡我第一次與他當面相談?」

曾幾何時,沈默雲和席先生是裴貞的左膀右臂,然而在永寧元年那個多事之秋,兩人分道揚鑣,從此走上不同的道路。前者成為開平帝的心腹重臣,後者遠離朝堂不問世事。

最後卻因為裴越的關係,這對當年的摯友至交才能坐下來浮一大白,個中故事令人唏噓。

然而裴越卻不相信會這麼簡單,他執著地問道:「這個理由不夠充分。」

沈默雲笑道:「你是裴叔帶回來的,我照顧你不是理所應當?莫要忘記,沒有裴叔就沒有現在的我。」

裴越還要再問,沈默雲擺擺手道:「回去問你的先生罷,他會告訴你答案。」

便在此時,一名指揮使匆匆忙忙地跑上城牆,遠遠地喊道:「裴欽差,唐大帥有請!」

沈默雲看了一眼遠處,淡然道:「他們應該有了對付張青柏的方略,去吧,打好這一仗,你便有了真正的立身之本。記住,無論何時何地,不可再表露對陛下的不敬之意。」

裴越心中百感交集,躬身行禮道:「多謝大人,晚輩銘記在心。」

而後轉身離去,步伐堅定從容。

沈默雲看著他的背影,面上浮現一抹感懷又欣慰的笑容。

仿佛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一樣的意氣風發,然而時光終究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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