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帝似乎沒有發現眾人之間的暗流涌動,他那雙細長的眸子盯著沈默雲,沉聲道:「你派人隨同內監去靈州,將那個混帳東西帶回來,朕要親自問問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臣遵旨。」沈默雲躬身應道。

開平帝擺了擺手,皺眉說道:「關於靈州刺史的繼任人選,眾卿家有何建議?」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

大梁十三州,靈州面積最廣地位最重要,歷來皆是封疆大吏中獨一份的位置。想要坐上這個極其顯要的官位,資歷、人脈、能力和家世缺一不可,皇帝信任則是最重要的條件。正因如此,這個人選的範圍就變得非常狹窄,而且在開平帝沒有表露傾向之前,群臣都不願主動出頭。

皇帝似乎早就料到這個局面,他看向因為年輕而在殿中顯得格格不入的裴越,淡淡道:「裴越,你這次揭發薛濤有功,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裴越心念電轉,冷靜地說道:「陛下,臣舉薦滎陽知府趙顯宏繼任靈州刺史。」

他知道今天事情的發展已經偏離自己的預想,原本是要在最後時刻將趙顯宏推出來,但是莫蒿禮先逼迫他露出底牌,開平帝又將矛頭先對準他。雖然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願望可能要落空,但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因為只有這樣才符合他在皇帝眼中一貫表現出來的坦蕩人設。

開平帝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又問道:「為何會舉薦此人?」

裴越不慌不忙地說道:「滎陽城居民數十萬,各方勢力魚龍混雜,又有刺史府在頭上掣肘,趙顯宏在這樣複雜的情況下依然能將滎陽治理得井井有條,可見其人能力上佳。他出身欽州東陽,與靈州本地鄉紳沒有太深的瓜葛,符合朝廷用人的標準。再次,趙顯宏歷任兵部職方司主事、靈州泰川知府、刺史府長史、滎陽知府,既通軍事亦擅文治。最後,在薛濤凌壓整個靈州官場,可謂萬馬齊喑之時,趙顯宏依然能忠於陛下,臣覺得他具備接任靈州刺史的條件。」

眾臣聽他娓娓道來,雖然這個年輕人說的很有道理,但是幾乎沒有人露出贊同的表情,包括私下與他關係莫逆的洛庭。

開平帝沉吟道:「趙顯宏?朕有些印象,往年靈州那邊呈上年節賀表,他的名字就排在薛濤的後面。眾卿家可有其他的人選舉薦?」

王平章起身說道:「陛下,臣舉薦豐城侯李柄中為靈州刺史。」

裴越皺了皺眉。

「講來。」開平帝幽深的目光看了一眼裴越,然後望向今年六十五歲但是依舊硬朗的軍頭。

他對王平章的態度引人深思,依仗的同時也會不斷制約,避免他在軍中一手遮天。當初他的嫡親兄長被立為太子,然後又順利登基,那兩年可謂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如果沒有王平章的全力支持,他很難在錯綜複雜的局勢中謀得大寶之位。

王平章作為從龍功臣,終於完成數十年來眾多勛貴想做卻又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是憑藉開平帝登基之後的器重和賞賜,將裴家從大梁軍中第一豪門的寶座上拉下來。開平帝需要用他來不斷削弱開國公侯的勢力,同時也會防止他成為新的參天大樹。

簡而言之,這對君臣之間的關係絕非重用或棄用那麼簡單,而是相互利用、相互制約乃至於糾纏和角力的過程。如果沒有以莫蒿禮為首的文官集團進行平衡,他們很可能會走上徹底決裂的結果。

誠然,開平帝身為君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可以用一道聖旨剝奪王平章身上的光環,但是對於一個志在平定天下成就千古霸業的皇帝來說,他不能承受那樣做的後果,也沒有時間再去重複一遍這些年來的布局。

王平章絕大多數都在主動後退,譬如仁宣五年時任御史中丞的洛庭在百官面前彈劾他,事後他主動上表自辯,而且對洛庭沒有任何惡言。這是因為他明白開平帝的心意,洛庭需要一個揚名的機會,為他次年進入東府做鋪墊。

但他也有不退的時候,譬如開平三年監察御史柳真糾集一群同僚當朝彈劾,他便態度堅決地乞骸骨告老還鄉。之所以他的應對如此激烈,是因為他看穿這件事是路敏在挑戰自己的威信,而開平帝自然樂於見到這種鬥爭,故而他必須讓龍椅上的那位明白自己的底線。

今日面對開平帝審視的目光,王平章略顯恭敬地說道:「陛下,李柄中歷任兵部尚書、五軍都督府大都督和京軍南營主帥,無論是資歷還是能力,他都能夠勝任靈州刺史。」

相較於裴越的長篇大論,王平章這句話堪稱簡略,但是殿內群臣的神情卻顯得有些古怪。

誰都知道李柄中是魏國公的心腹,而且李子均已經死於裴越之手,幾年前那件事早已煙消雲散,只要他繼續留在京都,遲早會有重新進入中樞的希望。即便靈州刺史再尊貴,終究遠離朝堂,而且上任之後便再也沒有進入兩府的可能,王平章這個舉動的確耐人尋味。

開平帝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

趙顯宏的優勢是他久居靈州,對於當地的情況更加了解,而且和朝廷的重臣關聯不深,便於開平帝直接控制。但是現在李柄中遠赴靈州,意味著王平章會失去一條臂膀,在穀梁返京進入西府之後,軍中的格局能夠更快地平衡。

毫無疑問,這個調動更能引起開平帝的興趣。

裴越察言觀色,很快便意識到皇帝的傾向,於是主動開口道:「陛下,臣反對。」

開平帝微微一怔,旋即問道:「你反對什麼?」

裴越果斷地說道:「豐城侯是武勛,調任靈州刺史不合朝廷規制。」

右執政洛庭心中苦笑,亦拱手道:「陛下,此舉的確不妥。」

大梁朝堂上文官和武勛涇渭分明,一直以來都是兩個不同的升遷體系,這也是當年高祖設立兩府的初衷,本質上還是要用這種對立來避免出現軍政大權操於一手的權臣。

洛庭開口自然很有分量,但是王平章似乎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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