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彈劾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兒,裴越也經歷過許多次,更遑論其他身經百戰的重臣。

一般來說他們都不會太在意那些言官御史,真正的風波肯定不會在朝會上才爆發出來,尤其是涉及到重臣的決議,早早就在皇帝的御書房中有了定論。

然而在這位文官開口之後,不僅諸多重臣面色微變,就連彈劾同僚是家常便飯的御史們都流露出震驚的神色。

其人名叫韓公端,四十二歲,永州廬陵人氏,現今官居翰林學士。

大梁承襲前魏正統,文脈昌盛世家眾多,其中尤以永州廬陵韓氏和堯州江北傅氏最為著名。這兩家千百年來詩書簪纓,代代相傳,出過的學問大家和朝廷重臣不計其數。韓公端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從小便有神童之名,在中宗建平十四年摘得殿試狀元,那一年他才十九歲,是大梁近百年來最年輕的狀元。

這二十三年來韓公端一直待在翰林院,從最早的翰林修撰做起,三年一升最終成為翰林學士,下一步極有可能進入東府。

此人不僅學問好,名聲更是極其清正,十多年來首次在朝會上彈劾他人,分量可想而知。

開平帝不得不重視起來,明知故問道:「裴越毆打了哪個朝廷命官?」

韓公端長身而立,不疾不徐地答道:「稟陛下,中山侯打的是翰林院編修裴雲。」

開平帝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另一邊武勛班列中的裴越,若是其他御史彈劾,他隨便找個藉口就打發了,但是韓公端出手肯定不能這樣對待。翰林素有儲相之稱,韓公端更是他心目中下一任右執政的最佳人選。

待莫蒿禮乞骸骨之後,洛庭自然是當仁不讓的左執政,替他打理大梁疆土。只不過洛季玉行事風格偏向剛猛,必須要有一個老成持重又不畏懼他的幫手,韓公端完全符合他的要求。

開平帝原本準備在年中時將韓公端轉為東府參政兼領吏部尚書,下一步便可接任右執政,由此可見他對這個清正文臣的重視。

莫蒿禮和黃仁泰這些人雖然老而彌堅,但是顯然無法滿足開平帝一統天下的要求,洛庭和韓公端才是中流砥柱。

眼下這根頂樑柱杵在殿中,讓開平帝心中略微為難,不得不皺眉說道:「裴越魯莽衝動,罰俸一年,責令自省行事。」

裴越出班拱手道:「臣領旨。」

抽裴雲耳光這件事發生在六天前,都中的輿論並不猛烈。雖然這些天他主要忙於南周細作這件事,不過戚閔也跟他彙報過一些消息,好多文臣確實在各種場合抨擊他,只是因為裴越的好名聲,民間並未掀起太大的風浪。

他沒想到翰林院的老大居然願意替裴雲出頭,可見那傢伙籠絡人心的手段頗為熟練。

至於罰俸一年云云,如今的裴越當然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韓公端沒有退回去,平靜又堅定地說道:「陛下,臣知道中山侯功勳卓著,此事並非是臣眼紅嫉妒他的功績和爵位。當初朝議裴越擅殺寧忠一事,臣雖然沒有開口,心裡卻贊同他的做法,因為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若是有人危害國朝安穩,殺之便無罪。」

他轉身看著裴越,目光中正地問道:「中山侯,不知裴雲犯下何罪,你竟公然毆打於他?」

這個時候就連洛庭都不方便幫裴越說話,因為這傢伙揍的是翰林院編修,滿朝四品以上文官誰不是在翰林院開始自己的宦海生涯?不管裴越有怎樣的理由,動手打人屬實有辱斯文,洛庭不可能公開替他站台,那等於是背叛整個文官集團。哪怕他如今是文官二把手,也不能做出這種愚蠢的舉動。

更何況開平帝不願看到自己和裴越走得太近。

至於裴越身邊的武勛們,相熟的那些人譬如善國府孫家等人,早在很多年前就淡出朝堂,如今只剩下一個閒散爵位,穀梁又不在此,其他人顯然不會為他出頭。

寬敞明亮的承天殿中,裴越仿佛顯得很孤單。

他轉身迎著韓公端的目光,平靜地說道:「韓學士,難道裴雲沒有告訴你個中緣由?」

韓公端微微皺眉道:「中山侯,裴雲是端方君子,怎會在背後說人是非?不過他既然在翰林院任職,本官總得替他問一句,究竟是什麼緣故以至於你要大打出手?若這件事你不占理,那麼罰俸一年的懲治未免太輕了一些。」

裴越搖搖頭道:「恕我不能說。」

韓公端涵養極好,不急不緩地問道:「為何?」

裴越沖他微微一笑,非常禮貌地說道:「因為這是家事。」

「噗——」

武勛中有人笑出聲來,隨即連忙捂住嘴低下頭,以免成為被殃及的池魚。

其他人雖然還能忍得住,但是面色不免古怪起來,心中暗罵裴越你可真不是一般的無恥。

大家的記性都很好,當初就在這座承天殿里,是誰扯著嗓子喊「從此以後自絕於裴家」?是誰聲淚俱下地控訴裴戎的惡行?是誰置綱常孝道不顧,強硬地將自己的生父送進上林獄?

好麼,如今被人逼到牆角,你怎麼好意思用家事來搪塞?

只是仔細想想,這個回答好像也沒有問題。不管裴越當時的態度何其決絕,他終究是裴貞的孫子,身體里流著裴氏的血。所謂打斷骨頭連著筋,更何況他這種血脈之親?若是那等奸詐狡猾之輩,當然可以用裴越以前的話來抓他的痛腳。

問題在於韓公端是真正的君子。

望著裴越乾淨純澈的眼神,想起這幾天裴雲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挨打的原因,他稍稍沉默之後點頭道:「既然是家事,那麼本官便不該過問。不過,本官有一句話想告訴你,裴雲比你年長,論禮總要懂得兄友弟恭的道理。你如今爵高位顯,更應該愛惜自己的羽毛,不可效仿都中那些紈絝子弟的作風。」

裴越從善如流地說道:「多謝學士提點。」

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坐在龍椅上的開平帝暗暗咬牙。

又被這個憊懶傢伙混了過去。

只是連這位皇帝都沒有意識到,裴越看似無賴的舉動背後暗藏著遊刃有餘的心境,和此前他在朝堂上受到攻訐時的反應比起來,他的進步堪稱神速。

左執政莫蒿禮仿佛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裴越,收回的時候卻撞上魏國公王平章的目光。

兩個老狐狸的眼神一觸即分。

裴越正準備走回去,卻聽開平帝忽然問道:「裴越,外面那些南周細作都抓到了嗎?」

群臣登時豎起耳朵,畢竟南琴被劫走的事情已經傳遍了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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