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景仁宮。

吳太后坐在榻上,雙手攏於身前,數名女史肅立在旁。

珠簾之外,站著一位三十餘歲的男子。

其人氣質平凡眼神木訥,輕易便可泯然於人海之中。

他略顯佝僂地站著,稟道:「啟奏太后,臣已查明,叛軍攻打京都那天拂曉之時,穀梁在擊退東城敵人後並未立刻趕赴皇宮,而是先去了一趟永仁坊沈宅。他入內待了約莫一刻鐘,當時陛下尚未駕臨南薰殿。」

吳太后聽到那個久違的尊稱,眼中不禁流露幾分感傷,微微搖頭道:「應稱先帝。」

「是,太后。」男子垂首應下,又道:「臣查過王平章謀反前後,穀梁在都中的詳細蹤跡,僅有這一條不合常理。當年裴貞過世後,穀梁與沈默雲便形同陌路,私下並無交際往來。但是在叛軍攻破西城逼近皇宮的緊要關頭,穀梁沒有立刻返回皇宮指揮禁軍守城,反而去了一趟沈宅,可見其中必有蹊蹺。」

吳太后面無表情地笑了一聲,道:「這便是大梁的忠臣。」

男子默然不語。

吳太后呼出一口濁氣,緩緩道:「均行公過世之前,對爾等可有叮囑?」

男子腦海中浮現莫蒿禮深邃的目光,那位老人顯然早就預料到吳太后會有今日之問,便不急不緩地答道:「執政大人曾言,他幫先帝訓練鑾儀衛這一半人手,只想為皇家留下忠心可靠的臂助,但是不希望他們效仿前朝酷吏迫害朝臣。此例一旦開啟,朝爭便會陷入極其慘烈的境地,對於朝堂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珠簾後的幾位女史不約而同地蹙起眉頭。

吳太后卻頷首道:「哀家明白均行公的好意,你們畢竟是死士。」

鑾儀衛分為明暗兩部,暗中這部分一直隱藏於迷霧之中,是莫蒿禮按照開平帝的旨意培養出來的死士。這些人若論光明正大的單打獨鬥,沒有一人能在葉七手下走過十招,但他們最擅長的並非是這種正面死斗,而是隱匿蹤跡的保護與刺殺。

男子心中稍稍鬆了口氣,他不畏懼死亡和犧牲,但是對於天家來說,一旦動用這些死士,那麼後果委實難以預料。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希望看到這柄劍出鞘。

吳太后沉思片刻,徐徐道:「如今西吳大軍犯境,南面也未必太平,朝中理當萬眾一心共拒外敵,因此不需要再繼續查下去了。各大臣府上如往常那般暗中盯著便是,衛國公府稍稍留意一些便可。」

男子躬身行禮道:「臣遵旨。」

待其退下之後,吳太后斜倚榻上,望向對面的那名女史說道:「邊境局勢危難,這個時候不能動穀梁,否則……邊關若是抵擋不住,西吳大軍便可長驅直入進逼腹心之地。」

女史心知肚明,太后這番話確切來說是在說服她自己,因此便附和道:「娘娘聖明。」

吳太后自嘲一笑,又道:「可如果穀梁得勝回朝,又有裴越不顧一切地維護,屆時誰能動得了他?既然裴越要讓京軍西營和南營援護邊關,也好,你親自帶人拿著哀家的旨意去邊關,等時機成熟之後找南安侯蘇武和齊雲侯尹偉,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女史心中一凜,腦海中浮現一行字。

西境大局底定之時,便是那位左軍機喪命之日。

她垂首應道:「謹遵娘娘懿旨。」

……

大梁朝廷的運轉一直高效有序,在劉賢發布聖旨昭告天下後,滿朝文武立刻行動起來。

正月二十二日,在收到西境緊急軍情奏報後的第四天,京軍西營和南營共計九萬大軍先行開拔。兩府及各部衙通力合作,糧草輜重分批運出,同時行文照會蘄州和鄧州刺史,從各地常平倉中調出糧食供大軍沿途取用。

西府節堂之中,裴越翻閱著厚厚的奏報,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著。

軍務何止千頭萬緒,尤其是這種牽扯到數十萬人的大戰,情報、戰略、後勤、人事以及新兵諸事,紛紛擾擾永無盡頭。他這段時間吃住都在西府,每天只睡最多兩個時辰,就這樣都無法面面俱到。好在西府和五軍都督府是一個成熟的體系,大部分時候他只需要做出決斷。

雖然是難以想像的辛苦,但裴越也有所得,不僅更加深入地了解軍方的運作,也在不斷地加強自身對大梁百萬大軍的影響。

將最後一份奏報看完之後,裴越抬手揉著眉心,轉而望向坐在下首的那位魁梧大將,歉然道:「讓陳將軍久等了。」

秦州水師提督陳化成在南安侯蘇武面前直言敢當,但是此刻卻十分恭敬,連忙搖頭道:「國公爺為朝廷廢寢忘食,末將坐在這裡卻什麼都幫不上,心裡屬實愧疚不安。不過,國公爺也應注意身體,以免過度操勞啊。」

裴越失笑道:「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溜須拍馬了?」

陳化成尷尬地摸摸腦門。

裴越繼續打趣道:「當年你若肯向王平章低頭,秦州水師也不至於那般落魄。」

陳化成梗著脖頸道:「那老賊居心叵測,如何能與國公爺相比?末將不是在溜須拍馬,而是真心希望國公爺能長命百歲!」

「好了好了,你已是堂堂水師提督,還經不起旁人幾句玩笑?」

裴越笑了笑,話鋒一轉道:「之前我交代給你的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嗎?」

談及正事,陳化成肅然道:「國公爺有命,末將豈敢糊弄了事?秦州水師枕戈待旦,隨時都可以南下作戰。」

裴越沉吟不語,片刻後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給陳化成然後說道:「這是今天一大早我收到的情報,你先看看。」

陳化成起身接過,看完之後驚訝地道:「國公爺,南周想從天滄江上游打開突破口?」

裴越不緊不慢地道:「西吳大軍壓境,我們的目光都放在西邊,對於南周來說這是不可多得的良機,因此他們肯定會挑起戰端。陛下已經下旨給襄城侯,命他統領南軍各營小心防備。你我皆知,南周很想奪回江陵城,但十餘年來數次大敗而歸,如今更換方略不足為奇。」

陳化成遲疑道:「可是孤軍北上難以持久,而且我朝南軍實力雄厚,南周此舉有些反常。」

裴越眼中浮現讚許之色。

當年王平章權勢煊赫,軍中武將除非根腳強硬之人,莫不投奔至其麾下,唯獨陳化成守著秦州水師那十幾艘破船,從始至終都沒有低頭。

今日他亦不曾因為是裴越拿出來的秘密情報,便毫無保留地相信,可見其人粗豪的外表下自有主見。

思忖片刻後,裴越淡然道:「無論南周從天滄江上游進軍的打算是否屬實,都不能影響我們的既定戰略。數十年來,南周以數座雄關為基礎,在建安城北面修建重重防線,防備我朝大軍南下。這些關隘未必啃不下來,但肯定會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而且現在西吳來勢洶洶,這個時候必須有所側重。」

陳化成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裴越凝眸望著他,沉聲道:「當年岳丈接任軍機之後,對秦州水師的投入和扶持便是為了今天。陳將軍,這一戰或許會很艱難,但是一旦功成,你便是為大梁收復南朝故土的首功之臣。」

陳化成肅然起身,殺氣盈盈:「末將必定拚死效命!」

裴越抬手道:「很好。不過眼下還不能動,必須要再等一等。」

他望向側面牆上的疆域全圖,目光落在大陸東南沿海一帶。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