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8【直掛雲帆濟滄海】(二十)

平江鎮,望海樓。

滿面疲憊之色的方光策微微躬身,對裴越說道:「啟稟公爺,霍侯爺命老朽前來傳話。」

裴越溫和地道:「有勞了,請說。」

方光策小心翼翼地道:「霍侯爺說,他請示過鎮國公和拒北侯的意見,只能接受公爺所提我朝西軍撤回南岸的條件。至於我朝五峰水師和鎮海水師,暫時無法讓出江陵航道,還望公爺能夠諒解。」

裴越淡淡一笑,意味深長地道:「冼春秋倒是打得好主意,明知我已調集重兵克復思州,趁機將西線軍隊調回。他若不這麼做,留在北岸的數萬大軍遲早會全軍覆沒,如今卻拿來同我談條件。恐怕他現在還做著美夢,指望那兩支水師可以隔絕蒲圻與江陵二城之間的聯繫。」

方光策滿心苦澀,他這些天往來城內城外,一把老骨頭折騰得快要散架,然而北境的兩位主帥以及霍鼎又怎會顧及他的處境?先前聽到霍鼎所言,他便知道裴越肯定不會同意,此刻更擔憂這位年輕國公會翻臉不認人。

然而裴越並未動怒,面上甚至看不到絲毫不忿。

一陣腳步聲在方光策身後響起,緊接著一位剽悍武將行禮道:「末將俞大智,拜見國公爺!」

裴越微笑道:「這一路辛苦了。」

俞大智恭敬地道:「不敢。」

裴越起身道:「既然你來了,這場戲便不必繼續演下去了。」

俞大智正色道:「請國公爺示下!」

方光策只覺自己變成了透明人,這番對答聽得他雲里霧裡。

裴越沒有理會這位方家族老,對俞大智說道:「你領平南衛接手城防,但凡有人鼓譟生事,立斬不赦。」

俞大智肅然道:「末將領命!」

方光策愣愣地看著身邊的武將,他忽然想起曾經聽方謝曉父子談論過的話題。這平南衛便是北梁京軍北營中的步軍衛,實力比不上武定衛和泰安衛,但也絕非孱弱之師。

然而……不是說北梁京軍還在趕赴邊境的途中?怎會突然出現在平江?

他看了一眼滿臉風輕雲淡的裴越,心中猛然一震——

海上!一定是海上!

他意識到自己和霍鼎陷入一個思維誤區,裴越既然能利用龐大的船隊帶著麾下精銳奇襲平江,那些船隻當然可以再走一次海路。如今天滄江下游在北梁秦州水師的控制之中,其餘船隻完全可以在海上來去無阻。

裴越不僅沒有撤軍,反而又調來一衛步卒,他究竟想做什麼?

方光策驚懼地望著裴越,急切地喊道:「公爺——」

裴越直接打斷他的話:「方老,我給過霍鼎機會,既然他不肯珍惜,那便無需再談。」

方光策老邁的身軀控制不住地戰慄著。

裴越沉靜地道:「秦賢,唐臨汾。」

二人上前行禮道:「末將在!」

裴越面帶期許,悠悠道:「領軍出城,目標便是南周禁軍。」

「末將領命!」

秦賢和唐臨汾對視一眼,彼此的目光中皆是振奮之色。

望著裴越在一眾武將和親衛的簇擁中走出大堂,方光策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氣,不由自主地跌坐於地,口中喃喃道:「完了……都完了……」

兩名親兵將方光策架起來,然後一路送到方家大宅。

在這位神情恍惚的老者被一群人圍著打探消息的時候,裴越已經來到平江西面城牆之上。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委實不適合親自領兵出戰,就算他手癢難耐,秦賢等人也絕對不會答應。好在裴越不是那種剛愎自用狂妄自大的蠢人,戰爭於他而言從來不是彰顯武功的手段,而是達成戰略目標的方式。

無論是當年綠柳莊中夜戰山匪,還是今日立於城頭靜觀戰局,他都能做到泰然處之。

霍鼎顯然沒有想到十餘日來始終龜縮城內的梁軍會主動出擊,原以為這是裴越收到條件之後惱羞成怒的反擊,直到武定衛和泰安衛從兩翼掩殺而上,先鋒在短短一刻鐘內便攻陷他布置的前沿陣地,他才明白這不是一次試探,而是拼盡全力的決戰!

然而他醒悟得太遲了些。

平江城牆上,裴越臉上浮現釋然的笑容。

是日,大梁文明元年,四月三十。

……

南周寧州境內。

博陽府城,寧國大營帥府所在地。

頭髮花白的冼春秋站在廊下,望著庭院內明媚的春色,雙眼略顯失神,手指深深掐著掌心卻恍若未覺。

從北岸匆匆趕回的冼小石無比擔憂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昨日一個噩耗傳遍邊軍,建安城內突起叛軍,攻入皇宮之後將天家眾人一網打盡,然後控制京城且關押不配合的大臣,朝廷竟然落入叛賊之手——此事當然不是冼春秋派人宣揚,但他亦無法阻止消息在私下的傳播。

能夠勉強彈壓住軍中的恐慌,這已是冼春秋數十年建立起來的威信在發揮作用。

冼小石艱難地道:「父親,大勢已去……」

他雖然不知道建安之亂的細節,但是大概能猜出為何會發生此事,多半是朝中那些見風使舵的賊子聯合起來,打算用這樁功勞進獻北梁,以此為晉升之階。眼下整個戰局極為不利,西線戰場上樑軍攻勢愈發兇猛,茶陵和平武兩地恐怕守不了太久。

天滄江上雖然大周水師還有一戰之力,然而北梁水師用水雷封鎖江面,他們有力使不出。

至於方謝曉麾下主力,只要平江鎮一日沒有奪回,那些驕兵悍將定然無法安心作戰。

冼春秋眼神冷厲,胸膛微微起伏著。

兩名風塵僕僕的將官同時走進庭院,來到近前行禮之後,左邊那人說道:「啟稟侯爺,鎮國公回復,他已知曉建安城的變故,請侯爺不必太過擔憂,他會即刻派遣石門關精兵南下京城勤王救駕!」

冼小石心中稍稍安定。

如果不能解決建安城的叛亂,整個朝廷都會陷入癱瘓,邊軍的後勤輜重再無支撐。如果再考慮到這件事對軍心士氣的打擊,屆時根本不需要梁軍發起攻勢,周軍定然不戰而潰!

然而冼春秋的神情愈發冷峻,轉頭望向另一名將官。

那人面色惶然地道:「侯爺,數日前平江城內的梁軍傾巢而出,禁軍大敗潰逃,主帥霍侯爺壯烈殉國!」

冼春秋的身軀猛然一晃。

冼小石連忙上前扶住,見老父陡然間面如金紙,不禁恐懼地喊道:「父親!」

冼春秋抬起顫抖的左臂指向北方,斷斷續續地道:「傳令你兄長……退兵……方謝曉已不可信……」

冼小石意識到一個極為恐怖的可能,顫聲道:「是,父親。」

春光無限好,然而他眼前卻浮現末路之景。

……

江陵城南方,承北大營。

帥帳內僅有數人,除鎮國公方謝曉和三位忠心大將之外,還有一位不滿二十歲的年輕男子。

方謝曉面無表情地坐在帥位上,桌上擺放著幾份書信。

最左邊那份是他留在建安城內的心腹送來,上面記錄著建安之變的大概情形。

右邊那份則是裴越的親筆勸降信,言辭懇切發乎真心。

中間那份乃是以慶元帝名義送來的詔書,上面的內容不言自明。

一位大將沉重地說道:「國公爺,禁軍敗了,三萬人不是梁軍兩衛的對手,成功逃脫者不足三成。」

「知道了。」

方謝曉語調低沉,抬頭看向幼子方雲驥。

「父親……」方雲驥欲言又止,他並非貪生怕死之輩,然而即便他不懂大局,也知道如今對於方家而言,生死存亡就在一念之間。

方謝曉默然不語。

禁軍覆滅,建安城和平江鎮都在裴越的掌握之中,北岸梁軍蓄勢待發,局勢已經無比清晰。

良久之後,他平靜卻又悲哀地說道:「傳令臨江大營,放棄沿江三處渡口,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出營。」

「是,國公爺。」

「派人去平江告訴裴越,我會親自前往與他相見。」

眾人面面相覷,方謝曉卻緩緩靠向椅背。

他閉上雙眼,不再多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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