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進來,發現氣氛不對。

「見過副使。」

士子們行禮。

莊秦知曉李文敏是個刻薄的性子,此刻順勢告狀,「這位先生說,鑽研那些典籍無用。」

這話傳到那些學問人的耳中,怕是會引發一場論戰,把李文敏噴成渣。

楊玄開口就讓士子們懵了,「此等事說了也無用,你等既然來了,那便與學生們交流一番。」

莊秦愕然,「副使……」

錢適此刻確定,莊秦來北疆的目的不純!

楊玄彷佛不知道這些,「怎地?要探討一番學問?」

莊秦下意識的道:「不敢!」

說完,他才發現自己丟人了。

不過看看那些士子的神色,分明就是覺得很正常。

楊玄的幾首詩在外面傳播很廣,這些士子自忖並無這等才華,出頭和楊玄探討學問,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楊玄頷首,「我只是來看看,你等慢慢的看。」

這陣子他的事多,才將進來,外面又有小吏來請示。

「副使,今日的糧價跌了三錢。」

「收!」楊玄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告訴劉公,節度使府出錢,把糧價抬起來。豐收豐收,不能這邊豐收,那邊卻讓農戶掙不到錢。」

他開口便是決斷北疆無數人榮辱的事,卻顯得從容不迫,讓士子們不禁悠然神往。

吾輩,當如是也!

譚進帶著他們去了教室內。

「這是來自於長安的士子,今日來州學,與你等探討學問。」

錢適發現這些學生看著身份不同,有人臉粗黑,一看便是出身貧寒,有人看著肌膚白嫩,一看便是從小嬌生慣養……

但所有人都穿著青衫,看不到什麼配飾。

北疆竟然讓平民進州學?

士子們愕然。

莊秦尋了個看似出身貧寒的學生,跪坐在他的對面。

「莊秦!」

「林和。」

二人相對行禮,再度坐下後,莊秦問道:「方才我聽到教授說的是什麼力……」

「那是副使傳授的學問。」林和很是恭謹。

「敢問那學問何益?」

「知曉世間本源。」

「這也……」你這個牛筆吹的太過了吧……莊秦笑了笑。

「看看那個!」林和起身走到了講台邊上,那裡有個土製風扇,他一拉繩子,風扇快速轉動,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冷風習習。

「這便是用副使教授的學問弄出來的,還能弄很多東西,衣食住行……」

「那不是工匠之學嗎?」

莊秦笑的有些樂呵。

林和回來坐下,目光炯炯,「鑽研那些典籍作甚?」

「知曉如何做人。不學會做人,如何能治理天下?如何能輔左君王?」

莊秦說道:「當初武帝曾說,先輩學識可讓大唐江山萬年,隨後重典籍,重科舉。」

「萬年了嗎?」

莊秦:「……」

林和開始反擊,「什麼叫做做人?禮義廉恥,把規矩說清楚,說透徹。

從小,父母親人就在教導我等如何做人。

讀書,師長也會言傳身教,夠不夠?

還去琢磨如何做人,吃飽撐的自然可以,可這是北疆。」

莊秦冷笑,「那又如何?」

林和指指外面,「在北疆,要先能活下去,你才能奢談學做人。

北遼鐵騎滾滾,你去和他們說說!

按照典籍中教導的,說說和為貴,說說窮兵黷武的結果……誰會聽你的!」

不等莊秦開口,林和繼續反駁,「學做人學做人,學的蠅營狗苟,學的只知曉利己,學的把家國拋之腦後,這樣的人,做了何益?」

毛南生說道:「難道做人不該學?」

現在科舉大興,多少人靠著那些典籍為生,你敢說一句不該學,回頭那些人就會成為北疆的敵人!

「該!」

果然,是個色厲內荏的!

莊秦暗笑。

林和坐直了身體,「學了便學了,何須鑽研?」

「先賢的學問博大精深,為何不能鑽研?」

「汗牛充棟,廢寢忘食去鑽研如何做人的,那是學問家,副使說是哲學家。

而其他人該作甚?該學如何做事!」

林和叩叩桉幾,「天下的讀書人不去琢磨做事,反而去琢磨做人。這等人出仕後,他們如何做事?」

「學啊!」有人說道。

「放著學堂讀書的機會不去學,卻等出仕為官後再去學。」林和怒道:「我倒要問問,天下百姓何辜,竟然要給這群不學無術的蠢貨練手!」

呃!

這話,好像沒說錯啊!

錢適心中一動。

「無知!」毛南生冷笑,「先賢的學問博大精深……」

林和指著外面,「那些學問可能打造神兵利器,讓我北疆兒郎少些死傷,能抵禦外敵?」

「不能!」他指指地面,「可副使的學問能!」

「那些學問可能讓農戶增收,讓我北疆軍民能填飽肚子?不能!」

「可副使的學問能!」

林和起身,看著那些士子,眼中第一次多了不屑之意,「副使說過,這世間是個叢林,一群獸類在林子裡覓食。」

這是楊玄的觀念,一直在給學生們灌輸。

他辦完事兒,又回到了州學,剛想進去,被李文敏攔住了。

「副使。」

「嗯?」

老李難道飄了?

李文敏一臉陶醉,指著裡面。「副使且聽聽我北疆學子的心聲。」

「……我中原最大的毛病便是把做人擺在了第一位,其實這也沒毛病,可要命的是,一群只知曉做人的人在執掌這個大唐。

他們會摒棄其它學問,他們喜歡用做人的道理去處置一切。

可那些獸類它們嗜血,且殘忍。你和獸類談做人的道理,是蠢,還是壞?」

楊玄微微眯眼,這番話,是他某次給學生們說的一段話的增減版本。

能增減,說明這個學生領悟透徹了。

「學做人之前,你得手握橫刀,有讓異族不敢欺凌的能力,否則,那不是學做人,那是……學做傻子!」

這話,震撼人心!

這話,便代表著北疆學子的三觀。

這世間是個叢林……那些學過的歷史知識在腦海中閃過,錢適發現,原來,真是這樣。

異族無數次入侵,無數次殺戮,無數次讓中原死傷慘重。

在那些時候,教授做人的那些學問家呢?

要麼徒勞被弄死,妻女被凌辱。要麼就跟著權貴們逃跑,跑啊跑!把自己學的那些大義都丟的一乾二淨。

錢適脫口而出,「要學做人,得先填飽肚子,能保護家園!否則,便是好高騖遠,自尋死路!」

一個教授過來,「副使。」

楊玄問道:「可是有事?」

「該操練了。」

楊玄點頭,走了進去。

「見過副使。」

士子們灰頭土臉,州學的學生們卻意氣風發。

楊玄笑道:「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做人該學,可大敵在側,國家取士依舊以學做人的道理為先,這是在散播什麼信息?

這是在告知天下人,大唐滅亡了不打緊,只要咱們能做人。

做人和活人,誰更重要?」

莊秦說道:「楊副使,當今乃盛世!」

「盛世?你等一路北上,看到了多少流離失所的百姓?他們衣衫襤褸,飢腸轆轆,為了一頓飯,甘願把子女給賣了。這是盛世?」

楊玄需要這些人去給北疆和他打個活廣告,但首先要收服他們。

莊秦,錦衣衛來報,此人背景複雜,和鏡台有些關係。

這是來壞北疆名聲的,赫連燕建議弄死,楊玄說留著,打臉更好!

「如今大唐外有北遼,南周為敵。」

「副使,北遼不是才將大敗嗎?」

楊玄搖頭,「你等要知曉,赫連峰御駕親征之行,內里有多少牽制,以至於他得把最精銳的大軍留在寧興。

否則前腳出征,後腳那些臣子就能端了他的老巢。

若是赫連春能理清北遼內部的矛盾,那麼,北遼將會迅速膨脹起來。

到了那時,整個大唐將會聽到來自於北方的嗜血咆孝!」

「原來如此!」

楊玄一番話,讓士子們才知曉,原來自己聽到的只是一張皮。在這張皮之下,蘊含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暗流。

「內部,如今大唐土地兼并比比皆是,廟堂諸公卻視而不見。你等看到的流民,會越來越多。當無數百姓在餓死和造反之間徘回時,這個大唐,就危險了。」

楊玄不想和他們說的太深,「在這等時候該做什麼?」

林和起身,漲紅著臉,「我北疆也有失地流民,副使率軍破南歸城,震懾北遼,隨後令百姓往北方屯田,這叫做內部的矛盾往外部尋找解決的法子。

內部沒田地,那咱們就往外面去尋。

這個天下大著呢!不缺土地!」

「向外面尋找解決之道?」錢適握緊雙拳,心潮澎湃。

他看看那些士子,大多如此。

大唐人不乏熱血,只是肉食者帶壞了風氣,以至於人人都以讀書為榮,以從軍為恥。

楊玄微笑看著林和,門外的韓紀低聲道:「記下這個學生的名字。」

姜鶴兒點頭,尋了教授問話。

裡面,楊玄說道:「州學正好操練,你等也來看看。」

隨後的操練是按照軍中的操典進行。

錢適主動請纓,「副使,我等可能跟隨一起操練?」

「你們?」楊玄笑了笑,「也好。」

先跑操。

開始沒多久,錢適就有些吃力。

進行到一半時,士子們大多掉隊。

可看看那些州學的學生,依舊跑的從容。

接著是陣型演練,以及刀槍練習。

完事之後,學生們急匆匆的要回去上課。

士子們沒有一個能站立的,不顧矜持,坐在地上喘息如牛。若非要顧忌面子,估摸著都會躺在地上挺屍。

「哎!」

錢適叫住了林和,「你們不歇息?」

林和說道:「敵人可不會讓你歇息!」

錢適愕然,「你等是學生!」

林和說道:「在異族面前,我是男兒!」

錢適呆立原地。

有人滴咕,「可楊副使不聽陛下之命呢!」

林和回身看著他,「陛下之命?上次陛下命張楚茂來北疆,想讓他執掌北疆。

此人領大軍出擊,遭遇敵軍前鋒,竟一觸即潰。

敢問,若是聽了陛下之命,北疆今日屬誰?

陛下一心想清洗北疆的心思,誰不知曉?

但凡你去問問北疆百姓,誰不知曉當年裴九死得冤?

可陛下還一門心思想清洗北疆。

楊副使苦心孤詣維繫北疆安寧,可在長安的眼中,都比不過清洗!

若是按照陛下之命,那楊副使就該離開北疆。

如此,我來問問,誰能執掌北疆?誰能抵禦北遼大軍?你給我尋個人出來。」

「長安大將無數!」

「你說的大將可曾廝殺?可曾擊敗強敵?」

呃!

大唐一直在廝殺的就是北疆和南疆。

南疆不如北疆,這是共識。

南疆節度使是張楚茂,被北疆軍民視為敗軍之將的蠢貨。

那麼,誰還能來執掌北疆?

「上次陛下竟想讓大理寺卿來接任節度副使,那麼,他會派誰來接任節度使?是讓那位一輩子沒殺過人的大理寺卿來接任,還是哪位心腹?」

「林和!」

教授在門內蹙眉。

「就來!」林和最後說道:「副使曾說,官府做的好不好,百姓才有發言權。

我北疆覺著副使好,他卻覺著不好。

他覺著好的人乾了什麼?把這個天下弄的民不聊生,遍地流民。

這是什麼……

昏君!」

「林和!」教授聲色俱厲,但怎麼看都是在贊同這句話。

昏君!

北疆學生竟然喊出了昏君的口號。

天神啊!

可錢適卻覺得……好有道理!

外面突然傳來歡呼聲。「抓到俘虜了,看,還是個將領!」

眾人情不自禁的跟著歡呼聲走出去。

一隊北遼俘虜垂頭喪氣的走了過來。

兩側的百姓看著他們,神色輕蔑。

這是令長安膽寒的北遼軍啊!

可在這些北疆人的眼中,卻成了待宰羔羊。

這一切變化是誰帶來的?

錢適等人不禁看向了長街另一頭的楊玄等人。

楊玄剛出來,正準備回家。

「副使,他們抓了一批俘虜。」

一個將領稟告道。

「乾得好!」楊玄頷首。

那群俘虜走了過來。

噗通跪下,渾身顫慄。

「他們在害怕什麼?」有士子問道。

譚進說道:「他們在害怕副使?」

「這是北遼人啊!」

譚進澹澹的道:「咱們是北疆人!是大唐人!按照副使的說法,我大唐人就該昂首挺胸,讓異族低頭!」

「讓他們去修路!」楊玄開口。

「多謝楊副使!」

「楊副使萬歲!」

那些俘虜欣喜若狂。

莊秦此行算是徹底的失敗了,忍不住譏諷道:「這是要做皇帝呢!」

「閉嘴!」

莊秦被喝住了,羞惱的道:「誰?」

「我!」

錢適站了出來,走到譚進身前,「我想留在北疆!」

譚進愕然,「這是為何?」

老闆安排的內容里可沒有這個。

「我也想留在北疆!」

一個個士子走了上來。

錢適說道:「跟隨楊副使,衛國戍邊,令異族喪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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