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時,星河最是璀璨。

不過船下的星河卻莫名泛起了漣漪,起了波濤,星光點點全都碎掉。

有一道身影自水中浮出。

只見來人一身白衣,身材婀娜,看不清容貌,卻也知曉是個女子。水面在她腳下好似平地一樣,她便如此站著,探頭看向烏篷小船。

過了一會兒,正當她準備對著烏篷船吹氣之時,船中人便醒了。

宋游抿了抿嘴,眯著眼睛轉頭一看。

那女子便停下了準備吹氣的動作,卻也不見慌亂之色,只站在水面上,款款向他施了一禮:

「尊駕,妾身有禮了。」

「足下可是鏡神?」

「正是。」

宋游便看向這名女子。

見她白紗蒙面,看不清面容,可神靈自有風采,哪怕不見真容,也非世間的凡俗女子可比。

上次坐船時船家便與他說過,這湖中是位名叫鏡神的女神,傳說是之前亂世某個小國的公主,她心地善良,待民眾很好,又生得美貌,後來爆發戰亂,公主被敵軍追到了這裡,寧死不肯委身於敵,遂投湖自盡,後來世人感念她的善良和氣節,便在湖邊為她立了廟,奉她為鏡島湖神。

現在是正兒八經有敕封的正神。

正是因她,這湖才如此安靜。

船家還說,偶有才華蓋世的文人泛舟湖上,被這船壓星河的美景所感,脫口而出名篇名句,晚上睡著了鏡神便入夢而來,親自感謝。

不知是確有其事,還是文人亂說、世人訛傳,總之這裡這麼多文人愛來夜泊湖心,也是有這個原因的。

宋游也不糾結這些,只問道:「鏡神半夜來找,不知所為何事?」

「擾了尊駕清夢,還請海涵。」鏡神先是恭敬行了一禮,隨即才說,「只是妾身為這鏡島湖的湖神,有高人來訪,怎能不出來相迎?上次尊駕來的時候妾身便有所感,只是未識尊駕真面,已是失了禮,這次尊駕再來,也是緣分,妾身若再閉門不見,便是太失禮了。」

「鏡神誤會。」

宋游對鏡神說道:「在下只是聽聞湖心風景甚美,特來感受一番,那已經是去年的事了,不過當夜的星空,倒真是讓在下難以忘懷,於是再次來到鏡島湖邊時便又來了一次,絕無攪擾鏡神之意。」

「那便純是有緣了,還請尊駕到水下一敘。」

「鏡神不必如此多禮。」

「妾身也只是仰慕尊駕風采,又念及有緣,備了些酒菜,想請尊駕去水下一敘罷了。」

「……」

如此如何也不好拒絕了。

「不過在下並非獨身來此,而是還有一位同伴,卻是不好拋下她獨行赴宴。」

「是那位貓兒女?」

「正是。」

「她是尊駕的同伴?」

「我與她結伴同行已走過一年的山水,相伴也已經兩年了。」

「原來如此。」

鏡神目光中有些異樣之色。

「那便也請她來。」

「只是如何去呢?」

「妾身自有神通。」

「好。」

只見鏡神繡口一吐,便是一口白氣。

這一口氣落到貓兒身上,也落到宋游身上,眼前登時升起氤氳,盪開圈圈漣漪。

再回過神,已到一處樓閣前。

這樓閣修得雅致,頗有古時風韻,想來是鏡神那個時代的風格。頭頂一個透明屏障,隔開了萬鈞湖水,卻是別有洞天。

此時是黑夜,不曉得白天的天光能否透過湖水照到這裡來,現在卻是沒有天光的。只是這樓閣從外面開始,便處處都有玉石燈柱,燈柱中鑲嵌的是一顆顆放出微弱白光的明珠,而樓閣裡頭,則更是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皆是女侍。

宋游低頭一看——

腳邊一隻貓兒,迷迷糊糊才剛醒,趴在地上用後腳來撓自己的耳後根,發現不對,先是迷惑的看向他,又迷惑的看向面前的鏡神。

「道士,這是哪?她是誰?三花娘娘怎麼到這裡來了?是做夢嗎?」

「這是鏡島湖湖神的府邸,這位就是湖神,她請我和三花娘娘來這裡做客,這或許是夢,也或許不是。」宋游一一耐心的解答著。

「兩位,請。」

鏡神向他們做出請的手勢。

宋游不輕視三花貓,自然地,將宋游奉為貴客的她,也不會輕視這隻三花貓。

兩人便隨她往裡邊走。

見宋游抬頭看天,鏡神便解釋道:「此處是湖心,大約三十丈深,這上邊離尊駕泊船的位置也不遠。」

「在下只是山間一道人,尊駕一稱卻是擔當不起,鏡神若願意,叫道長或先生皆可。」

「恭敬不如從命。」

「此處白天能看見光嗎?」

宋游問出了自己剛剛就在想的問題。

「啊?」

鏡神似是沒有想到他說話這麼隨心所欲,剛剛還在說稱呼的問題,一下子就又在問湖底見光的事了,但也很快答道:「鏡島湖湖水清澈,即使是陰天也可見到隱約的天光,若是夏日晴天,便要亮些。」

「原來如此。」

此時兩人一貓已進了樓閣。

裡面裝飾清雅不失精緻,有神靈韻味,又不似尋常神殿那般金碧輝煌,而是充滿了古樸玄妙的韻味。

這鏡神的審美倒是合他胃口。

「請坐!」

「好……」

兩人一貓分賓主落座。

本來鏡神只準備了兩張桌案,見三花貓來,想去準備另一張,不過被宋游勸止了。

一來三花貓很小一隻,完全可以與他同坐一張桌案。二來這桌上擺的儘是一些湖鮮,最多的便是蟹,還有一些魚蝦,而無論是蝦是蟹三花貓吃起來都不太方便,可能還要自己與她剝殼。

只聽前邊鏡神說道:

「湖底沒有多少吃的,這些蝦蟹吃來麻煩,用於待客多有不雅之處,還請道長見諒。不過此時的蟹正是肥美之時,妾身思來想去,既是請道長來湖中做客,用湖中特產來招待道長最適合不過了。」

「多謝鏡神。」

宋游只拱手說道。

三花貓則在他身邊,扒著桌案,湊近了看桌上的螃蟹。

口中說著蝦蟹用於待客多有不雅之處,鏡神卻叫了兩名侍女來為他們拆蟹剝蝦,一人一貓只管吃就可以了。只是侍女剝了兩隻,宋游便以自己也想體悟其中樂趣為由,請侍女退下了,轉而自己拆蟹剝蝦,分與貓兒同食。

鏡神也取下了面紗,下邊的容貌說來並不算絕美,只是神靈氣質出塵,氣色膚色都好,便也讓人覺得世間詞語難以形容了。

宋游卻不管,只專心拆蟹吃。

此時的蟹真是膏黃滿溢。

這東西也無需複雜的做法與調料,簡簡單單,便是頂級的鮮美。

鏡神便在上座看著,不時舉杯請他同飲。

說來這道人也是奇妙,自己飲酒,不肯讓貓兒也飲酒,卻又不願讓貓兒什麼都不喝,竟也給她要了一杯清水來。

每次他們對酌,貓兒就舔水。

直到道人吃飽了,貓兒也吃飽了。

鏡神看見那貓兒躺倒在地上,道人則低頭看著,眼中含笑:「三花娘娘現在還覺得螃蟹沒有肉嗎?」

三花貓搖了搖腦袋,說不出來。

鏡神一時也覺得心中溫暖。

世人愛將女道士稱作道姑,愛將女神稱作神女,其實在道教和天宮神靈體系中,道士就是道士,男道士女道士都是道士,神就是神,男神女神都是一樣的神,自身並沒有道姑、神女這個稱呼。

面前這位仙師一直稱自己為鏡神,她起初只覺得仙師知曉其中規矩,後來聽先生將那小貓兒稱作同伴,又見他與她相處,既不因她是異類也不因她是女子而有輕視之意或區別對待,反而在言語之間平等真誠,互相恭敬,在這年頭,雖不罕見,也屬難得。

此時鏡神又見道人向自己看來,便立馬露出笑容,有傾倒天下之態:

「道長吃得可還滿意?」

「滿意至極,多謝款待。」

「三花娘娘可還滿意?」

「滿意寄極,多謝寬待~」

鏡神聞言,便也露出了滿意的笑。

宋游卻依舊看著她,問道:「蟹是極品的蟹,酒也是極品的酒,只是別的道長來此,鏡神也會如此招待嗎?」

宋游總覺得這些神靈與燒香的信徒接觸多了,便如信徒一樣了。

信徒無事不來燒香。

神靈無事也不顯身。

鏡神面對著他的目光,想了想才說:「並非如此。每年來這湖上的人不計其數,名人有,高人也有,不乏王侯將相,也有人傳言妾身會去特意招待某位王公大臣、名人賢士,其實雖不敢說全是空穴來風,可也都是莫須有的事。」

「怎麼說?」

「妾身這裡侍女百名,也許便有哪個耐不住水下寂寞,又聽說水上的是一位千古才子,或世間顯赫的將相良才,便去與他相會了,只是那也不過是為史書文集上添一段佳話,雖然污了妾身名譽,但妾身生性懶惰,也不愛去管。」鏡神頓了下,「道長去年泛舟湖上,妾身便有所感,但妾身之所以在今日冒昧請道長過來一敘……」

鏡神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坦然道:「是因為此處距離雲頂山近,道長在那山頂修行,溝通天地,一夜便當一年,妾身見了驚為天人,於是這才在今夜露面請道長過來,希望能結一良緣,順便、順便有一件小事想向道長求助。」

宋游聞言笑了笑。

向人求助,總得請一頓飯,自己吃得舒坦了,也願意在力所能及之內幫個一頓飯的忙,這位湖神做得也算合適。

只是他更喜歡說在前頭。

免得自己幫不上,心中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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