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神先說來聽聽。」

「不知道長可有聽說過湖邊的蛙神?」

「有所聽聞。」宋游想了想,

「那應是一位山間野神,聽說當地民眾覺得湖邊青蛙春天復活,又多子多福,所以奉他為神,乞求福氣。」

「道長可有去查探過?」

「上次路過湖邊,蛙神廟宇眾多,倒也進去看過、還借宿過,只是在下並不在意正神與野神,見他沒有作亂,便也沒管。」宋游頓了下,

「不過那已經是去年的事了。」

「妾身與這位蛙神離得很近,便由妾身來說說這蛙神的來歷吧。」鏡神微笑著說。

「願聞其詳。」

「原先這裡沒有蛙神,確實如道長所說,原先當地百姓覺得湖邊青蛙春天復活,又多子多福,所以自發的敬奉了蛙神,乞求福氣。直到這個時候百姓祭拜供奉的蛙神仍是空廟,沒有真神。」鏡神頓了下,

「後來有位山間妖精,長得與百姓供奉的蛙神之像頗為相似,便占了神廟,懵懵懂懂的將神廟香火據為己有,偶爾無意間顯出真身,人們便覺得是蛙神顯身,供奉他的人便越來越多了,神廟也遍布了湖邊。」

「後來呢?」

「後來這位『蛙神』便一直吸聚香火,道行精進。雖然他是野神,不得敕封,也不得天宮審查承認,但妾身生性懶惰,加上妾身見這位蛙神一直以來只是吸聚香火,偶爾有人向他祈禱家人中邪闖鬼之類的困難,他也真的解決,妾身便沒有出手制止,也沒有向天宮稟報。」鏡神說,

「只是之後這位蛙神道行長進,卻漸漸不滿足於這些香火了。大概從去年開始,他用了些邪法,使得百姓越發虔誠,吸聚更多香火,道行大漲。」

「鏡神何不向上通稟呢?」

「妾身這等小神,每逢滿月,才可向上通稟述職一次。」鏡神搖頭,

「可妾身是為小神,此事也是小事,通稟兩次,卻都不得天宮重視。前段時間他已有了貪圖我鏡島湖水域的想法」

「容我先去看看。」宋游並沒有馬上答應下來。鏡神也立馬起身行禮:「道長一見便知。」

「多謝鏡神款待。」

「該妾身謝謝道長。」宋游正想道別,又看見身旁侍女,不由問了一句:「這些……」

「都是陰魂。」鏡神向他解釋道:「鏡島湖畔,大小村莊數十座,每年都有不知多少女嬰被投入湖中。這些女嬰雖剛剛降生,卻也魂魄齊全,有的被淹死之後很快就消散在這天地間了,也有些不願消散,我便把她們收攏起來,用神力滋養,她們就能慢慢長大,此後便留在湖底,做我侍女。」

「……」宋游不禁沉默了下。這年頭就是這樣,常常有人遺棄女嬰,很多小孩兒誕生下來還沒來得及看這世界,生命就沒了。

就是男嬰,即使父母願意養大,也要過一重又一重的坎。要問世人,要問那些遺棄女嬰的人,他們或許心中有愧,也只道一句沒有辦法,或許連愧疚也沒有,只給你說一句大家都這樣做,又或者說一句我生的便由我來決定,諸天神佛也無能為力。

「鏡神仁德,在下欽佩。」

「沒什麼好欽佩的,妾身也不過是隨手為之,可惜她們雖能長大,卻一生都要被這湖泊所困,不得見識真正的天地。」

「隨手為之,便已是功德無量。」宋游拱手說道,

「鏡神也不必這麼說。這年頭多少人活了一輩子,走過的地方也許還沒有這片鏡島湖大。」

「多謝道長。」

「這便告辭。」

「妾身送道長。」

「……」走出閣樓,才覺得頭頂已然透光。身旁侍女依舊來來往往。宋游悄悄看向她們。

這年頭頑疾無數,為天下之過,也為時代之過,非是一人可以根治,也只有時代才能慢慢將這些東西淘下去。

沒有哪個人可以改換新天,若說單單一人能有什麼辦法,便是讓它走得快些。

只是此生還長,且先去看看別地人間。水波蕩漾,漣漪一圈又一圈,眼前變得朦朧起來,模糊不清了。

再一睜開眼,天已大亮。映入眼帘的是烏篷船的篷頂,轉頭一看,外邊天光照來,船家已經醒了,坐在船頭等他們,昨夜的一切好似是一場夢。

「先生醒了?」

「醒了。」

「那我們便回岸?」

「麻煩船家。」

「好嘞!」小船兒立馬便動了起來。船家一邊划槳,一邊對他說:「先生來的時日倒是剛剛好。」宋游小聲回道:「怎麼說?」

「今天立秋了,外面還熱,然而這湖上倒是涼快。最近天氣也好。」船家說道,

「最主要的呀,還是咱們鏡島湖的蟹。咱們這兒的蟹可不比旁邊梨花溝的平州貢梨差,只是蟹不好運到長京去,所以才沒那麼出名,也多是咱們湖邊的窮苦人家在吃。可外地來尋仙的官人們來到這兒,但凡能吃上這麼一口,可從來沒有不誇讚的。」

「那我可得嘗嘗。」

「這會兒雖然還不是吃蟹最好的時候,可也已經差得不多了,只是再晚來一個月更好就是了。」船家一邊推槳一邊對他說,

「也只有咱們鏡島湖的水才能養得出這麼好的蟹了,大家都說啊,是湖神保佑,所以湖中魚蝦蟹蚌也有了靈氣,總之先生你一定去嘗嘗就是了。」

「多謝船家指點。」

「嗨這有什麼……」

「那湖神好像很靈驗?」

「那還用說!」船家說道,

「先生沒見這湖不管多大的風都不起浪嗎?」

「倒也神奇。」

「可不是嘛!」船家說著說著,倒來了勁,

「所以哪怕湖神很少顯靈,可只要有這水波不起的湖在,便是給了我們所有湖畔漁家,所有指著這雲頂山和鏡島湖吃飯的人天大的恩賜。」

「有理……」宋游頓了一下:「我聽說還有個蛙神?」

「是啊,湖邊滿地的蛙神廟。」

「蛙神也靈驗嗎?」

「靈驗得很呢!」

「蛙神又有什麼奇妙呢?」

「什麼奇妙?」

「拜蛙神有什麼好處呢?」

「保佑你多子多福,長命百歲嘞!」船家說著,

「除了這個,伱但凡家中闖鬼撞邪了,去誠心上炷香,多半當晚就好了。而且從今年開始,你要是肯在蛙神廟裡待上一天,誠心祭拜,還能消除疲憊,舒爽賽神仙嘞!」

「怎麼消除疲憊?又怎麼個舒爽法?」

「那怎麼好說?」

「哈哈……」宋游也不說話了。只待船從湖中划過,波紋展翼,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

到達渡口,馬兒依舊等在這裡。一人一貓一馬又沿著湖畔往遠處走去。

「道士……」

「嗯?」

「三花娘娘昨晚好像做了個夢。」三花貓一邊走一邊仰頭看他,

「夢見三花娘娘和你到了湖底下,有個女的湖神請我們吃飯喝酒,還請我們吃了好多魚兒蝦子和螃蟹,吃得好飽。」

「那酒好喝嗎?」

「跟水一樣。」

「螃蟹好吃嗎?」

「好吃的!裡面全是肉!跟你以前說的螃蟹一樣!」三花貓眼睛亮晶晶,面上也全是滿足,若非現在正在走路,恐怕要在宋游的褲腳上來蹭上兩下。

甚至她還砸吧了兩下嘴。現在是沒有味道了,可剛剛醒來的時候,嘴裡卻是還有點螃蟹味的。

「我也夢見了。」

「是嗎?」

「三花娘娘立秋快樂。」

「唔!?」宋游只是笑笑。那是夢,又不是。他也說不清楚。這世間法術神通千變萬化,尤其以神通最難捉摸。

加上這世上信息流通不便,高人都隱居世外,即使是伏龍觀歷代觀主都加起來,也不敢說看遍了這世間的所有神通法術,更不要說理解了。

甚至有些手段根本就不是自己參悟出來的,也不是自己學的,是自然而然就有了的。

也許讓施術者自己來說,也只能說出玄妙,說不出究竟。去看它的精彩即可。

……湖邊處處都是蛙神廟,只是多數是土地廟一樣的小廟,只能貓兒進去,人進不去,想來並非船家口中

「進去待一天」的廟子。宋游上一次走的時候,是記得有一間大廟的,不過這次雖然還是環湖而走,卻和上次來的方向並不一樣——上次繞了大約一半的鏡島湖,這次繞的是另外的一半,他想要繞湖走一圈。

走過一個村莊,終於見到一間大廟。是單間的廟,大概有一間房子那麼大。

廟裡沒有別的東西,就只是一尊蛙神泥像,神台上一個石槽,插滿了殘香,邊上一個功德箱,一個香油壺,光明燈竟然還亮著火光。

宋游一踏進去便是一股油燈和草香的味道。許是湖畔寺廟太多,蛙神在別的地方,許是出去忙了,總之此時並不在這間廟裡。

宋游不知事情真相,不敢輕易請人家來,正好走過來也有些疲累,這裡遮風又擋雨,還有現成的蒲團,便靠牆坐下來等待。

三花貓也端端正正坐著,悄悄瞄著蛙神的像,時不時又瞄一眼道士。感覺有點奇妙。

不多時,有一群湖畔村民結伴而來,笑嘻嘻的走進廟子。竟還有位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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