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放心吧,就算今日董小宛沒來,我也沒打算給他們機會與我單獨談。」王笑放下碗筷,走了幾步,一邊消食一邊沉吟著。

「這我知道。」周衍應道,心想我擔心的是你被那秦淮美人給迷住。

「觀沈保行事,人品如何先不說,水平大概是不算太高。其手下幕僚更是……嗯,南邊官員向來如此,風氣使然。這樣的人,竟能把鄭元化逼到眼下的地步。」

周衍想了想,道:「或是,鄭元化老了?」

「不像。」王笑道:「方以智絕非庸才,甚至是我大楚後進一輩當中才智最高的一批,他能說鄭黨大勢已去,那形勢該不會有假。這恰恰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匪夷所思啊。」

「姐夫是怕鄭元化還有陰謀?」周衍猶豫著,想要問上一句,若此事沒有陰謀你會做何選擇?

「這時局說來可笑,但有個分辯事情的小辦法,就是看誰還有亦誠之心、誰就必定是被耍弄的那個。此事要說沒有陰謀,我不信。」

王笑說罷,招手吩咐親隨:「讓小柴禾馬上來見我。」

……

小柴禾進了偏廳,很快便感受到了壓力。

「為何南京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半點風聲都沒聽到?!錦衣衛是擺設不成?!給我馬上派人打探清楚。」

換作別人,比如裴民這樣的,此時就要噤若寒蟬。但小柴禾能當穩這個指揮使,抗壓能力自是比裴民之輩強上許多。

「國公恕罪,與建虜才戰罷,錦衣衛的力量都已分配到北面,還有山東也要管著。眼下徐州新定,又要挖暗探、又要督查降官。實在是抽不出更多人手。不是卑職怠惰,實在是力不從心。卑職認為,以山東一地的人力,實無法支撐兩面樹敵……」

——困難這麼多,國公你還要強求我做事,這確實是你在為難人。

王笑道:「我既讓你盯緊南京,別的事先緩緩。」

——我知道我在為難你,但情況緊急,出了問題不怪你。

有了王笑這句承諾,小柴禾安心許多,這是心腹人物才有的待遇和地位,能先擔下這種壓力,手下人做事就能無後顧之憂。

他把心思放到南京之事上,思考著說道:「此事卑職沒得到半點風聲,確實是太蹊蹺了……」

過了好一會,忽然有人稟道:「國公,嘉興的陳先生已經捉……不是,已經請來了。」

不用說,王笑便知道來的是那工部主事陳京輔。

「人在哪裡?」

「剛進徐州城。」

「我親自去迎……」

~~

那邊董小宛本在府衙外等侯著,忽聽到裡面動靜極大,似有人在爭吵。

又等了一會,只見復社三人被驅趕著出來,侯方域臉色漲紅,全然沒有了往日溫文爾雅的君子風度。

「侯公子,香君她……」

「你真不是誰來派的?誤我大事了知不知道?」

侯方域手一抬指著董小宛,眼中猶帶著怒氣與不甘。

下一刻,見到董小宛那張嬌顏,他才恍惚間回過神來,自覺羞愧。

「朝宗!」方以智低聲罵道:「事情成與不成,與董大家發火何益?」

侯方域一拱手道:「抱歉,是我一時氣急。」

話說完,他也感到極是丟臉,一偏頭,悶不吭聲就走。

陳貞慧長嘆一聲,勉強笑道:「董大家勿怪,走吧,帶你去見香君吧……」

「幾位公子回吧,小宛自有住處,來日去看望香君與橫波便是。」董小宛行了一禮道。

「董大家莫怪朝宗了,他被柳臭嘴譏諷了幾句,正在氣頭上。」

「前次才受過侯公子恩惠,又豈敢怪他?」董小宛笑道,「確是有遠房親戚在徐州,已打了招呼,一會便來接。」

方以智問道:「無礙嗎?我們陪你等到人來吧?」

「不敢勞方公子煩心,這裡是府衙前,自是無礙。」

方以智急著與陳、侯說齊王之事,又拱了拱手,方才彬彬有禮地與董小宛別過。

待三人走遠,婢子嘆了一口氣。

「姑娘,你哪有什麼親戚在徐州?我們出門又急,行李銀兩也沒帶多少,這可怎麼辦啊?侯公子不過是話趕話說了一句,姑娘你何必這麼小氣?」

「我就是這麼小氣,你要怕跟著我受苦,自己跟著去。」

婢子唬了一跳,不敢再抱怨,委委屈屈縮在寒風中,轉頭四看,也不知該往哪去。

「先找間客棧宿下,大不了明日到街上擺個攤子賣藝……」

正此時,卻見府衙門打開,一個小姑娘探出頭四下看了看。

董小宛目光看去,見對方穿著一身束袖的武袍,頭髮束起,看起來十分颯爽,長相也是很好看,臉上帶著一股笑意,像是遇到了極有趣的事,眉目里都有些嘻嘻哈哈的意味。手裡還捧著一袋糕點在吃。

再低頭一看,只見她穿了一雙馬靴,腳丫子是沒纏過腳的天足,舉止靈動,行走間像是帶著風,幾步便跑到自己面前。

只一眼,董小宛便被對方吸引住。

這女子與自己全然不同,渾身上來,沒有半點拘束,一派自然。

「那幾個書生走啦?剛才看他們吵架好有趣,這就不吵了,可惜沒打起來……」

董小宛一時不知竟如何回答。

「剛才你們說話我都聽到了,姓侯的真小氣,自己辦不成事,朝女人撒氣算什麼本事?對了,我叫秦小竺,你叫董小碗吧?一個小竺,一個小碗,我們真是有緣,我這名字也是一位董先生起的……」

董小宛只看對方衣著,便知非富即貴,行禮道:「小宛風塵女子,不敢與貴女並論。」

「我前次見了李香君和顧橫波,她們就比你為人大方一些。對了,你也會說故事嗎?」

「說故事?」

「不錯。」秦小竺點點頭,這一個小動作竟有些威嚴之態,道:「她們說了劉寄奴的故事,你也會說嗎?唔,我可以給錢。」

董小宛目光看向秦小竺手中的糕點,道:「貴女所吃的蜂蜜糕便有一個故事,唐朝貞觀年間,徐州節度使張愔有一寵妾,名曰關盼盼,擅用蜂蜜制糕,常食能保持紅顏不老,張愔特意為她蓋了一座燕子樓。張愔死後,關盼盼矢志不渝,在燕子樓中為其守節,一生理佛,是為『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已十年』。後來,蘇東坡、文少保都曾到過徐州燕子樓,題詠名詩……」

關盼盼的故事,董小宛自己是很有感觸的,每每讀到相關詞賦都不覺落淚,心嘆流落風塵的女子若能遇到值得託付的良人,供其一世回味,十年青燈苦佛有何不甘?

她不由又低吟道:「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秦小竺卻還沒感受到其中的深情意蘊,又問道:「嗯,倒也有趣……你有沒有打仗的故事?」

——我更喜歡聽打打殺殺的。

董小宛略作沉吟,道:「從文少保那篇燕子樓的詩,倒可說說他領兵抗元的故事,只是……」

只是我哪有空給你說故事。

「好呀!」

秦小竺轉頭一看,見府衙裡面又有動靜,知道王笑要出門了,急道:「去我那說故事吧,我事情還沒做完,別被撞見了。」

董小宛剛才在裡面丟了個大臉,心中正覺尷尬至極。此時再聽要進府衙,又臊又怕,有心不去。

「我不好隨貴女進去的……」

然而秦小竺行事頗有幾分霸道,竟是拉著人家的手不由分說就走,嘴裡還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今天這事錯的又不是你,是那些人厚顏無恥,你怕什麼?」

董小宛吃了一驚,心想她居然都看到了,這也太丟臉了……

~~

不多時,府衙大門打開,王笑大步走出,翻身上馬,奔向城門,迎了陳京輔。

陳京輔已看過徐州城頭上高懸的人頭,心中震驚王笑能砍這麼多人,正小心翼翼地壓住馬簾,免得妻子和小兒子見到這樣的慘狀。

——殺這麼多人,這虢國公該有多凶?早知道不來了……唉,但本也沒得選……

接著,前面馬蹄如急雨,一個身著袞袍、氣宇不凡的少年人翻身下馬,一把就撈過自己的手。

「陳大人能來,黃河兩岸百姓有救矣!」

陳京輔瞳孔一張,不由有些呆住。

他試想過這一趟來會遇到怎麼樣的場面,卻沒想到與王笑如此熱情,第一次見面又是這樣一句話壓下來。

好會收買人心,也好會給人壓擔子!

不是,我還沒答應你投奔你呢。

陳京輔嘴唇抖了抖,喃喃道:「國公言重了……」

「陳大人治黃河的奏摺我已細看了,此事要做、時間已然很緊,最好在明年春耕前能做出成效來。唔,是我冒昧了。陳大人的住處我已安排妥當,先去看看吧。」

王笑根本沒給陳京輔談論別的問題的機會。

比如你們山東政權如何如何……他已經膩煩這些了。

倒是一些細節問題,王笑反而不厭其勝,親自給陳京輔講解。

「陳大人先到我們山東農業處水利司任職,品級雖是王府屬官,俸?是原來的三倍不止,還有一應待遇,比如醫保社保皆有,就是官員和家屬看病不花錢之類,我回頭讓人與你細說。

開銷也少,比如令郎讀書是不用束脩的;比如我們這邊任官,不必你親自掏錢請幕僚,官吏都是配齊的……唔,徐州這個院落雖是暫住,但回頭還會分發一間宅院。」

陳京輔聽得茫茫然,他也不是善言辭之人,喃喃道:「是是,謝國公厚待,這些是身外之物,為官最重要的還是造福百姓。」

「不錯,陳公與我,同類人也。」王笑應道,這句話也是新學的,學無止境嘛。

他又道:「人說黃河百害、唯富一套。我願與陳公攜力,將黃河下游治理得如同河套。」

陳京輔滿腔疑惑和不安終還是沒再問出來。

他本就不是那種會投機的,能安心做事也就是了,管頭上是哪個派系。

「是,下官願將治河方略獻與國公,便在馬車上的行李里……依下官所見,治黃河,拚命築堤是不行的,逼得黃河無路可走,安得不發脾氣?唯有以大禹治水之法,疏、浚、導、引,才可見成效……」

這次,換作是陳京輔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很多東西王笑其實也聽不懂,但就是不懂,才要把陳京輔請來。

兩人緩緩而行,相談甚歡。

馬車中卻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探出頭來,打量了王笑一眼,老老實實道:「你便是國公爺嗎?小子拜見國公。」

陳京輔此時才想起,自己還沒帶著家人僕役向國公行禮呢。

「國公勿怪,這是犬子,名陳璜,從小就是個調皮的。」

「稟國公,小子不調皮。剛才父親說的遺漏了一點,治理黃河,除了防澇還要考慮引河水灌溉民田。父親,你往日是常說的,今兒怎就忘了?」

「閉嘴,沒有你說話的份……」

王笑擺了擺手,他當然知道陳京輔沒提此事是因為自己如今只有一座徐州。如果要占下開封、商丘等地的話,眼下兵力吃緊、士卒疲憊,防禦北面尚且勉強,手伸不了那麼遠。

他回頭看了陳璜一眼,向陳京輔道:「令郎小小年紀就有此見識,來日必成我大楚棟樑。」

稱讚別人又不花錢,陳京輔果然很高興。

前面正好又遇見復社三個公子的馬車過來,被侍衛擋在路邊。

陳京輔「咦」了一聲,喜道:「那是方大人?」

「陳大人也認得他?」

陳京輔不停點頭,道:「方大人的學識,下官深感佩服。他家學淵源,博採眾長,天文、輿地、禮樂、律數、聲音、文字、書畫、醫藥、技勇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下官在南京時亦曾多次與方大人探討河務,對他的見地是按案叫絕。他如今也在國公麾下效力?」

「沒有。」

陳京輔深感遺憾,嘆息了一聲。

他顯然對方以智十分推崇,又說道:「國公可讀過方大人的詩句?從他詩中便可看出他的不凡來……繁霜如雪孤南征,莫道能無故國情。斥抱揄方始大笑,牽牛負軛總虛名。凌雲久動江湖氣,杖劍時成風雨聲。海內只今信寥落,龍眠山下有狂生。」

王笑聽了微微一笑,擺了擺手,道:「方以智這兩日必定還會來找你聊天,你只需告訴他一句話,想要經世濟民,沒達到能放眼天下全局之時,不如低頭看看腳下務實之路。若真不擅長勾心鬥角,回去寫文章也是好的。」

陳京輔有些惶恐,拱手應諾一句,眼看著雙方馬車交錯而過,心中底氣更虛。

他自認才學遠不如方以智,如今自己被王笑熱情相迎,方以智卻被趕在路邊,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

~~

同樣的,方以智、侯方域、陳貞慧三個也是看著王笑與陳京輔相談甚歡的場景,感到一臉茫然。

方以智只覺心裡空蕩蕩的。

他從出生起,骨子裡就帶著傲氣。

論身世,他出生在「一門五理學,三代六中書」的大族,文韜武略、忠貞孝義之士歷代不乏其人;

論才幹,他學貫古今,博涉多通,早早便有「今天下脊脊多事,海內之人不可不識,四方之勢不可不識,山川謠俗,紛亂變故,亦不可不詳也」的覺悟;

論人品,京城破時,他被瑞軍捉拿,施加酷刑,膝蓋都被削到骨頭,依然未降,一直逃到南京。這次謀事,他自問一心為的是家國百姓,不含半點私心……

然而,為什麼呢?

王笑為什麼就看不上自己的策略?

這一次來徐州,到底做錯了什麼?

方以智低頭沉思不已,湧上來的卻是巨大的挫折感,似乎想要把他一世為人的驕傲感都轟然推翻……

~~

徐州府衙。

秦小竺拿了一顆果子給董小宛。

「呶,你吃……說完了文少保,說說那個關盼盼的夫婿、徐州節度使張什麼來著,他打過仗嗎?」

董小宛有些恭謹地接過果子,道:「張愔倒未曾有過顯赫戰績,那是唐憲宗年間,憲宗勵精圖治,力圖中興,天下也算太平,若要說當時的戰端……可以說說李師道,他派人焚燒河陰倉、刺殺宰相,倒有也些故事。」

秦小竺點點頭,撫掌道:「說李師道也好。你等等啊……來人,王笑回來了嗎?」

董小宛轉頭看去,外面一個打扮成管家模樣、舉止卻很稚氣的女子過來回答了一句,她相貌很漂亮,但說話口音怪怪的。

「嗨,國公沒有回來,新來的陳大人家裡國公還在呆著。」

秦小竺探頭向窗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低聲念叨了一句:「還不回來,真討厭。」

但她一轉頭,又把剛才的幽怨拋開。

「快說快說,李師道刺殺宰相,這故事有意思!」

董小宛略作沉吟,心裡揣度著秦小竺愛聽怎樣的故事,於是稍作了些春秋筆法,用好聽的聲音娓娓道來。

「李師道有兩名愛妾,分別叫蒲大姊、袁七娘,李師道對她們恩寵有加,又當成謀士看待……」

~~

新收拾出來的宅子裡,陳京輔任家人放行禮安頓,自己卻迫不及待從箱子裡拿出一張張圖紙,就著燭火與月色在院子裡與王笑說起黃河治理。

連方以智那樣的大才都沒被禮待,這給了陳京輔很大的壓力。

——不好好乾不行了!

手指在圖紙是來回移動,陳京輔滔滔不絕地說著,王笑有些吃力地聽著……

說到興奮之處,陳京輔也漸漸忘了自己眼前的人是堂堂國公,把所有想法都一股腦地抖出來。

王笑聽著愈發吃力,不由擺了擺手,道:「陳大人,說得簡單點聽。」

「是,是……」

「以下官所見,黃河已經到了極危險的時侯,黃河改道南下,已歷近六百年……」

「近六百年,築堤、決口、築堤、決口,如此反覆,黃河已經是一條很高的懸河了,河堤內的河灘高過河堤外的平地三、四丈之多,甚至能達到五丈以上!一經奪溜,建瓴而下……」

王笑抬頭看向屋頂,這屋頂不過兩丈。

五丈,大概已有十五米高,潰堤有多危險不說,修堤又要花多少銀子?

陳京輔嘆息一聲,又道:「先帝以前,國家歲靡巨帑以治河,一歲花費五、六百萬金,然而真實用在河道上的不及十分之一,其餘……全被官員揮霍殆盡!」

「及至吳閻王開決黃河水淹開封,這河政便算是完全毀了,一年比一年澇……」

「河政之難,在於循環反覆,上遊河沙不斷沖刷而下,下游愈發淤積,堤越來越高,為禍越來越烈……」

「下官前次上書,實因黃河之患已迫在眉睫,若不再治理,只怕今、明兩年內還會出一次更可怕的決口,這件事鄭首輔也十分關切,悉次召下官商議,但確實眼下這局面,實在是拿不銀子與人力來治理。」

「下官之所以辭官,既是心中失望,也是實不忍見到時的慘狀……此事怎麼說呢?黃河每年都在決口,但下官說的,是更為可怖的大潰決……」

陳京輔抬著手,一時不知如何形容。

王笑沉思起來,依陳京輔的說法,要想治上游,就得打下開封等地,自己暫時很難做到……

「若是大潰決會怎麼樣?」

陳京輔想了想,道:「若是如此,不僅是徐州城,只怕整個江北都要成一片汪洋……」

他猶豫片刻,道:「但還有另一種可能,數百年淤積下來,南河已成懸河,南邊河道漸高於黃河故道,若是決口,也可能會出現河水北流、襲卷山東的情況。但這只是下官推論,還需實地……」

王笑忽然道:「我問你,若是人為潰堤,是不是能確保黃河水是會沖向山東?!」

「國公說什麼?人為?這……這……這種事,豈有人敢做?誰能擔得起這樣的千古罪名……」

王笑猛然一個激靈,遍體生寒!!!

他臉上血色全無,張了張嘴,陳京輔再說什麼根本就聽不清。

多日想不通的問題在這一刻豁然明白過來……

為什麼復社上竄下跳都沒被鄭黨打壓?

為什麼鄭元化會被逼到『眾叛親離』的地步?

他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擔不起,擔不起……如果……換別人上來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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