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泰爾斯硬著頭皮走過重重護衛,頂著一雙雙比平素更兇悍的眼神――特別是來自尼寇萊的警告目光,穿過那道老舊厚重的弧頂門,邁入他熟悉無比的耐卡茹藏書室的時候,星辰的王子正在為原本應隨意而輕鬆的會面而發愁。

塞爾瑪清楚自己所身處的政治漩渦嗎?

不知不覺,少女已經身在一個無法逃避的棋局裡,她所面對的,是倫巴、羅尼、龍霄城一眾封臣這樣的老辣棋手。

泰爾斯不知道里斯班跟她說了多少,也不知道女大公現在是什麼狀態,而且他更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和立場,去面對塞爾瑪。

面對那位曾經的女孩兒,現在的女士。

藏書室還是老樣子,被一排排高大書架所填充的弧型迴廊,在光與影的交織中掠過他的視野:書架旁的通道被火盆和天花吊頂的反光寶石映照得明亮而清晰,隔斷了光線的書架與書架之間則只剩下昏暗和朦朧。

泰爾斯就這樣忐忑而焦慮地走在光亮與黯影之間,走過一排排書架,來到六年前他和兩位女孩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存放著兩國之間第一份條約的玻璃櫃。

「你遲到了。」

龍霄城女大公靜靜地坐在一張椅子上,併攏的膝蓋上平躺著一本翻開的厚書。

泰爾斯猶疑地看了看四周,毫不意外地在迴廊的兩側盡頭看到了金克絲女官和兩位女僕的身影,前者仿佛雕像一樣,搭著雙手,優雅而高貴地平視著前方。

王子深吸一口氣,走到塞爾瑪的面前,壓低了聲音。

「塞爾瑪,聽著,我……」

頭也不抬的女大公打斷了他,看不清表情,但聲音卻很平靜:「這一批書籍是商人們從龍吻地新搜集來的,聽說有許多是古籍和手抄本。」

泰爾斯挑了挑眉毛,對於塞爾瑪打斷他這件事情有些意外。

他只是遲疑了一會兒,就拉過一張木製座椅,把椅背轉向塞爾瑪,臉色沉重地倒坐下來,雙臂趴在椅背上。

那個瞬間,王子覺得有些口乾舌燥。

「嘿,」面對六年多的老友,他難得生硬地開口:「我……我聽說聽政日上發生的事情了。」

少女沒有回答,但她的手卻沒有再翻頁。

「我想說,呃,」真正見到塞爾瑪的之後,泰爾斯只覺得自己變得笨口拙舌,一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僵硬地道:「謝謝你――保護了我。」

女大公依舊沒有抬頭,但她卻從鼻子裡小小地嗤了一聲,要不是泰爾斯聽力過人,差點就以為她在走神了。

「但是,」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我也聽說了……」

「這批新來的書籍,我剛剛翻了翻目錄,」然而,女大公再次打斷了他:「裡面很多內容都是你所關心的,比如終結之戰。」

「還有巨龍……」

塞爾瑪的臉龐依然深深垂下,與書本幾乎平行。

泰爾斯臉色一緊。

她的情緒不對。

「塞爾瑪。」

「關於聽政日,」泰爾斯想起普提萊跟他的兩段談話,咬緊牙關:「你……我……」

「嗯,婚事。」

泰爾斯愕然:「啊?」

塞爾瑪緩緩地抬起頭來,露出一個帶著淡淡澀味的微笑。

「這就是你今天訓練的時候,想跟我談的,」女大公輕輕嗤笑道:「不是麼?」

泰爾斯不禁注意到,少女的眼睛裡有些紅絲。

他下意識地點點頭:

「嗯。」

塞爾瑪合上膝蓋上的書本,輕輕嘆息。

「所以,你想說什麼?」

她把書本擺上一旁的桌子,直截了當:「推薦一位丈夫給我?」

塞爾瑪說這話的時候挑起了眉毛,看上去頗為咄咄逼人。

泰爾斯的話語有些滯澀,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卻最終只能蹦出幾個詞:「我……」

「我想問……」

塞爾瑪微微偏頭,夾鼻眼鏡後的碧色眼眸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泰爾斯頭一回發現:這個小姑娘的目光也有這麼難以招架的時候。

幾秒鐘後,依然組織不出語言的王子只得呼出一口氣,故作輕鬆地道:「所以,關於你的婚事……他們是怎麼說的。」

「有什麼人選嗎?」

這一次,塞爾瑪牢牢地盯著他,整整盯了十秒鐘。

讓泰爾斯心中忐忑。

最終,塞爾瑪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搖搖頭移開目光。

「就是那些人,直屬封臣的伯爵們,比如――赫斯特伯爵。」她淡淡地道。

「赫斯特?」泰爾斯皺起眉頭:「烙鐵郡伯爵?那個黃金鬍子?」

「是啊。」

塞爾瑪面無表情地補充道:「在龍霄城的直屬封臣里,他的年齡與我最是相當。」

王子抓住椅背,直起腰來。

「年齡相當?」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吐出一口氣,在初初的驚訝過後不屑地道:「是啊,也就只比你大了二十歲嘛。」

塞爾瑪耐人尋味地看了他一眼:

「或者貴族的子嗣,納吉爾伯爵有個二十歲出頭的兒子,是家族繼承人。」

「小納吉爾?」泰爾斯再次皺起眉頭:

「哈,我聽說他的風流名聲從城裡的女僕到郊外的母豬都知道……」

女大公疑惑地眯起眼睛:「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泰爾斯輕哼一聲,搖搖頭:「後廚的小道消息:宴會的時候,女僕們都要……算了,不重要。」

塞爾瑪抿起嘴巴,似有不滿:「實在不行的話,還有夏爾……」

這一次,泰爾斯打斷了她。

「里斯班伯爵?攝政大人?」

王子像是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的老天,那老頭連孫子都有了!」

「泰爾斯。」

塞爾瑪似乎終於受夠了泰爾斯的口吻,她冷冷地道:

「我說的人選,就是夏爾的孫子。」

泰爾斯:「……」

塞爾瑪不滿地盯著地面,尷尬的泰爾斯則把下巴頂在手臂上,一時間無話可說。

終於,兩人之間的沉默被女大公打破了:「泰爾斯。」

只聽她用帶著疲憊的聲音,低聲問道:「你不想看到我結婚嗎?」

泰爾斯沒有馬上說話。

「塞爾瑪,」幾秒之後,泰爾斯才堪堪出聲,聲線低沉:「告訴我實話。」

「你真的想結婚嗎?」

塞爾瑪猛地抬起頭,臉色緊繃。

「這重要嗎?」

少女的話在王子聽來像是在賭氣:「你知道,我必須結婚。」

泰爾斯微微蹙眉,他直起腰,把椅子挪近了一些。

「我們彼此認識六年了,你知道……」

王子表情認真:「我不想看見你不開心,不希望看見你被逼著做不情願的事。」

「因為……」

塞爾瑪怔怔地看著他。

因為是我把你害成現在這樣的。

泰爾斯閉上嘴巴,心情黯然地對自己道。

他的眼前出現了六年前,小滑頭答應幫助他的那個瞬間,以及小滑頭被宣布為龍霄城女大公的那個瞬間。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把下巴靠回椅背。

幾秒後,女大公偏過頭,看向另外一邊。

「就算我不想,但那又怎麼樣呢?」塞爾瑪的聲音突兀地傳來:

「你又能怎麼做呢?」

「你能禁止他們來娶我?」

女大公依然偏著頭,看不清表情,雙肩卻在微微顫抖:「還是能……不許我嫁給他們?」

泰爾斯抬起目光,心中惆悵。

她不喜歡這事兒――他這麼告訴自己。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如果你不願意,那就不要嫁給他們。」

塞爾瑪突然回過頭,冷冷地盯著他。

「哼。」她嗤了一聲。

「如果我不嫁給他們,」那一刻,少女的目光很奇怪:「那我又該嫁給誰呢?」

泰爾斯只覺得眼皮一跳。

趕在女大公說出什麼奇怪的話之前,他就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個,我的意思是說……」

「你是女大公,」泰爾斯就咳嗽一聲,學著記憶里的某個大塊頭警戒官的樣子,撓了撓頭:「只要你堅持自己的意志,就沒人能逼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情――如果你不想要個丈夫,那就不必勉強自己非得嫁人。」

說完這話,泰爾斯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他聳了聳肩,尷尬地笑笑。

塞爾瑪深深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好半晌,女大公才輕聲開口:「你也見到今天的黑沙領使節了……夏爾告訴我,自由同盟的事情沒那麼簡單……」

「夏爾也說,龍霄城沒有選擇,如果我想贏得封臣的支持,維護女大公的權威……」

「那你就更不能隨便嫁人了!」

泰爾斯打斷了她的話,又趕緊補充了一句:「你不能寄希望於用婚姻來贏得支持。」

「想想看,你只有一個人,」王子深吸一口氣,頂著塞爾瑪直勾勾的眼神:「而龍霄城光是伯爵就有六位,無論你嫁給了誰……」

「也許你能短暫地平息風波,度過這一幕危機。」

「但代價是:你很快就會被卷進更深一層的龍霄城內鬥里,」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因為你的新丈夫是其中一員,所以你將無法再在封臣間的關係中置身事外,無法作為至高而公正的仲裁者,無法作為他們的封君……來統治這片土地了。」

「而且,用自己的婚姻向貴族們妥協,這樣做的女大公,是換不來忠誠的。」

這一次,塞爾瑪盯了他很久。

盯得泰爾斯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知道,」少女的聲音有些飄:

「夏爾也是這麼說的。」

「里斯班?」泰爾斯一個激靈:「他也反對你結婚?」

塞爾瑪沒有直接回答他,她失笑道:「但封臣們會很不高興的。」

她無精打采地道:「我要怎麼辦呢?龍霄城要怎麼辦呢?」

「他們本來就對我很不滿了,說我儀態不穩,風姿不佳,打扮和談吐都不成熟……」

「如果我還拒絕跟他們結婚,沒有子嗣……」

女大公微微嘆息,有些頹然和疲憊:「我知道:在未來,無論出兵還是法令,他們都不會乖乖合作的。」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不知道為何,知道里斯班也反對領主結婚這件事之後,他莫名地覺得放心了好多。

但他轉過頭,卻看見女大公消沉而苦澀的表情。

泰爾斯輕輕捏拳。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不,塞爾瑪,」王子認真地道:「這與你的儀態和風姿無關,與你的打扮與談吐也無關。」

「甚至跟你結婚與否,有子嗣與否都無關。」

「你的封臣們,他們會有這種態度……」

塞爾瑪抬起頭,木然地看著他。

泰爾斯的拳頭越捏越緊,他深吸一口氣。

「是因為,因為……」

但他還未說完,就被女大哦姑娘再一次打斷了。

「因為我是位女大公,」塞爾瑪失笑一聲,她把頭顱向後一仰,靠上椅背,斜著看向遠方的一排書架:「是個女人。」

「讓他們看不起的女人。」

泰爾斯怔住了。

「對,我知道的,」塞爾瑪的聲音很低沉,乍聽之下毫無情緒:「我一直都知道的。」

「他們不習慣,更不喜歡一個女人的統治,無論是他們還是敵人,都覺得這樣的龍霄城不穩妥,他們覺得我既弱小,又無知……」

「所以他們催我結婚:女大公嫁給本地的龍霄城貴族,在我肚子裡留下種,冠以沃爾頓之名,終有一天把權位交給他。然後,龍霄城才算安定下來了。」

泰爾斯沒有說話,但他握住椅背的手更用力了。

「聽政日裡,無論我說了什麼,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會看向夏爾,」塞爾瑪的話像是在無意識地夢囈:「說對了,他們就對夏爾投去讚許的目光,錯了,就對他予以責備的眼神。」

「不止這一次,以前也是一樣。」

「以後也是。」

塞爾瑪輕輕地抖了抖肩膀,麻木也似地失聲一笑。

「我所謂的封臣們,沒人在乎我,」女大公的聲音很微弱,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似乎失去了一切支撐自己的力氣:「他們在乎的只是女大公頭銜和沃爾頓的血脈。」

「而我自己,根本不重要――除了我的肚皮,因為那裡能生出沃爾頓的種。」

泰爾斯微微咬牙。

塞爾瑪深吸了一口氣,雙眼通紅地看著泰爾斯。

她突然撲哧一笑。

「也許他們是對的,泰爾斯。」

塞爾瑪咬住下唇,面無表情:「女大公什麼的,也許我根本就做不到。」

「也許我天生就軟弱不堪,就該倚靠他人。」

女大公聲音越來越縹緲。

厚重而古樸的藏書室里,她就這樣斜斜地靠著座椅,幽幽地道:「小時候,我倚靠著阿萊克斯,做個默默無聞的小女僕。」

「長大一些了,我倚靠著你和努恩陛下,靠著你們的力量成為女大公。」

「現在,我倚靠著夏爾,由他替我統治龍霄城,處理那些我無法可想的事情。」

「未來,我也必須倚靠我的丈夫,靠著我肚子裡的血脈,穩定龍霄城,活完下半輩子。」

「更何況,我根本連沃爾頓的血脈都不……」

「砰!」

王子一巴掌拍在椅背上。

「塞爾瑪!」泰爾斯嚴厲地開口,呵斥住了愕然的少女。

「塞爾瑪,小滑頭,」王子深吸一口氣,擺出他所能想到的最嚴肅的表情:「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拉著你逃課麼?」

「尤其是金克絲女士的禮儀課。」

不等對方回答,泰爾斯就開口了。

「因為你是位女大公,」少年握緊拳頭:「但他們教的是紡織、縫紉、刺繡,彈奏、歌唱、跳舞、持家。」

「他們把你當成了大公夫人。」

「女大公和大公夫人,它們是同一個單詞,」泰爾斯咬緊牙齒:「卻有天壤之別,絕不一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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