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
也許是因為受損不輕的聽力剛恢復不久,昏暗的地牢里,突兀響起的腳步聲格外嚇人。
狀態不佳的王室衛隊們反應極快,所有人立刻熄滅火光,屏息噤聲。
追兵?
這麼快?
這是在被連續追殺了半個月之後,泰爾斯冒出的首個念頭。
踏,踏,踏……
貝萊蒂輕輕打了個手勢,整個衛隊安靜迅速地向著通道兩邊散開,找到伏擊的位置,武器在手,嚴陣以待。
泰爾斯被小巴尼按在身後,就連快繩也被布里順手扯進了角落裡。
踏,踏,踏……
腳步聲越來越近,通道的轉角處漸漸亮起火光。
王子不用聽也能知道,所有人的心跳都在慢慢加速。
黑暗裡的貝萊蒂把劍鋒對準了那個轉角,準備突然一擊。
直到腳步聲的主人舉著火把,從轉角出現。
「坎農!」
納基第一個驚喜地呼喊出聲。
「警戒解除,」看清了來人,貝萊蒂鬆了口氣,拍了拍身後緊張的小巴尼,溫聲道:
「是坎農。」
「我們的拖後偵騎。」
衛隊的眾人們紛紛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收起武器,點亮火把。
是坎農。
泰爾斯也把緊張又期待的心情放下了一些。
不是他。
七名衛隊囚犯之一,剛剛舉著火把從轉角走來的坎農看了看大家的表情,明白了什麼。
「你知道,你差點把我們嚇出屎來了!」
納基抖了抖肩膀,一臉大難得脫的表情,重重捶了坎農的胸口一下。
坎農輕輕一抖,低下頭來:
「抱歉,我的耳朵還沒完全恢復。」
坎農指了指自己的左耳,頗有些瑟縮:
「只能憑習慣控制腳步聲。」
「而我的偵察技藝也退步了……」
小巴尼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很欣慰。
「不,你做得很好,坎農,一如既往,」小巴尼勉力笑了笑:
「後面怎麼樣了?」
聽到這裡,衛隊眾人臉色微凝。
坎農把火把遞給納基,表情嚴肅:
「他應該稍稍恢復了一些視力,也許還有聽力,處理了傷口,點起火把,靠牆邊摸邊走,速度不快,但是……」
他頓了一下,望了眾人一眼:
「他追對了方向。」
追對了方向?
所有人盡皆色變。
泰爾斯也心下一凜,知道了坎農說的人是誰。
「我留了幾個陷阱,但我不覺得這能拖他太長的時間……薩克埃爾熟悉先鋒翼的所有把戲。」坎農的聲音越發低落。
氣氛變得凝重僵硬。
小巴尼沉默著,似乎在思考。
「我們能伏擊他嗎?」這是皺眉的貝萊蒂。
「我不這麼想,」次席後勤官奈搖了搖頭:
「我不需要評估都能看得出來,我們現在可不是迎敵的最佳時期,如果寄希望於薩克埃爾的狀態比我們更差……」
「我們會輸得更慘。」塔爾丁用一個嘆息結束了這個提議。
衛隊們的神色更見晦暗,這讓泰爾斯暗暗叫糟。
納基觀察著眾人的神色,咳嗽了一聲:
「大傢伙兒們,我不認為當務之急是跟薩克埃爾面對面硬碰硬,事實上,我覺得我們能避則避……」
泰爾斯注意到,雖然納基是看著大家說這話的,但他的目光總是往沉靜的小巴尼身上飄,似乎知道關鍵在這裡。
大家也知機地沒有說話,只是等待著先鋒官的決斷。
終於,小巴尼在短暫的眉心變幻後抬起頭顱,吐氣出聲:
「納基是對的。」
泰爾斯發誓,他感覺眾人或多或少鬆了口氣。
「從現在開始,我們的第一目標不再是殺死薩克埃爾,」小巴尼轉向泰爾斯,目光里閃爍著異光:
「而是保護這位殿下。」
泰爾斯眉心一跳。
他尷尬地朝著好幾對齊齊射來的目光返還一個友善的微笑。
「也許你該慶幸,他們還挺忠誠?」快繩悄聲對泰爾斯道。
不。
不全然是忠誠。
泰爾斯回望著小巴尼有所期待的眼神,在心底默默道。
「那我們就抓緊時間,不再休息,繼續向下走,」領頭的塞米爾走上前來,看了一眼小巴尼:
「也許能趕在他追來前找到出口。」
小巴尼皺起眉頭。
「等等,向下走?」
他不無驚訝地看著其他同僚們:
「我們不是去地面?」
等到貝萊蒂嘆著氣,而塞米爾冷著口氣解釋完原委之後,小巴尼整張臉都是黑的。
但面對其他人略有難色的表情,他終究沒說什麼,只是捏了捏拳頭,就催促著大家繼續向下走。
於是王室衛隊和兩位王子繼續前進,可這一次,他們的腳步加急了許多。
「你最好找到所謂的出口,塞米爾。」
小巴尼走到隊伍的前方,與塞米爾並排。
他把情緒壓在心裡,語調平穩,但泰爾斯能感覺到先鋒官的不滿:
「否則,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將沒有意義。」
塞米爾出奇地沒有反駁,他只是深深地望了小巴尼一眼,就繼續前進。
一行人默默地行走在深沉的黑暗裡,少了幾絲輕鬆,多了幾分沉重。
塞米爾領著頭向前,一邊回憶著瑞奇對他說過的話,一邊與身後對白骨之牢有所了解的刑罰官貝萊蒂商量路線。
小巴尼偶爾會加入商議,但他與塞米爾的溝通依舊僵硬。
先鋒官的身後,是戰戰兢兢的泰爾斯和快繩,納基和奈守在他們身邊,寸步不離。
無法說話的布里與塔爾丁像兩座鐵壁一樣堵在他們身後,作為第二屏障。
坎農依舊拖在最後,時刻注意著身後的動靜。
幾分鐘的時間裡,他們走下不少石階,終於再度來到最後一層的那個空曠大廳。
在火把照亮周圍的剎那,所有人的神情都僵硬住了。
屍體。
滿地的屍體。
是災禍之劍的僱傭兵們。
他們足足有二十幾人,零零落落躺了一地,從遠方的牆角到腳下的地磚,流出的血液足夠浸透這個大廳。
這些人死法各異,有的死於斬首,有的慘遭割喉,有的頸骨呈現出不規則的形狀,有的則被弩箭釘穿了身體,更有甚者,被一把大得可怕的斧子牢牢鑿進牆壁里。
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的臉上還帶著死前的驚恐。
只看眼前的景象,泰爾斯差點以為血之魔能師回來了。
「這傢伙死於同伴的劍鋒,這個則帶著七八個傷口,應該是被挾持著做了人肉盾牌……而牆上那個,應該是在進攻時,倒霉地撞上了旁邊的斧子。」
小巴尼板著臉掠過一具具屍體,神情不太自然。
「是薩克埃爾。」
「是他剛剛出獄時的熱身作品。」
塞米爾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屍體臉孔,邁過腳下一具被砍開腹部的屍體。
納基輕輕地咽了口口水。
隨著衛隊的前進,滿地的血泊由稀疏到密集,最終指向一條通道。
泰爾斯望著那個通向薩克埃爾囚室的幽深通道,看了看眼前的血色,深深蹙眉。
他記得,自己跟約德爾就是從那裡,從薩克埃爾的囚困地摸出來的。
而在他們走後……
他記得薩克埃爾說過,那些災禍之劍「跑了」。
跑了?
「他們一定認為自己人多勢眾,而對方只有一個,所以一擁而上……」貝萊蒂舉起火把,看著人間地獄般的慘狀,緩緩搖頭:
「但這一次,他們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
「四十個白刃衛隊……嗷!」臉色鐵青的快繩下意識地喃喃著,不小心踩中了一塊不知是腸子還是什麼的血塊。
混沌千軍。
泰爾斯在心底默念這個名詞,神經越收越緊。
他邁過一個左眼眶裡扎著弩箭的傭兵。
「我猜,」納基踢開一具抓著短刀扎進自己胸口的屍體,嘆息道:
「他對我們還算客氣的了,是麼。」
沒有人回答他。
「這裡,」塞米爾走過那個滿是赤紅色的,通向薩克埃爾囚室的通道,照亮了另一條岔路:
「瑞奇說過,這裡通向貯藏室。」
泰爾斯轉過腳步,竭力不去看地上的狼藉,看向那個四四方方,看上去就像是為運貨留出的通道。
相比其他兩條路,它顯得毫不起眼。
「瑞奇說,鍊金之塔有個秘密傳統:永遠為戰爭做好準備。」塞米爾臉色複雜:
「而貯藏室就是其中之一。」
他舉著火把,邁開步伐,率先走進通道。
剩下的衛隊眾人們面面相覷。
小巴尼望了身後一眼,嘆息著跟上,其餘人無奈地聳聳肩,魚貫而入。
「你們怎麼知道這裡的?又是怎麼知道連王國都未曾發現的秘密的?找到了某個禁忌的法師手札?」
小巴尼撥開一面厚厚的蛛網,小心翼翼地照亮著四周。
「瑞奇出身的地方對這些東西有所研究,」塞米爾頭也不回,步步向前:
「從他不無痛恨的語氣來猜,他們可能――至少以前可能是法師的敵人,研究過如何對付法師和魔法。」
聽到這句話的泰爾斯微微蹙眉。
瑞奇出身的地方……
這麼說,災禍之劍們的組織方式沒有那麼純粹,至少許多人都是半途加入的。
「那你說的那個,瑞奇,他又是怎麼淪落成災禍之劍的?」小巴尼問道。
「不得而知,每個塔外傳承者都有自己的故事,首領尤其如此,且大多充滿辛酸和艱難。」塞米爾搖搖頭。
「包括你,對麼。」小巴尼不無深意地道。
面對似有不善的刺探,塞米爾的腳步微頓。
但他只猶豫了零點幾秒。
「那你呢,」塞米爾邁過一個矮矮的三級台階,幽幽地道:
「如果你們能出去,你怎麼打算?」
「護送這位王子到達王都,輔佐左右,看著他登上王位,完成你的禁衛誓言?」
聽見這句話,所有的王室衛隊成員們都微微一滯。
泰爾斯承受著眾人無端飄來的目光,突覺尷尬。
小巴尼沉默了幾秒。
「不止如此。」
「那些枉死的弟兄們,他們必須有個交待。」
小巴尼的話迴蕩在滿布塵土與蛛網的通道里,帶著難以動搖的堅決:
「當年的真相,必須大白於天下。」
泰爾斯輕輕一震。
當年的真相……
衛隊的諸人沉默不語,只有布里輕輕哼了幾句,意義不明,納基旋即拍了他一下。
但塞米爾卻用諷刺的語氣回應了巴尼:
「真相?你是說薩克埃爾講的,關於先王和災禍合作的部分?」
他在隊伍前方輕嗤道:
「如果那是真的,以我對凱瑟爾的了解,無論是站在星辰還是王室的角度,他都是死也不會承認的。」
塞米爾的話很冷酷:
「他寧願你們永遠掩埋在墳墓里,連同秘密和恥辱一起,永世不為人知。」
「即使你救了他的寶貝兒子。」
此言一出,王室衛隊更加沉寂,一時只聞匆匆腳步。
巴尼沒有回答。
泰爾斯抿緊了嘴唇,心下微悵。
他知道,塞米爾所說的話,很有可能是事實。
他想要說點什麼,至少反駁一下塞米爾,激勵一下其他人。
但他又能說什麼呢?
等我回到王都,就努力為你們平反?
想起凱瑟爾王的冷酷面容,想起黑先知的陰惻眼神,泰爾斯再次含了含嘴唇,覺得舌頭沉重,心情難過。
快繩顯然很懂氣氛,他很老實地縮在泰爾斯身後,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納基咳嗽了一聲。
「額,巴尼?」
他的聲音在泰爾斯身後響起,聽上去頗有些顫抖:
「我在想,也許我們需要隱瞞一部分真相……」
正在此時,小巴尼卻突然開口,打斷了納基:
「所以我們才更需要這位王子殿下。」
泰爾斯怔住了。
他越過人群,看見小巴尼的背影,但後者卻沒有轉身,只是固執向前。
只聽小巴尼幽幽地道:
「他比我們幸運,更比先王和先王子們幸運,出生在悲劇之後,不受當年的陰影籠罩。」
「我相信,相比王座上的國王,相比復興宮裡的諸君,他才是更有資格妥善處理此事,能為當年的真相張目的人。」
「就像剛剛,如果他不願拋下自己的同伴,那他一定能就理解我們。」
「理解十八年前的亡魂,理解十八年里的冤屈。」
衛隊里的呼吸紊亂了起來。
艱難的跋涉里,甚至有幾個腳步錯離了原先的節奏。
泰爾斯聽著他的話,承受著前後飄來的目光,只覺得肩膀越來越重。
「至少,我相信他能找到最好的方法,既為我們揭露真相,也為王室保全聲名。」
小巴尼的嗓音斷斷續續,聽上去頗為艱難:
「無論那有多難,需要多久。」
隊伍里傳來不少嘆息聲。
泰爾斯低下了頭。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只有快繩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傳來一聲輕不可聞的喟嘆,
「這就是你這麼盡心竭力保護他的緣故,」塞米爾幽幽地道,語氣似乎比剛剛更加疲憊:
「你把他看作你的救星?」
「看作當年那批王室衛隊的拯救者?」
泰爾斯的眼前恍惚了一下。
小巴尼嗤了一聲,帶著些許落寞。
「至少。」
他出神地道:
「我希望,包括我們在內,當年入獄的四十六――四十五名王室衛隊,不必再背負通敵叛國的恥辱。」
「整個衛隊,不必再為某一個人犯下的彌天大罪而受盡折磨,面負刑烙,整整十八年,死後仍不得瞑目。」
「我們也不必再在夜晚裡落淚,在噩夢裡顫抖,在愧疚里腐爛。」
衛隊里的許多人都偏過了頭,看向通道的兩側。
似乎那裡有什麼值得觀察的東西。
小巴尼的聲音里流露出一絲釋然:
「這就夠了。」
塞米爾沒有再回復他。
眾人的腳步依舊,但泰爾斯卻覺得自己的腳步更重了。
小巴尼深吸一口氣,似乎從剛剛的情緒里恢復過來,語氣微微上揚:
「所以,是的,我們會洗清身上的污名,會堂堂正正回到永星城,至少能重新見到家人。」
他帶著些微的希冀:
「我記得,當年奈還有個剛出生的女兒……」
走在身後的奈嘆了口氣。
就在此時。
「巴尼。」
納基突然開口了。
他的語氣很失落,很惶恐,就像一個迷茫的孩子:
「那……薩克埃爾呢?」
聽見這個名字,似乎連周遭的火光都黯淡了一秒。
片刻後,小巴尼的語氣理所應當地變回冷漠:
「啊,那個叛徒……」
他輕哼一聲,話語裡透露出強烈的不屑與難消的仇恨:
「薩克埃爾的醜行必須,也肯定會被公諸於眾。」
「整個星辰,整個世界都會知道他的惡行和無恥,他將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價。」
衛隊再次沉浸在寒霜里。
仿佛是小巴尼咬牙切齒的話,讓周圍的溫度下降了:
「無論生前還是死後,他將永遠背負叛徒的惡名和折磨。」
泰爾斯感覺到,身側的納基欲言又止。
只聽小巴尼冷哼一聲:
「而是的,我們會,我們也終會找到他,找到安息――無論是我們的,還是他的。」
納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但是薩克埃爾,他畢竟曾經是……是我們的一員。」
「也是王室衛隊之一。」
他的語氣充滿猶疑和痛苦。
大家都沉默了。
小巴尼皺眉:
「什麼意思?」
泰爾斯看見納基低下頭,渾身顫抖著:
「我想,無論是他還是我們,大家受的傷,已經夠多了。」
他似乎在苦忍著什麼,好不容易擠出幾個滿帶情緒的字句:
「為什麼還要……手足相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