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里,貝利西亞和拉斐爾雙雙離開。

泰爾斯一動不動地望著玻璃另一側的空室,眼神死寂,心情複雜。

落日酒吧……

婭拉……

熟悉的名字在他的記憶里迴蕩,每一次都激起無盡的波瀾。

自從那次與基爾伯特聊完,身為王子而背負重擔的他,已經把他們黯然埋藏進內心的最深處。

直到剛剛。

泰爾斯下意識捏緊了拳頭。

獄河之罪沒有受到任何外來的威脅,卻依舊在他的血管里奔騰不止,咆哮不休。

「殿下,介意再推我一把嗎?」

莫拉特愜意而舒適的嗓音傳來,配上無時不刻不在滋滋作響的黑脈藤蔓,把泰爾斯從複雜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卻也讓他更加心煩意亂,躁動不堪。

泰爾斯緩緩轉身,看向黑先知。

但泰爾斯沒有舉步,也沒有去扶老人膝下那架讓他無比噁心的輪椅。

為什麼。

為什麼是在這裡……

在他最忌憚的人面前。

「你是故意把貝利西亞帶來的,對麼?」

泰爾斯面無表情,語氣冷漠。

輪椅上的老人放下茶杯,毫不在意地回過頭來。

「不僅是為了讓我看見我所作所為的後果。」

泰爾斯目光一寒,直視莫拉特:

「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的過去。」

「你也知道我的過去。」

「所以你故意讓拉斐爾提起落日酒吧。」

「在我的面前。」

黑先知凝視著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綻出笑容。

「怎麼樣,殿下,驚喜嗎?」

不知為何,這笑容在泰爾斯眼裡是如此彆扭。

得意。

陰暗。

可恨。

必有所圖。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做什麼?」

泰爾斯死死盯著莫拉特,雙目噴火:

「老傢伙。」

審訊室瞬間變得壓抑而凝重,老人輪椅和膝頭上的黑脈藤蔓不安地蠕動起來,頻率極快,滋滋作響。

在昏暗與死寂之中,黑先知咯咯發笑。

面對王子的怒火與指責,他渾不在意地撥動輪椅,轉身與泰爾斯面對面:

「我以為,當您看到秘科對您的願望如此上心,讓您再次聽聞童年玩伴的消息,應該會很開心呢。」

莫拉特幽幽望著眼前的少年:

「泰爾斯……」

「王子?」

他刻意在兩個詞之間留下極長的停頓,讓少年蹙起眉頭。

他們仿佛回到那個閔迪思廳的下午,在那裡,泰爾斯——乞兒,私生子,身藏秘密,前途未卜的男孩——與星辰王國最可怕最陰險,正在追捕禁忌災禍的密諜頭子初次見面。

那時,姬妮、基爾伯特,乃至約德爾都在他身側,連老妖婆瑟琳娜也幫了他一把。

但現在,在王國秘科的老巢里。

沒有人能保護他。

除了他自己。

「但當年我向你求助的時候,你就說了,」泰爾斯冷冷盯著老人:

「只有等到我足夠強大,才能來談保護他們的問題。」

「否則他們只會成為我的……弱點。」

他目光不忿:

「受人掣肘。」

莫拉特輕輕嘖聲:

「很好,您還記得。」

黑先知表情一冷,周圍的溫度瞬間降低。

「那您為何還要拜託基爾伯特·卡索伯爵,讓他在這幾年裡不間斷地尋找他們?」

「就連求助拉斐爾,都要千方百計瞞過我的耳目?」

泰爾斯心中一寒。

他知道。

星湖公爵望著莫拉特的笑容:對於他請託基爾伯特尋人的事情,眼前的老人知曉得一清二楚。

一如既往。

但是……

婭拉。

泰爾斯再一次呼喚這個名字。

不。

他不能讓黑先知找到她。

因為那姑娘不僅僅是婭拉。

她是婭拉·薩里頓。

刺客之花。

「看?這就是問題,就是您多年來與秘科一直不搭調的原因,」莫拉特陰冷卻銳利的目光緊緊貼在他身上,一副必得之勢:

「我們永遠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黑脈藤蔓在他的膝頭再度盤起,窸窣連連,就像許多毒蛇糾纏一處,詭異危險。

泰爾斯咬緊牙齒。

在復興宮裡被撕開偽裝剖心破腹的痛苦,在審訊室里目睹無數悲劇揪心自責的難受,多年來面對秘科事事遇挫的不滿,對婭拉和乞兒們的擔憂,在此刻一齊化入泰爾斯的血管,與獄河之罪一道匯入他飽受折磨的神經。

點燃他胸膛里的不滿。

直指眼前的老人。

「我說過,收起你那四處嗅探的鼻子,少摻和我的事情。」

泰爾斯咬牙道:

「還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拿他們作為籌碼,來威脅我?」

黑先知失聲而笑:

「您在北國身處險惡,殿下。」

「因此顧慮頗多,難以輕信,以至於懷疑我們的動機,這我不奇怪。」

「事實上,您行事審慎,凡事三思,這應該是好事……」

泰爾斯冷笑著打斷他。

「那為何這六年里不吭不響,為何要等到我歸國之後,才在我面前把這件事揭出來?」

莫拉特停頓了一陣,若有所思。

「您說得對,殿下。」

「我們開始全心關注這件事……」

老人語氣一厲:

「恰恰是因為您歸國了。」

「因為身為星湖公爵的您現在——確切地說,是您剛剛對我的輪椅發表不滿的時候——才真正夠得上所謂『強大』的一點邊。」

莫拉特看向審訊室的另一端:

「所以我們才會讓您看到剛剛的那一幕。」

「您的『弱點』。」

弱點。

泰爾斯一凜。

「什麼意思?」

黑先知咧嘴而笑。

「殿下,您少年老成聰明絕頂,無需我多言就明白陛下讓您來此的用意。」

「關於您所看到的『爛攤子』,」老人轉向玻璃另一側的空室,黑脈藤蔓枝條來回,仿佛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泰爾斯:

「感想如何?」

爛攤子。

泰爾斯心中一空。

不等他回答,莫拉特就慢慢地道:

「酒莊的失業工人……」

「鐵匠鋪的決鬥武器訂單……」

「刀鋒領的貴族抗議……」

他每說一個字,泰爾斯就恍惚一分。

「因萵苣菜而發的命案……」

「還有,紅坊街的北地女孩兒……」

這些,這些全都是……

泰爾斯嘴唇微動,卻終究無法擠出哪怕一個字。

「我知道。」

莫拉特的語氣緩和下來:

「您覺得很委屈,很苦悶,很悲傷,很不忿。」

「所有這些,其實都非你本意。」

「但這就是權力的威能。」

權力的威能。

泰爾斯無言以對。

黑先知繼續盯著他,笑容滿滿,目光中卻毫無暖意。

「在此之前,想必每個人——無論是卡索伯爵還是姬妮女官,乃至陛下,他們都告誡過您:身為星辰王子,星湖公爵,這個王國的王位繼承人,您的決定影響深遠,餘音無窮。」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會想法彌補……」

但莫拉特突然高聲,蓋過他的自白:

「但也許他們沒告訴過你更殘酷的部分:相較您所處的高位,您的所作所為,其實無關緊要。」

「如何彌補,都無濟於事。」

泰爾斯怔然抬頭。

「什麼?」

無關緊要?

無濟於事?

老人撥動輪椅來到他面前,嗓音嘶啞:

「因為您的『行為』本身,要比它的內容和實質,更具影響力。」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麼,不是你做與不做,更非你做對做錯,而是你就在那裡。」

那一刻,黑先知的眼神仿佛無底的黑洞,擁有前所未見的吸力,將泰爾斯牢牢覆蓋:

「是你的位置與存在。」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麼……

是你的位置與存在……

泰爾斯蹙緊眉頭,與老人對視。

但他的腦海里想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話:

【泰爾斯,這個世界,他們不憎恨我們……他們不肯原諒且難以接受的,不是我們的行為……】

【而是我們的存在。】

「權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別,落差既定,那無論你在權力的上游做什麼,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黑先知表情淡然,目光縹緲,望著泰爾斯,卻更似望向遠方:

「您稍點波瀾,便洪流滾滾。」

「您輕描淡寫,卻重彩濃墨。」

「您悄聲細語,就震耳欲聾。」

莫拉特緩緩嘆息,感慨莫名:

「權力啊,它如山洪雷霆般傾瀉而下沖潰一切:從您開始,到方才那位刀鋒領的貴族,再到商人達戈里和鐵匠老吉本,乃至貝利西亞小姐和那位可憐的蔬果農夫,直到王國上下的大千百姓,概莫能外。」

「無人能挽,無力能擋。」

「這才是最終阻擋您與童年玩伴多年後再聚的『弱點』。」

泰爾斯愣住了。

【殿下,恕我直言,找到他們的下落很簡單……】

【但是,在找到之後呢?】

基爾伯特的話在腦海里響起:

【您可曾想過,您的獎賞、報恩,乃至只是暗中觀察,有可能對他們帶來的影響嗎?】

【做一件事很簡單,但要完美地處理好此事帶來的無數後果,卻無比艱難。】

念及此處,泰爾斯越發悶悶不樂。

「你是說……我無論怎麼做,權力總會扭曲我的所作所為,而我身為王子只能接受它,換取一顆冷漠堅硬的心臟?」

莫拉特沒有說話,他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審訊室里沉默了好一會兒。

直到黑先知的目光重新聚焦起來:

「事實上,為了防止這樣的意外和損失,在權力的上游,在人群的頂端,在我們的周圍……」

「一道高牆由此建起。」

泰爾斯抬起頭。

黑先知目光熠熠,言之鑿鑿:

「一道避免像您這樣的貴人,一失手成千古恨的緩衝之牆。」

「從而隔開權力的山洪與雷霆。」

莫拉特轉過輪椅,看向空蕩蕩的審訊室:

「於是我們有了社交的禮儀,生活的時尚,門面的裝飾,行為的風格……這些看似毫不相關的因素,卻都是權力的結果,是它在運行途中自行構建的社會堤壩。」

「用不同來區隔人群,用差異來分割高下,以拒斥來標籤類別,靠斷裂來規範行為。」

「來告訴世人:彼類與我等截然不同。」(Theyareallthatwearenot.)

泰爾斯皺起眉頭。

黑先知目光鋒利:

「沒錯,它們阻斷了交流,助長了隔閡,滋生了矛盾,標明了階級。」

「但卻也為橫衝直撞的野蠻權力,建好了天然的泄洪池。」

望著疑惑的泰爾斯,莫拉特輕哼一聲:

「昨天,如果您按照禮儀喝下那杯酒,如果您遵從貴族時尚吃點別的菜,如果您在門面上就寫清『嚴禁決鬥』,如果您堅持王室一貫的孤高風格,而非對安克·拜拉爾這樣的抗議人士來者不拒……」

莫拉特話鋒一轉:

「而這,這就是您昨天所暴露的『弱點』——至少是之一。」

他沒有說下去。

但泰爾斯的眉頭越發緊蹙。

王子突然想起來,在他歸來永星城的那一天,馬略斯不近人情地阻止王子拋頭露面,堅持讓他低調地待在馬車裡,說這樣能「省卻很多麻煩」。

而他……

他則高傲地還給了馬略斯一把劍。

莫拉特呼出一口氣,任由膝頭的黑脈藤蔓胡亂伸展:

「大部分的貴族和高位者,從小就在這樣的規範下成長,幾近本能:他們知曉行事要自制,表態要謹慎,舉止要合乎禮儀,態度要嚴肅端正,他們下意識地踐行著區隔與分割的原則,以避免成為壞榜樣和決堤口,讓權力——無論是自上而下的吸力還是自下而上的浮力——吞噬他們。」

帶著失落到谷底的心情,泰爾斯諷刺地哼聲。

「你是說,我需要回爐重造我的禮儀課?」

可黑先知目色一厲,沒有理會他的插嘴:

「但這也養成這些人日用而不自知的毛病:他們習慣了這麼做,如同本能,但卻不知為何要如此做。」

「他們無法越過這道高牆和堤壩,在規範之外,他們面對權力掙脫束縛後的野蠻姿態,將無所適從。」

輪椅上的老人直視泰爾斯,語氣一變:

「但泰爾斯殿下,您,您不一樣。」

泰爾斯一怔。

黑先知微翹嘴角:

「您雖出身高貴,卻起自寒微。」

「您立足大河上游,卻比大多數的貴族子弟和紈絝官戚,更能體會彼岸下游的滔天巨浪。」

「而今天您看到了,它們是如何不起眼地發源於您高貴指尖下的微小漣漪。」

泰爾斯咬住下唇。

「先是這些爛攤子,然後是我的過去……」

王子壓住內心的混亂與茫然:

「說了這麼多,你是要我站上這道高牆,在權力的得失之間作出取捨,做出犧牲,無視並接受『漣漪』之後的『巨浪』,才算戰勝弱點,變得真正『強大』?」

說到這裡,泰爾斯心中苦悶。

莫拉特凝望著他,許久許久。

但出乎意料,老人最後卻搖了搖頭。

「不。」

「我告訴過您,要消滅自己的弱點。」

「但手段卻不必拘泥。」

下一秒,黑先知的語氣急促起來,每一個詞都蘊藏力度:

「稍點波瀾,便得洪流滾滾。」

「輕描淡寫,就有濃墨重彩。」

「悄聲細語,即可震耳欲聾。」

莫拉特目光閃動,其中如有刀鋒:

「從另一個角度,這不是弱點,而是優勢。」

「是權力真正的威能。」

「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力量。」

那一刻,泰爾斯有種錯覺:

眼前輪椅上的老人化身無盡黑暗裡最深的一點,吞噬所有的光芒。

努恩王、查曼王、凱瑟爾王……這些人似乎都在黑暗的那一頭,向他幽幽望來。

黑脈藤蔓發出不祥的聲響,蠕動得越發劇烈。

「您不好飲酒,讓無數釀酒工人,在宴會組織者對您喜好的猜忌和疑惑中下崗失業……」

「但您對酒水的明確品味,卻也能逼著酒商們挖空心思只為釀造出更好的酒,或者千方百計拓展出口國外的新商路。」

黑先知突然變得咄咄逼人:

「您在宴會上的魯莽決鬥,會讓千百年輕人因一時衝動而喋血街頭。」

「但您面對決鬥時的英勇無畏,也能激發王國的尚武風氣,一掃靡靡之音。」

「您對拜拉爾這樣不法之徒的寬容姑息,將讓無數臣屬心思不穩蠢蠢欲動。」

「但您對公正和生命的苛刻追求,也能警告人心鬼蜮,嚇阻不正之風,團結高潔之士為您赴湯蹈火。」

「您在宴會裡上好成風,上行下效,將引動逐利小人蜂擁從眾,升斗小民禍福難知。」

「但您也可以翻掌成旨,出言建功,引領王國的走向,打開未來的出路。」

泰爾斯怔然面對著秘科的情報總管。

只見老人陰森森地道:

「同在高牆兩側的您,要著眼於這些,而非忐忑踟躕於洪潮過境後的權力廢墟。」

權力的威能。

泰爾斯盯著莫拉特,心中百念交雜,混亂不堪。

但他隨即想起另一段話:

【相信我,你的人民總能給你意想不到、事與願違的反饋。】

【人們永遠會對統治者作出在他預料之外,讓他措手不及的回應。】

西荒公爵仿佛再次站在他面前,頂著猙獰可怖的臉龐,對他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泰爾斯心下一堵。

「但你說了,」他艱難地道:

「我的『行為』本身,比它的內容和實質,更具影響力。」

「無論我如何做,都會有數之不盡的爛攤子,而若我刻意彌補……」

「沒錯!」

黑先知高聲打斷了他,毒蛇吐信般的嗓音卻在這一刻力道非常:

「所以,你才要更加專心致志,全力以赴,」

「力圖讓您行為的內容和實質,」他伸出手指,指向泰爾斯的心口:

「超越它本身。」

「超越它位置與存在的原罪,反過來,覆蓋它的弱點。」

「您擔憂在你的權位加成下,對您童年玩伴的關心會成為他們的獄河擺渡鈴?」黑先知突然提起泰爾斯最在意的事情:「那您就更要思考,如何讓您的關心,您的行為,超越您所處權位帶來的局限,趕走那艘催命的擺渡船。」

泰爾斯面色不定,心思紊亂。

「您要做的不是彌補,而是掌控。不是站上這道高牆然後長吁短嘆,而是乘著這道高牆,弄潮破浪。」

黑先知冷哼一聲:「遠東有諺……」

「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

泰爾斯默然沉思。

「殿下,」莫拉特按住椅臂,上面的黑脈藤蔓漸趨平靜:「先王如此。」

「米迪爾王儲如此。」

「凱瑟爾陛下,亦是如此。」

聽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狠狠蹙眉。

他死死盯著對方:

「如果……我做不到?」

黑先知笑了。

「您能做到的。」

莫拉特撥動輪椅,背向王子。

「從您歸國的那一刻,您就能做到。」

「您也早就準備好了。」

「只差臨門一腳。」

他陰惻惻地道:

「只是您過於謹慎,過於恐懼,過於警惕它莫測的威能,與可能的後果。」

泰爾斯緊咬牙齒,思緒不定。

幾秒後,他猛地抬頭,望向黑先知的背影。

「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莫拉特頭也不回:

「但如我所述,你喜不喜歡我,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不喜歡我這件事,能否超越我和你既定的位置,」老人緩緩道:

「在你的掌控之下,帶來真正的效用。」

泰爾斯表情微變。

莫拉特深吸一口氣,撥動輪椅,準備離開。

就在此時。

「你會孤單嗎?」

黑先知動作一頓。

只見泰爾斯在他身後投來目光:

「漢森勳爵,你之前說,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遇到,能在你面前心安理得毫無負擔,不憚於對你說謊的人了。」

「那感覺,一定很孤單吧。」

莫拉特沒有說話,唯有背影煢煢。

「那麼……」

泰爾斯語氣微變:

「紅女巫。」

那一刻,泰爾斯看見,黑先知輪椅上的黑脈藤蔓一陣聳動。

「據說能騙過你的卡珊女士,不憚於對你說謊的人……她算一個嗎?」

莫拉特依舊沉默,只有黑脈藤蔓來回蠕動,越發歡騰。

審訊室里的氣氛變得很微妙。

幾秒種後。

「請原諒,我年紀大了,精力有限。」

「我先去休息了,」黑先知身形不動,但他膝頭的惡魔藤蔓卻怖人地聳動起來,覆蓋車輪,將它染成無窮無盡的漆黑:

「拉斐爾,好好招待殿下,務必讓他賓至如歸。」

泰爾斯愕然轉頭,這才發現,拉斐爾不知不覺已經站在了門口。

荒骨人恭謹鞠躬。

而莫拉特的輪椅則在漆黑藤蔓的覆蓋下,詭異而驚人地滾動起來,帶著他向前行進,消失在門外。

審訊室恢復了寧靜,也恢復了輕鬆。

泰爾斯呆呆地望著黑先知離去的方向。

「所以,他的輪椅其實能自己動。」

他喃喃道:

「根本用不著我推。」

拉斐爾來到他的身側,微笑道:

「有時候,有些人,也許就需要推上那麼一把。」

泰爾斯嘆了口氣。

「這麼多年,你是怎麼和他相處的?」

拉斐爾挑了挑眉毛,看看黑先知消失的門口。

「他說,」荒骨人淡定地道:

「而我聽。」

泰爾斯面色陰沉地哼道:

「我猜也是。」

拉斐爾輕鬆一笑,向門口示意:

「如我所說,到了秘科,你只會更難受。」

王子嘆了口氣,跟著拉斐爾走出審訊室。

「貝利西亞,那姑娘走了?」

帶著複雜的心情,泰爾斯走過「至耀星」希奧朵拉公主的畫像(「我他特麼又沒看你,你罵個雞一巴啊,自戀的煞筆!」——泰爾斯內心的無能遷怒小劇場),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道。

拉斐爾點點頭:

「怎麼,您想和她再溫存一會兒?」

泰爾斯皺眉看向他,面有不滿。

拉斐爾輕鬆一笑,舉手表示投降。

泰爾斯橫了他一眼,輕哼一聲:

「倒是你……科恩?」

「他會沒事的,」拉斐爾面不紅氣不喘,毫無羞愧之色:「當她意識到他不是我。」

「但你不會,」帶著幾分抬槓的意思,泰爾斯冷冷道:「當他意識到你把他賣了。」

「沒關係,」拉斐爾全無負擔,一派輕鬆:

「他習慣了。」

「而且,科恩嘛……」

拉斐爾微微一頓,嘴角一彎,把要說的話放進心裡:

他又打不過我。

「拉斐爾。」

兩人默默行進了一會兒,泰爾斯突然發聲:

「你們經常這樣做嗎?」

「給我……擦屁股?」

拉斐爾蹙眉回頭。

「莫拉特說,我一直與秘科不搭調——我們永遠各行其是,上下不通。」泰爾斯幽幽道。

「我給你們……帶來了很多麻煩?」

拉斐爾微微嘆息。

「大概吧。」他隨口一應,沒再說什麼。

泰爾斯輕輕一嗤。

是麼。

「但是,也不全是麻煩吧?我應該……有幫上忙?」

泰爾斯念及今天所見到的「爛攤子」,以及秘科給他擦的「屁股」。

【您要做的不是彌補,而是掌控。】

拉斐爾沉默了一陣。

「你要我說實話嗎?」

泰爾斯望向荒骨人。

「國是會議,龍霄城,大荒漠,刃牙營地……」

拉斐爾面色不變,數著一個個地點:

「基本上,您所有『自由發揮』,孤身一人拯救世界的場合里,所幫的……」

「全是倒忙。」

泰爾斯面色一變。

「不會吧?」

拉斐爾扭過頭,還給他一個禮貌的假笑。

「可是——」

泰爾斯趕上他的腳步,不忿道:

「國是會議,要不是我說動了詹恩……」

「我們有備用計劃。」

「龍霄城裡,要不是我回去挫敗了倫巴……」

「我們也有備用計劃。」

「大荒漠……」

「意料之中。」

「刃牙營地……」

「完全的倒忙。」

泰爾斯一口氣沒順上來,不爽地道:

「真的嗎?」

拉斐爾聳聳肩:「王國秘科是星辰里計劃最周密的處所,任何意外,我們都有備案——包括您,王子的屁屁就是其中之一。」

聽見這個名字,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不要動氣。

「好吧,拿那個最誇張的例子……」

「六年前,當你們執行『龍血』的時候,想過會失控成這樣嗎?薩里頓?詭影之盾?暗室?查曼·倫巴?」

拉斐爾回望他一眼。

「當然。」

「全在意料之中。」

泰爾斯一愣,頓時被氣笑了:

「你們秘科……還真敢這麼說?」

拉斐爾搖了搖頭,緩緩道:

「事實如此。」

「秘科的地位和功能,兩國的關係與強弱,早已決定了龍血此役一旦打響,就會有怎樣的後果。」

「但最重要的是,事情無論如何發展,都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內,沒有超過我們的預計。」

「即便有意外,也在備用計劃能覆蓋的範圍之內。」

泰爾斯不屑哼聲。

「真的?」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想起剛剛與黑先知關於權力後果的談話:

「查曼稱王,野心更勝努恩。」

「北地糜爛,混亂遠超預計。」

「王子受俘,王統繼承成疑。」

「這些也在計劃內?」

兩人繼續向前。

「我們不是說過嗎?倫巴贏了也好,努恩贏了也罷,還是雙方廝殺至死,」拉斐爾漫不經心:

「龍血過後,埃克斯特必將寸寸碎裂,難以聚合,一如現在。」

「至於倫巴的野心,北地的局勢,還是您的下落……」

「全在計劃之內。」

好吧。

泰爾斯聽得連連冷笑,他抱起手臂:

「那災禍呢?」

「一旦龍霄城裡的那個血色大章魚失控,而天空王后沒有來?」

拉斐爾沉默了一陣。

「放心,我們也有備用計劃。」

荒骨人淡淡道:

「即便巨龍不來,我們也有絕對穩妥的辦法,將血之災禍完全壓制。」

回想起魔能師吉薩的力量,泰爾斯諷刺地笑笑。

是麼。

我深表懷疑。

「那麼,你們的計策被紅女巫看破,反被借殼生蛋的事情呢?備用計劃是什麼?」

「既然要去龍霄城,就必然要跟暗室硬碰硬,」拉斐爾毫不慌亂:

「被他們阻擊,也在預料之中。」

「您不是安全出來了嘛。」

泰爾斯翹起嘴角,搖搖頭。

聽著像嘴硬。

「那查曼王進入英靈宮,準備糾合大公們,聯軍南下,入侵星辰的時候呢?」

王子冷冷道:

「別告訴我,那也在預料之中?」

「也有備用計劃?」

拉斐爾頭也不回:

「當然。」

泰爾斯不屑搖頭,譏刺道:

「對啊,備用計劃就是一個讓小男孩回頭闖進英靈宮的煙囪……」

拉斐爾的腳步突然一頓!

他們停了下來。

泰爾斯疑惑回頭。

「這本該是最高機密,但是,殿下,既然您如此懷疑……」

那一刻,王子突然發現,荒骨人的神情無比嚴肅。

「我這麼說吧。」

拉斐爾的一雙紅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您以為,要是倫巴當年成功把您誣陷為刺殺努恩王的兇手,甚至說服大公們出兵南下,我們就真的沒有反制手段嗎?」

反制手段……

泰爾斯暗暗蹙眉。

「更進一步,您站在這裡,六年間一直以為是自己孤身救世,力挽狂瀾的時候……」

王子微微色變。

拉斐爾的語氣很是神秘,帶著極深的意蘊:

「您又怎麼知道,當年的英靈宮裡……」

「跟我們暗通款曲,相互合作的盟友……」

只聽拉斐爾幽幽地道:

「就只有倫巴一個?」

話音落下。

時間仿佛靜止在那一秒。

泰爾斯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只有倫巴一個。

什麼……

意思?

在秘科靜謐的走廊里,拉斐爾面無表情地看著驚愕的泰爾斯。

「這麼說也許不太禮貌,殿下。」

「縱然您當初的選擇頗有膽色。」

他們的身側,「東方艷影」阿爾芙在畫像上清幽望著他們。

「但您只是棋局裡,無數備用棋子裡的……」

拉斐爾眯起眼睛,語氣深邃:

「其中一枚。」

泰爾斯愣了足足十秒鐘。

其中一枚?

那個瞬間,泰爾斯仿佛重回六年前的腥風血雨,重聞龍霄城的一夜喧囂。

災禍來襲,努恩之死,黑沙入城,大公聯盟,南下星辰,女大公,查曼王……

可是……

腦海中閃過一幕幕舊景象。

泰爾斯只覺思維僵硬,滯澀難行。

龍霄城,英靈宮。

昔日的一切,仿佛一副精美的畫幅,在剛剛被拉斐爾一把撕碎。

可是……

不。

其中一枚。

不!

拉斐爾看著王子魂不守舍的神情,滿意一笑,重新轉身。

但就在此時。

「拜拉爾。」

荒骨人奇怪地回頭。

「安克·拜拉爾,昨夜的那個刺客。」

只見泰爾斯緩緩抬頭,神情恍惚,喃喃開口。

「拉斐爾,我要見他。」

王子緊蹙眉毛,略帶急色: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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