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拉斐爾臉色不佳,冷冷回應。

「沒有為什麼,」泰爾斯站定在「孤帆」諾亞・阿蒙德的畫像前,咬牙抬頭:

「我要見他。」

拉斐爾搖搖頭:

「我不認為……」

「我知道他就在這裡,」泰爾斯打斷他,一面努力調整自己的思緒,一面斬釘截鐵地堅持:

「宴會之後,他被直接押送來了這裡。」

秘科的走廊里,在牆壁上歷代情報總管的目光下,拉斐爾定定地盯著泰爾斯。

「您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

泰爾斯平復好心情,下定決心:

「但他是我留下的爛攤子之一。」

「我必須見到他。」

「立刻。」

看著泰爾斯堅定不移勢在必得的神情,拉斐爾不得不蹙眉:

「我無法決定,需要先請示勳爵,明天……」

「你在我面前推脫了一天,」泰爾斯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看在過去的份上,你總得有點用吧?」

拉斐爾抿起嘴唇。

但就在此時。

「若您真想見他,泰爾斯殿下,也並非不可以。」

兩人齊齊轉頭。

說話的是一個拄著拐杖的熟人。

他站在「蒼白男爵」桑喬・多伊爾的畫像下,恭敬而謙卑。

「諾布?」

拉斐爾訝異地看著來人:

「你在這兒幹什麼?」

作為王國秘科在西荒的最高負責人,諾布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泰爾斯。

王子瞥了拉斐爾一眼,轉身走向諾布。

「你是說真的,諾布?」

「你真能帶我去見他?安克・拜拉爾?」

諾布點點頭,恭謹鞠躬:「我有權限。」

「請跟我來。」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舉步向前。

「等一下,」拉斐爾按住泰爾斯的肩膀,陰沉著臉色:

「諾布,這沒你的事兒。」

「別插手我的案子。」

泰爾斯不滿地開口:

「嘿……」

可諾布點了點拐杖,示意王子不必著急。

「聽我說,拉斐爾。」

諾布耐心地道:

「安克・拜拉爾是西荒貴族,在這件案子裡,我認為我長期潛伏在西荒的經歷能夠幫到……」

「我不需要。」拉斐爾一口回絕。

可這一次,諾布沒有退讓。

「但是勳爵需要。」

西荒的情報負責人淡淡道:

「事實上,他已經將安克・拜拉爾在被移交審判廳之前的審訊和調查事宜,指派給我了。」

拉斐爾登時一怔:

「什麼時候?」

「剛剛,」諾布毫無波瀾地道:

「而我認為,讓殿下見見他,也許有助案情進展。」

那一刻,拉斐爾皺眉望著諾布,後者則雲淡風輕地回望著荒骨人。

秘科的兩人在空中交匯眼神。

「殿下,」諾布溫和伸手示意道:

「我們走?」

泰爾斯看了看拉斐爾,果斷舉步向前。

「說真的……」

走過荒骨人的身側,泰爾斯不悅地向拉斐爾一瞥,語含諷刺:

「我要你何用啊?科恩・卡拉比揚?」

拉斐爾站在原地,臉色像是沉入了冰窖。

諾布微微一笑,轉身帶路:

「若你不放心,拉斐爾,歡迎陪同。」

他重新變得友善,謙卑。

拉斐爾不言不語,面無表情。

王子和諾布的身影漸漸遠去。

荒骨人冷冷看向對面畫像上的「黑信使」梅森・佐內維德,幾秒後,他邁出腳步,快速跟上。

泰爾斯很快意識到,他所要去的地方並不簡單。

他們七拐八繞,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踏上沉入地底的石梯。

與地面上的清冷不同,秘科的地下走廊守衛森嚴,鎖禁重重,光是嗅探的警用魯鐸犬就遇到好幾撥,縱然有拉斐爾和諾布開道,泰爾斯依然覺得速度緩慢,舉步維艱。

「必要的安全檢查,」諾布一邊接受著一個守衛的檢查,一邊耐心解釋道:

「尤其是您在這兒,這就更重要了。」

泰爾斯勉強笑笑,把一隻湊著他嗅的魯鐸犬盯得嗚咽退後。

而當守衛們拉開一道沉重的鐵閘,帶他們進入另一個潮濕與腥臭的迴廊時,兩側的黑暗中傳來無數躁動:

「又是這個點――你們能不能給要睡覺的人留點餘地!怎麼,要塞丟了,北境丟了,現在連我外交官的尊嚴也要丟了嗎!」

「殿下!米迪爾殿下!您,您的腿腳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那些小人篡位換儲的奸計不會得逞……不,殿下,您必須阻止陛下,他不能娶那個女人……」

「他來了,帶著惡魔的囈語,他來了,帶著神靈的陰謀,他來了,帶著人間最殘忍的命運……」

「他們一定潛伏日久,他們跟叛軍暗通款曲,他們還想策反公爵大人,擁他為王,殺入永星城,改朝換代!所有人,對,一定是他們所有人一起,串通謀殺了公爵!星輝,星輝,星輝萬歲,有人,有人必須付出代價……」

「該死混蛋!我就知道祭壇里的那場戰役有問題!狗屁的漠神祭壇征服者!狗屁!」

「聽我說,是西爾莎,西爾莎王子妃,一定是她!她在藤蔓城有親戚,那兒的人專做草藥,最懂這行了……還有芬香商會的那些奸商,他們一直對班克王子的政策不滿意,跟血瓶幫沆瀣一氣攪風攪雨……」

黑暗之中,兩側牢房的身影看不真切,但慘嚎與哭泣混雜一處,吵得泰爾斯心神不安。

「這是秘科的特設牢房,有些陰暗,也有些複雜,」諾布充耳不聞,面色不改:

「請您多擔待。」

泰爾斯輕咳一聲:「這些人……」

「早就被審判廳定罪了,」拉斐爾接過話頭:

「本該在白骨之牢終身監禁。」

「但是有些人身份特殊,有些還存著點價值,有些則不太適合在王國秘科以外的地方服刑。」

諾布嘆了口氣:

「在刃牙營地,如果釺子沒死,此刻他也應該被押來這裡。」

拉斐爾瞪了他一眼:

「如您所見,許多人精神失常了――心中有鬼,自然意志不堅。」

諾布搖搖頭:

「他們只是沉浸在過去,難以自拔。」

拉斐爾看他的眼神越發不善。

沉浸在過去。

泰爾斯面色微沉,腦海中浮現的是龍霄城的山腹之中,名為黑徑的神奇旅途。

諾布慨嘆道:

「我還記得,漢森勳爵跟大家說過:得以忘卻,是最大的幸福。」

拉斐爾輕哼一聲:

「我怎麼不記得,他什麼時候說的?」

諾布一扯嘴角:

「三十年前。」

三十年。

拉斐爾頓時默然不語。

泰爾斯忍不住問道:

「那你今年多大了?」

無盡的哭嚎聲中,諾布恭謹點頭:

「四十二。」

泰爾斯撇撇嘴,沒說什麼。

他們再度越過一道鐵閘,將嚎叫聲關在身後。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個鐵門厚鎖的密閉牢房,每扇門上只有一個小小的閘口溝通外界。

泰爾斯在這兒被叫住了。

「我知道你會來的,」一個牢房後傳來幽幽的厚重嗓音,泰爾斯似曾相識: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王子皺眉回頭:一張滄桑的臉出現在閘口處。

「順便一句,小子,昨晚的酒真難喝,」這是個滿面邋遢卻剛毅不改的男人,他握住閘口上的鐵條,死死瞪著泰爾斯:

「宿醉到現在。」

拉斐爾和諾布對視一眼,齊齊欲言又止。

泰爾斯沉默了一陣,這才清冷地哼聲道:

「當然比不上這兒的酒。」

「亞倫德大人。」

王子繼續向前,將瓦爾・亞倫德留在身後。

諾布緊跟而去。

「我說了,他會是大麻煩,」身陷囹圄的北境守護公爵默默注視著泰爾斯的身影:

「比你還大呢,小荒種。」

聽見這個稱呼,落在最後的拉斐爾停下腳步,眼神複雜地看著鐵門後的瓦爾。

「以後多吃菜,公爵大人。」

拉斐爾注視了他好一會兒,這才緩緩道:

「別光喝酒。」

言罷,荒骨人轉身離去。

「等一等。」

拉斐爾回過頭。

瓦爾一肘抵上鐵門,沉默了幾秒,這才將一張疊好的信紙緩緩遞出閘門。

拉斐爾皺起眉頭。

「你知道,她不會回你信的。」

瓦爾眼神一黯。

「我知道。」

公爵的目光落到拉斐爾的雙手上。

後者下意識地背手。

「但這至少,能讓你見上她一面,孩子。」瓦爾恍惚道。

拉斐爾看了他很久,最終嘆了口氣。

他走到閘口前,一把接過信紙,認真收好:

「好吧。」

瓦爾勉強笑了。

「謝謝。」

但下一秒,荒骨人的表情就恢復冷漠:

「但我們只用信鴉。」

言罷,拉斐爾粗暴地一把拉上閘口。

將瓦爾的臉關在黑暗之後。

在諾布的帶領下,泰爾斯終於來到他的目的地:一個寬闊的房間。

「有個小姑娘,漂亮又善良,命運不咋樣,早早沒有娘……」

但他們還未踏入房間,耳邊就傳來一曲難聽的歌謠:

「來個老色狼,酒醉來摸床,姑娘眼一轉,爐上有肉湯……」

歌聲來自一個男人,聽上去洋洋得意,興趣盎然。

「那是我的下屬,」諾布尷尬地向王子告罪:

「我讓他先來踩踩點。」

泰爾斯點點頭,他們在男人哼出的歌謠中走進房間。

這裡陰暗,潮濕,壓抑。

首先進入眼帘的是各色恐怖器械:

肢刑架、碎頭器、拉筋輪、剝皮床、刺椅,血搖籃……這還只是泰爾斯認得出來的――小時候,黑街旁的黑金賭場裡有類似的地方――部分,至於他叫不出名字的,擺在許多推車上的小工具小玩意兒就更多了。

泰爾斯心情一沉。

一個胖男人的身影出現在房間中央,他背對門口,裸著上身圍著圍裙,帶著手套和頭罩,一邊哼著歌抖肩膀,一邊有節奏地整理著推車上的各色工具。

「火鉗絞住蛋呀扭著用力翻,色狼痛醒喊啊姑娘笑著轉:就當烤個串唄繞個九圈半,小刀壓棒棒哇刀尖往裡拌,剝皮再開口嗷雕個小漏斗……」

安克・拜拉爾――擅闖王室宴會的要犯正閉著眼睛,渾身赤裸,一動不動地躺在中央的躺椅上。

他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四肢被縛遍體鱗傷,只在下身蓋著一條滿是血污的薄毯。

泰爾斯望著他身下躺椅的斑斑血跡,心中一緊。

也許是頭罩的隔音效果,哼著歌的胖男人沒注意到身後的動靜。

他一手舉著錘子,一手揮著鉗子,扭起屁股甩開腰身,瘋狂舞動忘我高歌:

「色狼哭著道,姑娘你別鬧,昨夜脾氣好,今夜這麼暴?姑娘掀臉笑,你呀認錯寥,吾乃食人鬼,今夜吃得少,姑娘鍋里熬,肉湯味可好?」

血腥恐怖、黑暗陰森的刑房裡,這位甩著肥肉,激情熱舞的胖子實在畫風清奇,以至於諾布只能尷尬地重咳一聲:

「戈麥斯。」

胖男人似乎沒聽見,他繼續撅著屁股甩動腰肢,錘子誘惑地撩過正對三人的臀部。

諾布不得不加大音量:

「戈麥斯!」

噹啷兩聲,錘子和鉗子雙雙落地。

胖子僵在原地,維持著撫摸屁股的姿勢,歌謠隨之停息。

房間裡安靜下來。

名為戈麥斯的胖子顫抖著摘下頭罩,磕磕絆絆地轉過身來,第一個看到泰爾斯,嚇了一跳:

「哇哦!」

戈麥斯鬆了口氣,他抹開勁舞后的滿臉汗水,:

「你是哪來的小屁孩?知不知道這樣嚇人是不對……」

諾布從黑暗裡現出身影:

「戈麥斯。」

「這是泰爾斯殿下。」

戈麥斯再度僵住。

幾秒鐘後。

「啊,諾布你來早了,今天穿得不錯啊!我那個,在熱身,嘿嘿,熱身,」胖子先是討饒,意識到對方的話後臉色一變:

「啊?你說殿,殿,殿下?」

他瞪著眼睛,把面無表情的泰爾斯打量了好幾遍。

「啊啊啊――泰爾斯殿下!」

戈麥斯立刻換上一臉諂媚,努力用身上的圍裙遮住沉甸甸的胸口肥肉,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是西荒的那個,那個,那個啊!你還記得嗎……那個啊!」

只可惜,他這副赤著上身橫肉,渾身汗漬血污的樣子,讓他的討好效果減半。

泰爾斯只得對他微笑示意。

「叫醒囚犯。」諾布只覺丟臉,無助地捂住臉龐。

戈麥斯一個諂笑,一聲「好嘞」,回頭就抄起一把帶血的鉗子,興致勃勃地向躺椅上的安克走去。

泰爾斯面色一變。

「等等。」

諾布及時阻止他,瞥了一眼泰爾斯:

「友好點。」

戈麥斯訕訕低頭,丟下鉗子,換了一桶冷水,潑向安克。

「咳咳,蒂娜,咳咳咳――」

躺椅上的安克被冷水一澆,激動地從躺椅上掙起,仿佛噩夢初醒。

「蒂娜……咳咳……」

他痛苦地咳出嘴裡的水,憔悴虛弱地轉向周圍,直到看見手腳上的綁帶,才明白自己還在噩夢裡。

「不是說好,休息一刻鐘嗎……」

安克虛弱地摔回躺椅上,奄奄一息:

「大半夜的,我不累……你們也……不累的嗎……」

泰爾斯看著他血污難辨的指甲,青腫通紅的關節,以及漸漸失神的雙眼,只覺呼吸困難。

「嘿,哥們兒,清醒點!」

戈麥斯大力地拍打著安克的臉龐,把他蓋上的眼皮重新拍開:

「有人來看你啦!」

泰爾斯嘆出一口難言的氣,走到拜拉爾的面前。

「安克・拜拉爾。」

「是我。」

安克渙散的雙眼先是迷惑了一陣,隨後漸漸聚焦。

「殿下?」

他吃力地抬起上半身,看清眼前的少年。

「泰爾斯王子?」

安克呼吸加速,胸膛起伏,擠出一個無力的笑容:

「您今天,過得如何?」

他渾身顫抖,滑落的毯子下滿是血污,偶爾牽動傷口,更是疼得呻吟冒汗。

泰爾斯忍住反胃,幫安克把毯子拉好,示意他躺回去。

「我想跟他單獨談話。」王子對身後的人道。

「現在。」

拉斐爾和諾布對視一眼。

諾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戈麥斯,後者不情願地掏出一個西荒軍用制式的水袋。

「張嘴,哥們兒。」

戈麥斯把水袋湊到安克嘴邊:

「這是我專門調和過的查卡酒,醫用鎮痛的,讓你好受點――該死,別喝太多,很貴的!」

在戈麥斯滿臉肉疼的大呼小叫下,安克鬆開袋嘴,倒在躺椅上,哈哈大笑。

拉斐爾還待說些什麼,但諾布拍了拍他的肩膀,扯上一臉委屈的戈麥斯。

三人離開了刑房。

獨留下泰爾斯與安克。

「沒用的,殿下。」

四肢被縛的安克吃力地扭頭,語句斷斷續續:

「這裡是秘科,您一走,他們也會,再來,逼我把跟您說過的話再,複述一遍。」

泰爾斯看著飽經折磨的安克,努力不去看他身上的傷口。

「我知道,」少年心中一堵:

「我只是,想讓你自在點。」

安克靜靜地盯著他,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您是個好人,殿下。」

「但是,善良寬厚如您,您找到,不做棋子的辦法了嗎?」

泰爾斯一頓,眼神微漾。

【你跟他,有哪裡不一樣嗎?】

王室宴會上,他最後對安克所說的話歷歷在耳:

【我只是,只是理解……其他的棋子。】

這個男人……

他選擇了相信我,所以鬆開了那把劍。

而我能為他做什麼?

想起在巴拉德室的經歷,泰爾斯抿起嘴,欲言又止。

「我懂了。」

看見王子的表情,安克喘息著明白了什麼:「抱歉難為您了。」

「無論是昨天,還是現在。」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收起消極的情緒。

「不,案件還在審理,還有轉機。」

安克靠上椅背,在悶哼中齜牙咧嘴。

「不必安慰我,殿下。」

「拜拉爾家族早已破產,家徒四壁。」

他露出苦笑:

「而我來之前就研究過王國的律法……」

「持械行刺沖犯王室,死刑無疑,何況我的所作所為,挑撥西荒與王室,離間七侍與復興宮,疏遠您與陛下,甚至涉及《量地令》里,台面下許多不可言說的秘密,棘手不已,令人頭疼。」

「所有利益相關者,都會很樂意落井下石。」

安克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在昏暗的燈光里渙散眼神:

「我沒救了。」

泰爾斯搭上他的躺椅,或者刑椅,嘴角一緊。

「不一定。」

星湖公爵想起剛剛黑先知的話,強迫自己露出笑容:

「衝撞王室的事情,我能想辦法。」

「至於其他,我可以去跟多伊爾男爵『溝通』一下,勸他善良。」

王子努力把想好的用辭拼湊得漂亮一點,至少不那麼蒼白無力:

「只要兩邊說好,你們家族之間的債務就能穩妥解決。至於鴉啼鎮和鏡河的土地糾紛……」

「不,殿下。」

安克打斷了他。

只見這位年輕的西荒貴族撐出苦笑,溫和但絕望地看著泰爾斯,虛弱卻果斷地搖搖頭。

「我們都明白,這早就不是鴉啼鎮和鏡河的問題了。」

泰爾斯話語一滯,竟說不下去。

「殿下,您知道現在的西荒是什麼局勢嗎?」

躺椅上的安克默默地望著王子,卻目光縹緲,像是從獄河的另一邊極目遠眺:

「荒漠戰爭過後,刃牙沙丘以及王室常備軍,它們就像一把尖刀,直直插進西荒的心臟。」

「它們以西部前線的軍事管制,制約著自私又排外、保守又分裂的西荒諸侯,成為復興宮在西荒推行王政的最佳理由:《量地令》、《邊郡開拓令》,讓領主們恨得牙齒痒痒而無可奈何。」

泰爾斯不由蹙眉。

他想起了恩賜鎮,想起從西荒回永星城的路上,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瑪對他講述的西荒困境。

「是啊,為了挽救父親的爛攤子,找到家族的轉機和契約的漏洞,我把這十年來,西荒和中央領的所有公文往來政令批覆都讀了個遍,就差倒背如流。」

安克臉色潮紅,對他露出微笑。

他的喘息均勻許多,悶哼和呻吟不再,語句之間的停頓也變少了。

似乎是戈麥斯的酒正在起效果。

「然而十年過去了,狡猾又現實、消極又憊懶的西荒諸侯,找到了最賴皮的應對方法。」

最賴皮的應對?

泰爾斯一怔。

安克的精神稍稍變好,他努力思索著,萎靡不再:

「他們一邊滿口稱是虛與委蛇,讓刃牙營地的軍管成為常態。一邊又刻意放任煽風點火,讓下層的中小貴族怨氣連天。」

「久而久之,這把刀成了國王的累贅:王命不通過戰時管制令就沒有合法性,政令不藉助王國常備軍就難以施行,復興宮來使若不是傳說之翼本人就無人尊敬。」

「而像我家和多伊爾這樣的地方矛盾,則越積越深難以解開……」

安克的目光漸漸匯聚,他堅持著出聲,仿佛認識到這是自己為時不長的餘生:

「這反倒讓荒漠前線,變成了西荒諸侯的護身符――他們想要慢慢習慣這把刀,同化這把刀,讓它同時成為國王的妙計兼掣肘,就像我父親死皮賴臉地拖著滿屁股巨債,反倒讓債主們無可奈何,哈哈哈……」

虛與委蛇,煽風點火,死皮賴臉……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又想起基爾伯特對他說起的,那個「分裂的西荒」。

然而安克話鋒一轉:

「於是這把插在西荒心臟上的尖刀,超乎了雙方的預料,進入最尷尬的拉鋸。」

安克大力地吸了一口氣,珍惜著酒水為他帶來的少數無視疼痛的時光:

「西荒人疼:這把尖刀扎在要害,向來是他們最痛恨的眼中釘肉中刺,卻還要忍受疼痛,試圖將它同化成自己的肢體和護身符。」

「復興宮累:握著刀的手耗資頗巨卻捅也不是拔也不是,動彈不得進退皆非:進則鬧出大亂得不償失,退則前功盡棄毫無意義。」

泰爾斯的眼神變了。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見一張黑白色的棋盤:

這一端,是他父親手中華麗尊貴的星辰之杖,另一端,是法肯豪茲手裡毫不起眼的木質拐杖。

「雙方都在等,也必須等,等一個機會。」

「也許是一場外戰,一次危機,一件大事。西荒人等待局勢變化的轉機,復興宮等待更進一步的契機。」

泰爾斯點點頭,為安克拭去一片蓋住視線的血污:

「我知道:比如我的歸國,比如刃牙營地的歸屬,比如荒種和雜種的侵襲,雙方為之來回周旋,見招拆招。」

「比如……」

泰爾斯沒有說下去,而是靜靜望著安克。

安克用力笑了笑,虛弱地頷首:

「所以我才意識到,已經走投無路的拜拉爾家族要自救,唯一的可能,就是抓住這個機會。」

「讓我家的案子攀上風口浪尖,搭上這趟萬眾矚目的馬車。」

泰爾斯低下頭,嘆出一口氣。

「所以我必須死,最好死在宴會上,死在決鬥里,像個英雄,為家人留下保命符,保住家產、土地和爵位。」

安克挺起上身,渾然不顧傷口迸裂。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聲音尖刻許多,仿佛回到昨天的刀光劍影。

「直到……」

「直到您……」

安克呆呆地望著王子,無助而茫然,帶著些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哀求。

泰爾斯放在躺椅上的手微微一晃。

「所以,事已至此……」

安克意識到了什麼,他躺回椅子上,黯然沉寂:

「沒人能拯救我了,殿下。」

「即便是您。」

「您。」

泰爾斯怔然無語。

他說得對。

他救不了他。

他甚至無法在巴拉德室裡面對他父親的質問。

刑房裡沉默了一會兒。

「我很抱歉。」泰爾斯艱難地道,只覺得自己的語氣乾澀枯燥,毫無意義。

「不。」

安克扭過頭,勾起嘴角。

他的眼裡一片灰暗。

「謝謝您,殿下。」

「謝謝您,面對旁人疾呼的不公,面對走投無路的訴求,面對他人身受的苦難……」

「您沒有冷漠以對,轉身揮袖。」

「即便您可以。」

「謝謝您,在宴會上的仁慈。」

仁慈。

泰爾斯不由得想起詹恩的話:

【你用強權掐斷了這點希望:無論決鬥是勝是負,是生是死,無論殺死王子還是永不翻案,他的家族都將萬劫不復。】

【你利用他的人性,逼他放棄決鬥,甚至逼他苟活下來,吝嗇之處,連死亡的仁慈都不肯下賜。】

【現在,誰才是無情的那個人?】

王子微微一顫。

安克呆呆地道:

「謝謝您還願意到這裡來,來聆聽我的聲音――或者遺言。」

「謝謝您一如傳聞,寬容公正,善良睿智。」

安克望著天花板,卻勾起嘴角綻放笑容,像是看到夢中的美景:

「這雖沒有陽光……可也不是那麼黑,是吧?」

泰爾斯聽不下去,一掌拍在躺椅的扶手上。

他深吸一口氣,回過頭:

「安克,我承諾你,關於你父親和多伊爾家的問題……」

「不重要了。」

安克雙眼無神地搖了搖頭。

「我了解我的父親,殿下。」

「他就是個該死的混蛋,剛愎自用,揮霍無度,好大喜功,自以為是。」

西荒人的表情嫌惡而鄙夷。

泰爾斯意外地看著他:

「安克……」

「嫁給他,是我母親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娶了她,則是我父親最大的幸運。」

安克輕嗤一聲。

「是啊,為了奪人眼球,我在宴會上的說辭不盡也不實:我父親的下場純屬他咎由自取,」他對泰爾斯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就算不是多伊爾的算計讓他把家產敗光,他也會栽在其他人的手上,早晚而已。」

「與人無尤。」

「更與您無尤。」

泰爾斯沒有說話,他只是低頭握住安克的手,感受著他更加用力的回握,繼續聆聽他的自白。

就像在曾經的白骨之牢。

安克呆呆出神,像個孩子一樣講述著自己的煩惱:

「事實上,從小到大,我父親最擅長的事情就是鞭打妻子和孩子,像西荒的大多數父親一樣。」

「終結塔里,庫拉德爾老師說我很有悟性,對敵人的進攻很敏感,很適合薔薇一脈,」安克先是鄙夷,隨後失聲一笑:

「我只能回答他,這是從小的練習所致,家學淵源。」

「家學淵源,家學,哈哈哈哈……」

「不管你信不信,」泰爾斯低聲道:

「善於挨打,也算我的家學淵源。」

安克望了他一眼,兩人相視一笑。

「也許我們該早些認識,還能交流心得……」

但西荒青年的笑容越來越苦,越來越澀,越來越沉重。

泰爾斯靜靜地聽著。

就像這是他能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拜拉爾呼出一口氣。

「我跟父親從來就不親近,更不想為了他胡作非為留下的爛攤子,買單付帳。」

安克搖搖頭,眼神中的糾結寸寸化作釋然:

「但我們都沒有選擇,對吧?」

「尤其是我們的出身。」

跟父親從來就不親近。

我們都沒有選擇。

尤其是我們的出身。

那一刻,神情恍惚的泰爾斯,只覺被對方握著的手一緊,獄河之罪微微一跳。

「安克……」王子忍受著疼痛,輕輕拍打安克的手背,讓他放鬆。

可安克・拜拉爾只是呆呆地望著虛空:

「但我的弟妹們,他們是無辜的,就像我們的母親。」

「他們不該像我一樣,被父輩的陰影拖累,他們應該走出西荒,去外面見識世界,就像我曾承諾他們的一樣。」

安克默然回神,充滿失落:

「可我看不到了。」

泰爾斯閉上眼睛。

父輩的陰影……

那一刻,他仿佛看見巴拉德室里長桌盡頭的身影,又仿佛看見議事廳里長廊末端的王座。

「他們會沒事的。」

王子睜開眼,竭力安慰著對方:

「你的弟妹們,我發誓……我會盡我所能。」

安克看著他,吃力點頭。

「指望拜拉爾保住爵位土地,讓他們豐衣足食,是不可能了……」

安克似乎想起了什麼,竭力交待道:

「但我的母親,她生前在王家銀行存了一筆錢,憑證在我們家的女僕,蒂娜的手上。」

「我死後,那也許足夠養大我的弟弟妹妹直到成人――也不一定,在王都,所有東西的價格都要貴上一些。」

安克露出苦笑。

「只是請您幫忙,不要讓其他人發現――尤其是我父親的債主們,不止多伊爾一家,尤其在鴉啼鎮的土地被收回後。」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盡力讓聲音平穩下來,給人以信心。

「我會讓人看顧的,」泰爾斯認真地道:

「在西荒,法肯豪茲公爵會賣我的面子,翼堡的德勒・克洛瑪也是我的朋友。」

事實上,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他的朋友。

但他必須這麼說。

必須。

但下一秒,泰爾斯的手掌顫抖起來。

他連忙向安克看去,只見對方情緒激動,胸膛起伏。

「安克,別激動,保持體力……」

安克花了好幾秒才恢復過來。

「沒關係,殿下。」

他滿頭大汗,竭力微笑:

「即便為人棋子,也是我的選擇。」

泰爾斯看著他,一時百感交集。

但他心中一動。

「說到棋子,」王子緩緩道:

「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安克。」

安克緩緩扭頭,疑惑地看著他。

「詹恩・凱文迪爾,作為陰謀的發起者,他昨天特地告訴我,」泰爾斯沉聲開口,努力不讓情緒影響自己的判斷:

「讓我有空來牢里見你一面。」

安克的手掌一僵。

只見星湖公爵嚴肅地道:

「他還說:陛下會很高興的。」

「為什麼?」

「為什麼他那麼說?安克・拜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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