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倫抓著燒焦的斷劍走上閣樓,至少也得把大騎士的遺物還給他的女兒才行。

布里奇特.阿比迪斯站在閣樓的儲藏室,一張梳妝檯前走神。

她看起來還能撐的住,雖然情緒沒有失控,但也挺勉強的。

「布里奇特,這是……」索倫想把手裡的殘劍遞給她。

「這是我母親用過的家具,她是阿比迪斯家的貴族,據說是古老的魔法世家,父親算是入贅的窮小子吧,畢竟做了騎士你總得選一邊加入的不是麼。恩,她在我記事前就去世了,東西都被收到這裡,」

女騎士顯然沒在聽,依舊望著周圍的舊家具走神,「一張畫像都沒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也從來不提母親的事情,大概真的很討厭她吧,我連她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呵,這也難怪,畢竟是她逼著他背誓的。」

索倫皺起眉頭,而女騎士依舊自顧自得說話。

「你不知道吧,死亡衝鋒的時候可以見到去世的死亡騎士的,因為他們承諾讓靈魂永遠追隨死亡,並承諾將與戰袍同僚並駕齊驅,馳騁疆場。

但我的父親不會在其中了。

他接受了母親的請求,把靈魂獻給了阿比迪斯家的魔神。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布里奇特,其實大騎士他……」

「索倫,我很羨慕你知道嗎,我想父親一直就想要一個男孩,因為他不知不覺就把我訓練成一個騎士,卻又從來沒有帶我去過熔爐,但他一遍又一遍得講那些先鋒軍的故事,早就不知不覺得把自己帶入進去了。」她搖頭苦笑,「呵呵,你知道逼迫一個想做先鋒軍的人墮落去和魔神契約,是有多令人噁心嗎。」

女騎士捂著臉,「老天,現在連我都開始恨她了……」

「……他說過自己是自願的……」索倫無力得勸說。

「什麼自願!狗屁自願!現在他作為他從小就憎惡的東西被毀滅了!你告訴我這是自願的嗎!」布里奇特一拳把梳妝檯砸得稀爛,背對著索倫喘著粗氣,「……算了,早晚都有這麼一天的……」

她抓起頭盔戴上,厚重的鐵甲完全遮住了眼眸和面孔,轉過身看了一眼索倫,

「但還是謝謝你了,他大概是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己曾經錯失的未來,才會這麼激動得幫你吧。至少臨死前,讓他重溫了少年時的美夢。

呵呵,我聽說因為他的搏命,我們好歹還從龍王的手下救回了法蘭妮的公主,也算是,最後的最後,還扮演了一回先鋒軍吧……

故事這麼結束,也不差了。」

什麼?

法蘭妮的,那個公主?

索倫突然愣住了,

女騎士從他身邊走過,沒有接過索倫手捧的殘劍,「阿比迪斯家這間宅子我不會再來了,他的遺物也留給你吧。

血騎軍算是他最後的遺願之一,我會去幫他看好的。

至於另一部分遺願,我沒有資格繼承的一部分……」

她在樓梯口停住腳步,「先鋒軍那邊,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拜託你了。」

院子外傳來薔薇的嘶鳴,女騎士離開了。

過了片刻,索倫也走出阿比迪斯家的宅子,騎上小黑,駕著它衝進帝都黑暗的地道,漫無目的得在黑暗中狂奔。讓迎面而來潮濕的風,吹散混亂的思緒。

生死無常,昨天還在一起馳騁的人,今天就逝去,不,徹底的被毀滅了。

就是這樣一個世界,哪怕諸神,巫妖,龍,死亡騎士這樣的強者,也不敢說就主宰了自己的命運。所有生靈,或者亡靈,都在命運的網中掙扎搏命。

人固有一死,這沒什麼好多說的。

但是啊,

為了法蘭妮的公主?

為了救那麼個玩意?

這他媽根本就不值!!

在這個瞬間,兩個索倫達成了空前的一致,仿佛駕著獵蜥在黑暗中狂奔猛衝,就是為了神奇得衝到那個被當成撒氣筒的公主面前,把她一槍刺死一樣。

但最後索倫還是沒有做那樣的事。

小黑從地下河的盡頭奔出隧道,月光下是熔爐投下的巨大陰影。

索倫又回到了這個城鎮,確實有被大騎士的突然死亡激怒上頭,和被女騎士委託達成遺願的成分,在影響索倫的情緒。

但也不可否認,他確實是在此時,出於自身的意志,做出了決定。

索倫敲響了鐵匠鋪的門。

先鋒軍泰蘭舉著槍從邊窗探出頭,「哦,是你啊,你決定好了?」

「在那之前,把你們的老黃曆,那個關於法蘭妮王室的預言說給我聽,」索倫壓抑住胸腔中的怒氣。

有些事如果不問明白,就好像一根刺梗在喉嚨口,

「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們要豁出命去保這家人!」

泰蘭皺皺眉頭,但還是開門讓索倫進屋來,下到地窖點起油燈,還給他打了一碗麥粥和兩個煎餅充飢。

索倫也不廢話一邊吃一邊盯著武器店的先鋒軍,等著他的解釋。

泰蘭坐在油燈邊想了想,「好吧,我把我家傳下來的故事講一下,不保證真實性,因為太久遠了,而且中間斷代好幾次,死了不少人,也是東拼西湊接起來的。恩,這要追溯到久遠的過去,精靈還在森林裡沒開化的時候……」

在久遠的過去,精靈還在森林裡沒開化的時候,曾經有一個人類的上古帝國,統治著這片大陸的絕大部分地區。直到一場大雪。

氣候突然開始變冷了,持續了好幾百年的冬天開始了。

莊稼被凍死,水面結了冰,食物的來源急劇消失,而帝國北方的異族也開始南遷,滾雪球似得席捲向南方。

起初帝國還能勉強抵擋,但防線最終被突破了。南下的異族與秩序崩潰的帝國陷入混亂的廝殺,開始大規模得滅絕。當然的,最後帝國滅亡了,幾乎整個皇族都在帝都戰死了。

在那種黑暗的年代中,中樞崩潰的帝國人類,也被迫如異族一樣開始向南方遷移了。或者說逃命更恰當一點。整城的人口開始頂著嚴寒,飢餓和異族的獵食逃亡。最後只有為數不多的隊伍逃過那場劫難,建立新的殖民地,重啟人類的文明。

只不過精靈不知怎麼得躲過了這場劫難並迅速崛起了,而人類也淪落為附屬於它們的種族,這是上古時代的歷史,精靈和巫妖的記錄都差不多,但這並不是重點。

「重點是,上古帝國在面臨災難的終結之際,皇帝組織當時最頂級的法師,為人類做了一次預言。皇帝詢問如何對付災難,以及人類最終的宿命,是否帝國會因此滅亡。

據說當時獲得了可謂是『必然宿命』的準確答案……」

泰蘭給索倫加了一瓢粥,「『只要帝國最後的血裔沒有斷絕,那麼人類終將在王室血脈的帶領下,再度君臨天下。』」

索倫虛著眼睛,「從結果來看,聽起來當時完全是在穩定人心,或者是在糊弄皇帝吧?」

「也許吧。」泰蘭說道,「但是初代的先鋒軍深信不疑。因為他們是當時皇帝的宮廷禁衛,據說是當時最強的一批人類。」

「你說初代的先鋒軍,是宮廷禁衛?他們不是精靈製造的魔武士嗎?」索倫皺眉。

「哼,吹吧,古武術是帝國傳承的戰技,那時候精靈還在林子裡射箭打獵呢。」泰蘭撇撇嘴,「當然了,也可能是我們的傳承在吹,反正過去這麼多年了都死無對證,總之,因為堅信著『必然宿命』的預言,皇帝和禁衛死守帝都,但卻沒注意到,這預言是沒有一個時間的期限的,於是他們就敗亡了。

剩餘的殘部殺了出來。也就是初代的先鋒軍了,他們依然堅信預言,向南方,尋找為了以防萬一,事先安排逃亡的皇室殘存血脈。甚至反而超過難民,成了為逃難人類開闢新根據地的英雄和先鋒,於是也得到了先鋒軍的稱呼。

恩,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最後,逃難的人類逐漸緩過一口氣,而帝國的王室血脈也被找到了,但是在精靈的手裡。

於是當時最後殘存的一百名先鋒軍,和精靈簽下了契約。他們幫精靈殺了泰坦,精靈則承諾『不傷害人王最後的血裔,並協助復興人類的國家』。

結局你也看到了,他們被耍了。」

索倫無語,確實被耍了,精靈沒有和人類貴族們爭奪王冠或領主的頭銜,它們只是成為了諸神。成了在王權之上,輔佐,守護,庇佑,引導著人類種族的,更上級的文明。

但是,它們沒有違反契約不是麼?

它們確實在輔佐著人王,只不過不再是統一的帝國,而是無數個屁大點的小國組成的同盟,哪怕有一個山頭的地盤,都可以稱為王,並且王都里,還必然有神殿供奉著一堆精靈神,祈求它們的輔佐和庇護。

而且,在它們的『保護』下,現在確實也只剩下最後一條血裔了。

「所以,先鋒軍一直在找這條王室血脈,而法蘭妮的王室,就是那個預言中,必然會引領人類,再一次復興帝國,君臨天下的古代帝國的最後傳人?

而你們先鋒軍,為了這最後的王者,和復興人類的一點點的可能,甘願把自己的一切都拋在腦後,慨然赴死?」

索倫嗤之以鼻,為了這種無視生產關係和生產力的神經病預言,拋棄自己的生命,只讓人覺得好笑。

但又笑不出來,因為預言這種東西,在魔法世界通常都是玩真的。

「不,其實。」泰蘭沉默著,「其實查到的是另一條血裔,而且已經開始如預言一般,開始人類帝國的復興了。

但收到鑄鐵令召集的先鋒軍大團長,有五個都拒絕承認預言的實現。所以當時先鋒軍發生了分裂,甚至內鬥擊毀了鑄鐵令。因此分裂到北邊的人,才會推舉之前,和這條血脈有過聯姻關係的法蘭妮王室,來做候補選項。」

什麼?

泰蘭看了索倫一眼,「你應該猜到了吧,這裡就是預言中的帝國啊,這復興的通靈帝國。

一群死靈會得到兩個先鋒軍團長的承認和協助,就是因為現在貴族中的聖艾斯黛爾家族。是古代帝國的最後血裔啊。

當然了,當時其他五人不願意承認這些死而復生的邪物,也是可以理解的。」

「艾斯黛爾?」索倫艱難得咽了口唾沫。

「聖.阿絲黛爾。」泰蘭糾正他,「恩,他們的血脈中具備龐大的魔力是毋庸置疑的,這個家族不僅是帝國最頂層的貴族,過去就是本地貴族宣誓的王室。

之後更得到所有血族親王的承認,成為全帝國血族效忠的對象。

並且金獅子,鐵鋒龍,暗焰公牛,奇美拉,四個死亡騎士團軍閥都明確的支持效忠著聖.阿絲黛爾的現任家主,白袍巫妖亞丘卡斯.聖.阿絲黛爾。

他生前就是本地王國的王子。當初就是他暗中拉攏死靈法師公會,並發動了對精靈同盟的叛逆。也是他聯繫先鋒軍,最後發布鑄鐵令獲得了兩個先鋒軍團長的支持,最終建立了通靈帝國的。」

「等,等一下,我有點糊塗,」索倫舉起手,「帝國元首不是一個叫基里安的工具人嗎,還有繼任是巫妖花,怎麼突然就冒出來一個和巫妖王一樣的傢伙?

還有這個亞丘卡斯,又是最後王裔,又是效忠對象,帝國一大半都是它的心腹吧,這麼強的宣稱,你們先鋒軍,還有熔爐的人類又在搞什麼暴動?團結在這旗幟下,恐怕真的可以直接推翻精靈,重建帝國了吧?」

「恩……家族血脈和大義名分都沒什麼問題,對死靈的偏見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偏見是對這個人的,」泰蘭滿臉糾結,「連白袍子都不選他做首相,因為這個亞丘卡斯是個該死的雜種。

它大概是徹底的瘋了,也許過去的某個時候它確實有著復興帝國的雄心。但現在,這垃圾最大的癖好,就是殘殺擁有出眾魔法天賦的人類女性。」

「……哈?」突然天才魔法少女的設定又冒出來了,索倫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熔爐這裡稍有魔法天賦的少女,都可能被它的眷屬綁架殺害,其實大家都知道是它的命令,但白袍子太強了,沒人得罪的起。哪怕把女兒送到貴族家做僕從都不一定有效。因為不止是平民,就連膽敢與它敵對的貴族和巫妖的學徒,它也照殺不誤。

以至於連貴族都只敢把女兒放到外地,或者死亡騎士團里教養。現在他們聽命於亞丘卡斯,更多的還是畏懼。想要保住女兒的性命,就得和聖.阿絲黛爾家簽訂誓約臣從。

至於那些巫妖,可能是不關心,也可能確實是有什麼奇特魔法在約束,無能為力。我聽說過白袍子大部分都是當時被王室招攬來的宮廷法師,那恐怕是有簽過不能對身為王子的亞丘卡斯出手的宮廷法師契約。

目前只有一個叫烏爾里德斯的在和它對著干。

這兩個人的恩怨也挺有名的,據說這幾百年來,亞丘卡斯一連謀殺了對方十八個學徒。

那個烏爾里德斯也和它槓上了,現在只招女性學徒,據說是只有女弟子被攻擊時,它才能對亞丘卡斯造成傷害,但是不論如何防備,現在還是沒把亞丘卡斯除掉,頂多是讓它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罷了。」

泰蘭說起這些事,也是滿臉的無奈,「我試著勸過了,但熔爐這裡的人類已經是忍到極限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家裡的女兒就被亞丘卡斯的眷屬拐走,他們也不在乎什麼精靈,帝國,巫妖的了,只要把這個亞丘卡斯除掉就謝天謝地了。」

「他們,除得掉嗎?用火槍?驅靈彈?」索倫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真是沒想到自己會是因為這樣扯淡的原因沒有被選為法師學徒。

因為一個發了瘋的巫妖殺人魔?

「呵呵,怎麼可能呢,這麼多年你以為沒人試過嗎?恐怕也就那個巫妖烏爾里德斯還沒放棄吧。但想要除掉一個白袍子的話……」泰蘭突然沉默了。

索倫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扛著的先鋒龍槍,「辦得到嗎?」

「不知道,沒人試過,」泰蘭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過了吧,帝國的兩柄槍,是選擇支持它的。如果聖.阿絲黛爾家真的是預言的對象,一旦絕嗣,就關乎人類復興的偉業,他們又怎麼可能出手呢?我家在熔爐這麼久了,他們就從來沒有出現過啊。」

「該死!」索倫咬著牙跺腳。

又是該死的先鋒軍的選擇!

這有的選嗎?

選一個沒常識的傲氣的公主,還是選一個發瘋幾百年的殺人巫妖。

在知道這些事情之前,索倫恐怕絕對不會認為自己會這麼想,但是,索倫突然覺得,可能大騎士阿爾弗雷德做出的犧牲是正確的。

假如先鋒軍的預言是真的,人王的血脈確實關乎人類的存亡。

那麼索倫也絕對會和他一樣,寧願把希望放到法蘭妮那個沒腦子的花瓶公主身上,也絕對不會和一個變態殺人狂魔站在同一條陣線。

在這個瘋子的帶領下復興人類?別笑掉人大牙了,可能嗎?難怪連精靈同盟在第三次大戰後就徹底對通靈帝國失去興趣了。這麼一個『最後的血脈』,絕沒有一星半點的可能拯救人類。倒不如說它什麼時候自我了斷了,才是幫了人類的大忙。

「未盡之業麼,」索倫看著他的長槍,

煤油燈昏黃晃動的火光,搖曳著先鋒龍槍倒映在牆壁上的槍影。

有個少年從小在熔爐長大,想成為先鋒軍卻沒成功,反而成為貴族的贅婿。

源自古老魔法世家的妻子去世了,怎麼死的,他從來不提及,

留下一個女兒,卻被培養成了騎士。而且遭到了明里暗裡的圍攻和針對。

因為身為血騎軍大團長的父親,卻沒有向其他四個軍團長那樣向這位『人王』宣布效忠?

呵,連他最後剩下的斷劍,都是對方的死敵,烏爾里德斯親自送回來的。

他為了什麼人或者為了做什麼事,甘願放棄理想和誓言,背棄死亡聖契,成為墮落騎士苟活了下來。

然後毫不猶豫得把這條命拋棄了。

又或者他從來都沒背棄過自己的誓言吧。

為什麼大騎士阿爾弗雷德.阿比迪斯認出這柄槍時,會這麼積極得幫助自己,以及他究竟想做什麼事情,索倫已經大致想明白了。

有的時候人必須做出一些選擇,

那時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就夠了,

「好吧,沒有人管的話,就我來做。讓工會都停手,巫妖亞丘卡斯,由我索倫來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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