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看著男人,一瞬間萬千的思緒在腦海里奔涌而過,像是無法確定眼前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希爾愚蠢地朝著火堆伸出了手,熾熱的焰火在他的手心灼燒一下,強烈的痛意令希爾清醒了過來。

那不是夢。

那一夜不是夢,而是絕對的真實,在那風雨交加的夜晚裡,男人是真真正正地降臨了,以希爾無法理解的方式抵達。

噩夢之中的訪客。

希爾想說些什麼,可他要說的話太多了,堵在了喉嚨里,只能發出一陣無意義的嗚咽聲,像是受傷的野獸在悲鳴,又像是絕望的人們在哭泣。

強烈的悲傷幾乎衝垮了希爾的理智,他所珍惜熱愛的一切,都在男人的降臨後分崩離析。

兩人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男人饒有耐心地等待著,也享受著。

男人喜歡希爾此刻的表情,火光映襯出了他面部肌肉的起伏、輪廓,上面寫滿了令人陶醉的瘋狂,還有希爾由靈魂之中散發而出的情緒,它們如這團焰火般熾熱。

痛苦、悲傷、絕望、憎恨……

男人滿意希爾所展現的這一切,哪怕是站在希爾身旁,嗅起那充滿情緒的氣息,都會令人感到一陣畸形的滿足。

「天啊……」

希爾發出絕望的悲鳴,可隨後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充滿仇恨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真是令人憤怒啊。

希爾攥緊了拳頭,想要砸垮那張精緻漂亮的臉,可他還是個孩子,太矮了,就算伸直了手,也只是勉強夠到男人的胸口。

「你看起來很憤怒,」男人不解道,「我做錯了什麼嗎?」

希爾說,「是你……你導致了這一切。」

「我?」男人笑了起來,「我什麼都沒做,我最多只是……給了你一些建議而已。」

「你還沒有意識到嗎?希爾,真正下定決心去做的,是你自己,我只是稍微推了你一下。」

男人看向希爾的雙手,他繼續說道,「你就是用這雙手,親手扼殺了他吧。」

他故意將希爾引導向瘋狂,「弒父的感覺如何?」

希爾眼裡映射著火光,藏著瘋狂,見此男人笑的更大聲了。

「你其實也在慶幸吧,希爾,你慶幸我是真實存在的,這樣你就能將自己的悲劇歸結於我,而不是責難自身。」

男人太擅長這些了,誘導一個孩子的意志走向崩潰,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對於希爾而言,這是絕望之時,可對於男人而言,這只是他漫長旅途中,一個用來打發時間的閒情雅致而已。

男人喜歡看著他人從清醒走向沉淪,在現實的巨大認知差距下,陷入歇斯底里的癲狂之中。

「對,就是這樣,人類就是這樣,明明是你們自己做出的決定,卻沒有勇氣承受決定之後的後果,反過來將仇恨施加在我的身上。」

男人露出苦惱的表情,「你有什麼想說的嗎?希爾。」

希爾沉默著,火焰也在平靜地燃燒著。

火堆里時不時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夜幕的籠罩下,這樣的火堆有很多,疫病奪走了太多人的生命,大家支起一個又一個的火堆,投入一具又一具病死的屍體,像是一場原始且瘋狂的獻祭儀式。

寒冷的夜風被驅離,溫暖的氣流拂過希爾的臉頰,他離火堆太近了,時不時有火星濺在臉上,帶來一陣揪心的刺痛。

只是這份溫暖隨著男人的到來蕩然無存,無聲的寒風擦肩而過,熊熊燃燒的焰火劇烈搖曳了起來,火勢一節節地崩潰,揚起大片的灰盡。

人們從希爾與男人旁走過,他們只以為是夜風吹滅了火堆,向其中投入了更多的木材,可無論他們怎麼挽救,焰火還是不可挽回地走向了熄滅。

火光一點點地微弱了下來,男人的面容也隨之陷入了黑暗裡,希爾看不清他的臉了,但希爾知道,他在微笑,一副所有人仿佛都是蠢蛋、玩具、極具輕蔑感的微笑。

男人的笑聲逐漸扭曲畸變了起來,「看啊,希爾,你也找不到什麼反駁我的話,不是嗎?」

希爾直勾勾地凝視著黑暗,男人說的對,他只是給出建議而已,真正下手去做的是自己,一想到這樣的事實,希爾便感到一股撕裂的痛意,像是自己的身子要被扯成兩半一樣。

「我……我要殺了你。」

聲音從希爾的喉嚨里瀰漫而來,像是充滿毒怨的霧氣。

「有很多人想要殺了我,但他們都失敗了,」男人說,「你覺得你會是特殊的那一個嗎?」

希爾沒有應答,只是以近乎病態的眼神盯著男人,他已經聽不進去別的話了,有一點男人說的對,這段時間以來,希爾快要被自身的愧疚壓垮了。

男人的降臨如同帶來了仇恨的希望,令希爾從對自身的責難里解脫。

「那我們可以打個賭。」

男人向希爾伸來慘白的手掌,漆黑的毛細血管遍布肌膚之下,這黑袍之下所包裹的,仿佛是一具腐爛的屍體。

「要賭嗎?希爾,就賭你能不能殺了我。」

希爾攥緊了拳頭,他想應約,與此同時他眼前的男人發生了變化,濃稠的黑暗從他的身上擴張,攜帶著呼嘯嘶吼的狂風,它們肆意蔓延,吹滅了周圍所有的火堆。

黑暗降臨,吞食掉了所有的光。

「謹慎做出你的決定。」

男人高呼,聲音滾滾,像是有萬千的雷音在希爾的耳旁炸裂。

希爾明白,男人絕非凡物的存在,他說不定就是神話故事裡的邪異魔神,而自己只是個孩子,一個普通的再普通不過的凡人,自己真的有能力殺掉男人嗎?

這次賭約會不會也是某種邪惡的陷阱,將自己導向更加悽慘的結局?

希爾快速思考著,男人說是這一切的決定來自於自己,可他也說了,他輕輕地推了自己一把,那至關重要的微微助力,就像第一張倒下的骨牌般,將希爾帶向了截然不同的命運。

理智地去想,希爾最好的決定就是忽視男人的賭約,只要自己拒絕他,就不會步入陷阱,可是……可是自己真的能接受這樣的結局嗎?

把怒火仇恨就此擱置?

這怎麼可能!

希爾紅著眼,他所珍愛的一切已經在焰火里燒盡覆滅,這是他在世上僅有的東西。

「沒什麼好值得在乎的了,」希爾隨後大吼了起來,「好啊!」

希爾試著抓住男人的手,達成這次賭約,可就在雙手無限企及之際,一道刺目的白光撕裂了黑暗。

數米寬的雷霆橫跨了夜空,精準地命中了男人,猶如震怒的神罰,爆裂的雷光裹挾著紛紛揚揚的星火,希爾只感到迎面而來的衝擊,隨即他便被掀倒,摔進了剛剛熄滅的火堆里。

熾熱的灰盡炙烤著希爾的身體,火燒火燎的痛意令他流出淚來,四周響起人們的驚呼尖叫,他們驚恐地四散逃離,同時有更多的雷光抵達,一場雷暴突兀地降臨,誓要粉碎此地的所有邪惡。

翻滾的灰盡里,希爾只能儘可能蜷縮起來,他鼓起勇氣直視那閃耀的光芒,淚水模湖的視線里,他能看到大塊大塊的明亮光斑。

錯亂的雷霆里,男人那沉重的黑袍被撕的粉碎,身影在雷光中映襯的無比清晰,在天穹之上,另一道裹挾著風雷的身影怒吼而至。

猶如天神們之間的交戰。

每一道雷霆都足以噼開山石,可落在男人的身上,只是激發出陣陣的黑霧,他感不到絲毫的苦痛,反而猖狂地大笑著。

希爾不清楚戰鬥的結局,萬千彈射的電弧里,有那麼纖細的一根命中了希爾,燒灼的般的劇痛猶如劍刃貫穿了他的胸口,希爾當即昏迷了過去,逐漸熄滅的視野里,他看到了纏繞雷光的身影,握持著光刃,一劍貫穿了男人的胸口。

男人沒有死去,在光刃命中後的短暫時間裡,他的身影開始潰散,最後化作黏膩的焦油,淌了一地,仿佛那團邪異扭曲的液體,才是他的本質存在。

朦朧的意識隨著時間的流逝緩慢地凝聚,當希爾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希爾的神情有些恍忽,變得不知所措。

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希爾回憶起了昨夜發生的事,他驚恐地撫摸自己的胸口,掌心沾染了大片的血跡,陣陣刺痛傳來。

希爾痛苦地咳嗽了起來,環顧四周,熟悉的山野已經變得滿目瘡痍,大樹翻倒燒焦,樹根也破開土壤,像是被巨力拔出,數不清的巨坑遍布大地,像是有密集的炮火犁過了大地。

「你醒了?」

另一個聲音在希爾的身旁響起,希爾應和著點點頭,他也沒想到自己能活下來,緊接著他扭過頭,看到了那站在自己身旁的人。

那是個年輕人,英俊的臉上面帶風霜,像是千里迢迢而來的旅人,眼神里填滿了疲憊。

墨綠色的披肩下,是銀白的鎖甲,編織著金絲穿插在衣物的邊角,一直延伸到了袖口,隱隱有光暈映照在金屬上,流動著奇異的輝光。

年輕人問道,「你和他打賭了,是嗎?」

希爾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不知為何,他對眼前的年輕人有種莫名的親近感,對於他的問話,希爾知無不答。

「是的,他……他造就了這一切。」

希爾回憶起那悲慘的記憶,聲音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充滿了怨恨與震怒。

年輕人像是知曉希爾的經歷一樣,他點點頭,丟來一份藥劑,接著說道,「把它喝了,我們之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希爾愣住了,「我們?」

「你不是準備向他復仇嗎?」年輕人反問道,「剛好我也在追蹤他,你身上有他的賭約,他的臍索,只要帶著你,遲早能再遇到他的。」

希爾被年輕人這一番話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他緊張地問出那個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他是誰?」

「你可能不會信的。」

希爾的聲音高了起來,「告訴我!」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

「魔鬼,他是一頭魔鬼。」

「魔鬼……」

希爾有些茫然,接著年輕人再次補充道,「準確說,是借用了選中者的身體,從而可以自由在現世內行動的魔鬼。」

「現在他的力量被封鎖在了凡人的軀體里,這是獵殺他的最好時機了。」

希爾忽視了年輕人的那些話,他充滿好奇地問道。

「那些雷霆……那是你的力量,你是天神嗎?」

「天神?」

年輕人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他搖搖頭,「我可不是什麼天神,至於那些雷霆……」

繁瑣的光軌在年輕人的手臂上延伸,他的眼童里也捲起了陣陣雷光,「這是一種名為鍊金矩陣的超凡技術。」

希爾望著那絢麗的光芒,他知道,唯有這樣的力量才能殺死那些瘋囂邪惡。

「你想要嗎?」年輕人笑了起來,「我可以教你,剛好我需要一位學徒。」

希爾注視著年輕人的臉龐,他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樣,點頭懇求。

他介紹起了自己,「希爾……我叫希爾。」

年輕人微笑地朝希爾伸出手,說出自己的名字。

「沃爾夫岡·戈德。」

畫面就此定格,一道道裂隙橫跨幾人的身影,隨即破碎,縫隙里迸發出熾白的光焰,像是垮塌的幕布,展現出真實的一幕。

伯洛戈發出一陣壓抑的悲鳴,他的身上映射出流動的輝光,盡力伸出的手抓住了某物,冰冷的質感填滿手心。

沉重的船錨近在遲尺,伯洛戈被纏結拖入白晝核心的前一刻抓住了它,短暫地進入白晝核心裡後,伯洛戈被船錨拖拽了出來,也就此從那怪異的記憶里脫身。

纏結以為自己拖住了伯洛戈,在短暫地沒入白晝核心後,緊繃的纏結鬆開,伯洛戈抓住船錨,開始遠離白晝核心。

回過頭,白晝核心是所有環繞疾行的幽魂終點,伯洛戈看到一個又一個幽魂沒入白晝核心內,他猜測那不止是秘源盡頭,也是無數回歸秘源靈魂的合集,一座無比龐大、橫跨人類歷史的記憶庫。

伯洛戈為此感到深深的震撼,這股震撼不止是希爾與魔鬼的故事,還有他記憶的最後,那個吐露的名字。

沃爾夫岡·戈德。

伯洛戈記得這個名字,那書寫在《破曉誓約》之中,見證者的名字。

沒有多餘的時間給伯洛戈思考了,船錨拖拽著伯洛戈逃離風暴,風暴邊緣的漆黑焦油們,也掀起可怖的海浪,燃起無法直視的光耀。

沉重的船錨帶著伯洛戈砸向了以太界的另一端,身後的白晝核心也變得躁動不安,它發覺了伯洛戈的逃離,諸多的纏結甩出極光的軌跡,緊追著伯洛戈。

伯洛戈除了將希望全部寄托在船錨上外,他此刻什麼也做不到,就在纏結快要逼近伯洛戈之際,一道道漆黑的臍帶穿插而來,陰影們也想抓住伯洛戈。

整個以太界就像是熾白風暴與陰影們廝殺的戰場,千百年以來,因那種種嚴苛的限制,幾乎沒有人能在這裡具備完整的投影,直到伯洛戈的到來,它們出於未知的目的,對伯洛戈展開捕殺。

那些在晉升中沉淪的人、迷失的人,他們會不會也是在這樣的捕殺里,心智徹底泯滅,就此一睡不起呢?

晉升負權者時,瑪莫所說的詭異夢境,會不會也是與幽魂們的記憶交融呢?

和種種先例比較起來,伯洛戈實在是太特殊了,臍索與纏結都無比緊密,在以太界內的投影要比任何人還要凝實,伯洛戈能看到更多、聽到更多,就像可以直面神秘的靈視一樣。

一抹微光出現在了伯洛戈的視野內,與臍帶的廝殺中,有那麼一根纖細的纏結突破了重圍,它纖細的就像一道柔軟的髮絲,幾乎是在伯洛戈察覺到它的瞬間,它就已來到了伯洛戈的面前。

髮絲拂過伯洛戈的臉頰,直接來自白晝核心的紛雜幻覺在伯洛戈的眼前上演,與以太界內種種的奇異重疊在了一起。

伯洛戈看到了幽暗深邃的大廳,聽到了陣陣悠揚神聖的詠嘆,許許多多身披白袍的學者們,環繞在高台之下,他們充滿敬畏地低下了頭,隨後一位身披紅袍的男人從他們之間走過。

男人邁上長階踏入高台,在這大廳之上,穹頂之下,數枚大小不一的天球排列、星環繞行,散發著熾白光芒的白晝球體位於這人造星象的中央。

「我們將於此地,為您加冕。」

伯洛戈聽到深沉沙啞的低語,學者們一併重複著這句話。

男人沐浴著純潔的光芒,低下了頭顱,就此有金銀的桂冠為他加冕。

「傷重而不能活,珍貴而不能死。」

男人低聲呢喃,宛如夢囈。

他戴起了這神聖的桂冠,挺直了身子,昂起了頭。

男人正視著伯洛戈,目光仿佛跨越了時間與空間,與伯洛戈對視在了一起,伯洛戈想要看清他的臉,但一抹光暈掩去了他的面容。

伯洛戈知道他是誰,雖然不知曉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樣子,但冥冥之中像是有個聲音在低語一下,喚出了他的名字。

「所羅門王……」

伯洛戈喃喃道,緊接著一陣壓抑邪惡的笑聲在他身旁響起,伯洛戈移過視線,一張他絕對想像不到的面容出現在了他身邊。

男人面帶著邪祟的微笑,身披著漆黑的衣袍,手裡握著鑲嵌著寶石的手杖。

是那頭出現於希爾記憶內的魔鬼。

伯洛戈一時間有些恍忽,很快他意識到,這頭魔鬼並非實體,而是存在於記憶內的幻影,而那受冕的男人、所羅門王,他的目光並非跨越時空看向自己,而是看向這頭注視自己加冕的魔鬼。

海量的信息在伯洛戈的腦海里炸裂,他知曉所羅門王曾是選中者的情報,那麼這頭貫穿希爾記憶的魔鬼,便是所羅門王身後的魔鬼嗎?

不等伯洛戈去想這些,他察覺到有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緊接著伯洛戈清晰地注意到,記憶幻覺之中的所羅門王正盯著自己。

這一次伯洛戈可以肯定,他就是在看著自己,擊穿了時空的壁壘。

「你在看什麼?」

鬼魅的身影登上了高台,男人順著所羅門王的目光看去,除了一片渾濁的黑暗外,他什麼也找不到。

所羅門王只是笑了笑,敷衍地回答道,「沒什麼。」

他接著說道。

「讓我們開拓新世界吧。」

所羅門王仰起頭,隨著海潮般的以太注入,那人造的星圖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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