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姐姐說,有夫子無雙無對人世間

先前還在看著這灰衣僧人和算命先生的彼此對峙,可轉眼間便是局面大變,不知是被這僧人的話語刺痛,還是其他原因而暴怒了的諸多人們,將手中的藥湯都潑向這僧人,明心愣了一下,而後幾乎是從磚塊上蹦起來,雙手展開,攔住了這些人,叫道:

「啊,這,諸位,諸位冷靜一下啊。」

「冷靜,冷靜……」

「別傷人啊,藥也別扔啊,我們好不容易采來的。」

「啊啊啊,我攔不住啊,齊師叔,齊師叔……」

「齊師叔他踩我腳指頭啊啊!」

少年道人垂眸,手結【施無畏印】。

以自我之性靈澄澈橫掃周圍,以我心印他心。

但是此刻的少年卻感覺到了。

這些暴怒的,極為憤怒的人心底,殘留的真實感情並非是【怒】。

而是【懼怕】。

【懼怕】知道真相,亦或者懼怕著其實自己供養佛陀並不能得到自己渴求的一切,僧人打破了大家編織的美好世界,於是【極驚且怒】,以憤怒遮掩最真實的,可能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細微情緒。

齊無惑的性靈流轉而過,所有人心中的情緒都被沖淡下來,恢復了寧靜。

努力支撐著攔住其他人的小道士明心忽而覺得前面一松,眾人都沒有了先前那種惱怒著往前衝擊的力道,彼此面面相覷,復又一會兒,都被驅散了,這藥棚子一下就變得空曠起來,和先前的爭吵對比極鮮明,有非信奉佛的人們去取了乾淨些的衣裳,讓那和尚換上,後者道謝,雙手接過。

仍舊幫著繼續救治其他人。

其神色,姿態,都沒有過絲毫的變化。

少年道人為旁人行針,並不去看著僧人,只是詢問道:「大師有感而發?」

灰衣僧人端來藥,溫和道:「佛門之法,以十三脈廣傳天下,但是……頗多執著心,頗多煩惱心,並非所有人都能夠斷絕五蘊八苦,一定都有各自的慾望和渴求存在,修行法門,會一定程度上內觀自己,保持平和,但是一定會有細微的欲求存在。」

「所以我們會以【自恣】的活動來內觀這些慾望。」

他帶著一絲微笑,道:「其實【自恣】不只是內觀自己,也會去看別人心裏面的慾望。」

「做到這一步的就是【他心通】,那一日大家不加遮掩,彼此去看對方的心境有沒有駁雜和欲求,而後笑著去談論,品評著,幫助別人,也讓別人幫助自己發現自己不曾察覺到的雜念,以幫助修行,甚至於還開玩笑,去揶揄彼此,或自嘲自己的問題,最後大家都大笑著。」

「這是很好的。」

「可是後來,佛門越傳越是廣大,人越來越多。」

「人皆有細微慾念,慾念不過一縷,可人越多,這細微的欲求匯聚越多,如暗流,如旋渦,終究將整條河流扯動……便也不得清凈,可到了這個時候,察覺到這一點的僧人們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總有存欲求者收入更多弟子。」

「師既不得解脫,徒弟的修為又能到幾何?自是更不得清凈,如是不斷輪迴,這問題越發膨脹,卻又如滾石自山巔而落,其勢越大,再無法阻止了。」

「修法無錯,可若是法傳給人,人聚集成門,門中竟還有了派別,便已非佛法。」

僧人煎完了藥,踉踉蹌蹌起身告辭離去了,最終他悲憫嘆息:

「佛祖,世尊如來。」

「您在何處呢?」

「只有您可以破解這樣的局面了啊。」

小道士明心和齊無惑收拾著藥爐子,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小道士背著竹子編織成的藥簍子,看著僧人遠去了,道:「他很難受呢,應該是見過那什麼【自什麼】的吧?就像是我啦,我吃過甜甜的糕點之後,都有點吃不下窩窩頭呢。」

「所以他該比旁人更難受更執著吧?」

少年道人點了點頭,道:「明心知道他在說什麼麼?」

小道士明心點了點頭道:「知道啊。」

「人多了就會有很多煩惱嘛。」

他掏出少年道人之前給的桂花糕,塞在嘴裡面。

夕陽下了。

不必見旁人,所以就一下一下,雲鞋踩踏在小小水窪裡面,啪嗒地濺起一捧淺淺的水花。

水花在夕陽下又很好看。

小道士明心一邊蹦蹦跳跳地踩水坑,一邊道:「就我知道的嘛,雖然也有大的道觀,但是也有很多道觀裡面就只有三五個人,和尚廟是和咱們顛倒過來的,也有很多和尚廟裡面就幾個人的,可這樣的反倒是被嘲笑成是【野禪】,沒有法脈的。」

「很多和尚廟裡面動不動就是幾十個,好幾百個,甚至於還有好幾千個和尚在的,如果有桂花糕的話,肯定不能每個人都分到,一次分不到沒有事情,兩次就會有點傷心了,要是每次分到桂花糕的人還要在你面前贊言說——」

「啊,桂花糕好甜啊,啊,桂花糕好好吃呢!」

「那你肯定想要掏出什麼東西給這傢伙來一下啊。」

小道士明心雙手握著,咬牙切齒做揮舞狀,而後一本正經地道:

「所以就會吵起來,然後就會鬧起來,到了最後大家都在爭搶著吃桂花糕。」

「吃到桂花糕的想要下一次再吃到。」

「吃不到的就聯繫其他的人,說我們下次一起搶吃桂花糕。」

「就沒有人愛看書卷了。」

「所以最後,就會變成一個只為了吃到桂花糕而存在的地方,最初聚集在一起的那些經文就沒有人看啦,那麼這是研究經文的和尚廟呢?還是搶著吃桂花糕的桂花糕廟呢?都已經變了樣子,所以大和尚才會難受吧?」

「他是那種想要恢復最初只看經文的模樣的。」

「好難的啊。」

「道門裡面也有這樣的地方呢。」

「人多了就是不好呢,還是一個老道士,一個小道士的好,我以後也找一個小道士。」

小道士咕噥著。

少年道人想到了黃粱一夢的事情,伸出手摸了摸小道士的頭,道:「說的好呢。」

「今天還想要吃什麼?師叔給你買來。」

於是小道士眸子一下亮起來,「好也!」

跳得高了些,一腳踩在水坑裡面,濺出了好多的水流,道袍衣擺都沾濕了,手裡面還沒有吃完的桂花糕被這雨水沖地髒污了,於是是懊惱了下,而後忍不住笑起來,拉了拉齊無惑袖口,道:「師叔師叔,伱看,我剛剛踩出了這——麼大的一個水花。」

「我厲害不厲害?!」

少年道人忍不住輕笑起來。

「厲害!」

兩個年歲都不大的道士往前走,又買了些道觀裡面需要用到的東西,又給小道士買了糖葫蘆。

齊無惑有採摘山中的藥材下來賣,所以雖然不寬裕,可買些吃食的錢還是在的。

於是小道士又開心起來。

年少時候,似乎總是如此。

少年道人想著。

他自己,本也如此。

他們兩個買完東西之後,天色已經漸漸昏沉下來,只是回去的時候,那少年郡王竟真在那裡等著他們,點了兩盞油燈,坐在壘起來的磚塊上,一隻手撐著下巴在發獃,見到兩個道人的時候,這才露出笑容,一下跳下來,拍了拍土,道:「兩位可讓我好等啊,來來來,飯菜準備好了。」

「不過,也就只是今日剩下的肉粥而已。」

「還請兩位不要嫌棄。」

他邀請齊無惑和明心坐下,端出來肉粥,上面還是撒著熱乎的生薑絲。

還有一份涼拌了的薺菜,這時候能有這種春日的綠菜,可比尋常的肉類更來得大方些,薺菜焯水,切碎,和豆乾切丁一併拌勻了,加細姜碎,以麻醬醬醋澆而拌菜,口味清爽,最適合下粥吃了,周圍只一尋常的粥棚,以木板擋風,中州之地,雖然比不上最北部的嚴寒,冬天也不好受。

便是生了個黃銅的火爐。

一邊笑著招待一邊閒聊。

可是每過三五句話,定要說上一聲【家姐】,【家姐】,少年道人心境澄澈如平湖,並不在意,可是小道士不同啊,他喝完了口粥,眼珠子轉了轉,好奇道:「嗯,二郎你是家中的老二,所以你姐姐就是大姐了?」

「那旁人稱呼,該是【大娘】?」

少年郡王道:「按著習俗是該這樣稱呼的。」

此時風俗,喚家中男子便是以排行加郎,而女子便是排行加娘,總不會叫錯,便有雅號三郎,亦或者公孫大娘者,皆如此,是謂姓氏公孫,家中長女的意思,而一般人在路上遇到陌生之人想要搭訕,卻又不知道姓甚名誰,家中排行如何。

也就只好拱手道一句:「郎君。」

若是平康坊上輕薄些的女子,便可喚一句:「親親小郎君且留步。」

亦或者油頭粉面的男子們搭訕路邊少女,往往便是以此話開頭:

「小娘子今日可有空閒。」

皆如此,是以小道士這樣稱呼,卻無大錯。

但是那少年郡王只是皺眉,道:「可總覺得你這樣叫我姐姐,平白叫得俗氣了。」

「我姐姐,怎麼可以和旁人一般稱呼?」

明心道:「那你姐姐是怎麼樣的人啊?」

少年郡王警惕地看了看了兩個道人,手裡面有冬日剛出的栗子,順手扔到了火爐子裡面,噼啪噼啪的聲音,遲疑了下,滿臉狐疑警惕地瞅著眼前的小道士,道:「你們煉陽觀的,規矩挺多,是不能婚娶的吧?」

明心連連點頭:「小道是煉陽觀的。」

「祖師師承呂祖,規矩很嚴格的。」

「哈,那就沒有事情了。」

於是少年郡王放下心來,變得熱情起來,道:「我姐姐啊,卻是這世上最是好看,最是冰雪聰明的人啊,長得著實是清麗無雙,也就只是崔家的姐姐可以稍微在模樣上比一比的,可是崔家姐姐實在是太凌厲些,不像是姐姐這樣,又聰明又冷靜……」

少年郡王似乎難得能遇到一個安全的對象來炫耀自己的姐姐。

小道士明心小口吃肉粥,瞪大眼睛。

哦哦。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傢伙,果然是個只知道跟在姐姐身後的小傢伙呢。

看上去明明比我大,可還不如我成熟呢。

小道士得意洋洋地想著。

舔了舔嘴唇,回憶起來剛剛齊師叔給自己買來的糖葫蘆,可真好吃呢。

只是那少年郡王忍不住又道:「可惜,我家姐姐雖是有千般好,萬般好,可就是對我的要求最高,每日裡都要我以一位天下無雙無對的大宗師為目標,怎麼怎麼,要如此如此,當年夫子年少時候就怎麼怎麼樣了,啊呀,太累也,太累也。」

小道士瞪大眼睛。

看得出來,這少年郡王雖說是說得苦,但是滿臉得意,分明是炫耀姐姐嚴格要求自己,炫耀自己也有那般的才情。

於是小道士不服氣道:「我,我!」

「我師父也總是要讓我向齊師叔比的!」

少年郡王看到旁邊的少年道人,道:「道長自是很好的!」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道:「但是,我姐姐說的,那位夫子可是朝堂內外第一人!」

「塵世之中,無雙無對的大宗師,大夫子!」

小道士道:「可是師父也說,師叔走的是最難最上之路,三才已全,就是那些很有名號,可先天一炁的道長也無法比得過師叔的底蘊,師叔將來是要被稱呼做真人,足以開宗立派的!」

少年郡王手掌按在桌子上,道:

「我姐姐說,那位夫子若是從政學文,便是有望天下第一名士。」

「若是專心撫琴,也可以讓天下第一的美人為他折腰。」

這後一句是他自己加上的。

少年人總覺得,如此才有名士的風采。

小道士明心呆滯。

看向旁邊的齊師叔。

想了想師叔去撫琴,一堆美人圍繞的話,師叔大約會安靜地撫琴,對那些美人視如無物吧?

不過師叔這樣的人,似乎會有很多美人喜歡,噫!

那樣的話,到底誰是美人啊……

而後只好道:「師叔做的飯菜很好吃的。」

「也會治病救人。」

少年郡王道:「治病救人……」

他喟然嘆息道:「能夠有這樣的念頭,便已經是第一流的名士了。」

撓了撓頭,自嘲笑道:「啊,我們怎麼爭搶起來了。」

小道士一本正經:「對啊,你怎麼爭搶起來了?」

「明明很累的啊,夫子太強了。」

「是很累啊,師叔也很厲害。」

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郡王瞪著那小道士,兩個人齊齊笑起來。

旁邊的少年道人眸子安靜,只是專心坐在爐子前面,認真地看著火爐裡面的烤栗子。

噼啪噼啪,火爐子裡面,砰得幾聲,蹦出先前扔進去的幾個栗子,栗子裂開了殼兒,少年道人把這熟栗子放在手裡面來回倒騰,吹氣變冷,而後剝開皮扔到嘴巴裡面,入口香甜無比,注意到了明心和那少年郡王的視線,微微笑道:「要吃烤栗子嗎?」

兩個人都覺得爭執的好沒意思,有種垂頭喪氣的感覺。

少年道人展開手掌,把熟了的栗子分開。

郡王咕噥道:「我什麼沒有吃過……」

他從少年道人掌心抓過這栗子,扔到嘴裡面大嚼。

冬日無人入夜,如此吃東西,不是什麼珍饈美味,卻是難得的少年樂事。

吃完栗子,天也徹夜,於是少年道人把肚皮圓滾滾的小道士拎起來,告辭離開了,星斗滿天,披一身夜露,城中也有小山,且上山入觀也,那少年郡王則是眸子微張,笑意收斂,道:「出家人,天性浪漫,那兩人都很厲害啊,該是能成真修的啊。」

伸個懶腰,道:「回了。」

於是黑夜之中也有人聲回應。

他起身悠哉悠哉地往回走,漫步乘車,行約莫三炷香功夫,方才在一三進三出的大宅院前停下來,下來之後,換了衣裳,且以清茶漱口,去掉了方才吃肉粥薑絲帶上的異味,還朝著旁邊的屬下哈了好幾口氣,確認嘴巴裡面沒有雜味了,這才推開門,臉上帶著笑意:

「我回來了。」

「瓊玉姐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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