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落下,卻並無回答,那少年郡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這屋子裡面頗安靜,也素凈,唯獨一床一桌,一張琴,一書架而已,多有散落的文字殘篇,而一少女,年約十六七歲,著綾羅,眉宇清朗,眼睛大而柔和,瞳仁尤其黑亮,正拈一枚棋,看一殘局,安靜許久,尚不能落子。

嗓音清而不冷,只是道:

「回來的有些晚了。」

「是見到那兩位煉陽觀的道人麼?」

少年郡王笑道:「是啊,姐姐你真的料事如神。」

「就和姐姐你說的一樣!」

「那兩位也是看出了這城中的變故,才去城中各處灑落雄黃水,只是很厲害啊,他今日也沒有用雄黃水,而是帶了一些驅寒,扶正氣的藥物去救助百姓了,說起來我真沒有想到,在這中州的地界裡,竟然還有其他人的判斷和姐姐你一樣。」

「那個小道士也很有趣。」

「一時間聊得盡興,這才來得晚了。」

少女臉上神色始終收斂著,只是簡單地回答道:

「是好事。」

少年看著她下棋,他自小也學得琴棋書畫,認得出這是困龍的千古名篇,從這棋局之中,就能夠知道她還在擔憂自己兩人現在的處境,於是遲疑許久,還是道:

「姐姐,為什麼……父親已經病逝了,我們好不容易才出了京城,本來該要韜光養晦,什麼都不要做才對,現在姐姐伱還開粥棚,去聯絡城中官員,讓他們灑雄黃水。」

「我知道姐姐你這樣做,在求【賢名】,如此可得【民心】和清黨的認可。」

「但是現在還有什麼用呢?」

「只會讓二叔堅定殺我們的決心啊。」

瓊玉斟酌著棋局,詢問道:「你覺得,是為了求賢名,得人心?」

少年郡王道:「難道不是嗎?」

少女不答,下子之後,這一局棋終究是從【困龍】走向了【斬龍】,於是嘆息,起身道:「收了棋局。」少年郡王老老實實地跪坐著,而後伸出手把這棋局都收拾好,把黑棋和白棋都收好,放回了棋簍子裡面。

瓊玉咳嗽數聲,似乎身體尤其不好,坐在暖爐旁邊,回答剛剛少年郡王的問題,道:

「當然不是因為賢名。」

「只是因為救人而已。」

「你把問題想得複雜了。」

少年郡王怔住:「啊?」

瓊玉道:「就如你所說,我們若是太出頭的話,或許會引來二叔的殺機;可我們不做的話,這一次的百姓卻是會有很多遭災病,難過寒冬,我們只是冒些風險而已,但是這些百姓可是真的要患病,甚至於身死的風險。」

「既已看出這一點,又能有機會改變這一切,為何不去做?」

「仙道貴生,人道同樣如此。」

「微末時行事都無光明正大的氣象,往後即便有機會騰飛也只顧全自己而已。」

少女眸子看著自己的弟弟,見到他似乎還不服氣,要說什麼【千金之軀坐不垂堂】之類的話,又平和詢問,道:

「再說,你覺得,便是我們乖巧些,那二叔就會放過我們麼?」

於是那少年郡王便啞了火。

少女伸出手取來釵子,撥弄旁邊的獸首香爐,手腕白皙,仿若霜雪,而手指尤其修長。

一時間屋子裡面就只剩下了細碎的聲音。

少年郡王安靜了一會兒,多少有些不服氣,道:「這些話。」

「又是你在夢境裡面和那個什麼齊夫子說話的時候,那個夫子說的嗎?」

少女回答:「不止是聽,還要看,還要想。」

「他和我說了,我也看到了他的所作所為,我也在思考。」

「而後才信他所說。」

「古人說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其實也是不對的。」

「萬事萬物,不親眼看一眼,親身體會一番,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明白的。」

少年郡王挺起胸膛,理不直氣也壯地道:「那偏聽則暗,那我可以不讀書嗎?」

瓊玉回答言簡意賅:「不行。」

少年郡王頹唐下來,撐著下巴發獃了好一會兒,實在是不想要去看書,比起看書來,發著呆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實在是曼妙的享受,最後忽而詢問出一個在心裏面擠壓了很久的問題,道:「所以,姐姐你才想要找那個齊夫子嗎?是因為他是大才,所以才想要收入麾下的嗎?」

瓊玉放下了手中的釵子。

提起桌子上一支筆,敲擊少年額頭,一聲脆響,然後才放下了筆,道:

「又錯。」

「大器免成。」

「天下大才,都有傲骨,能夠作為朋友,已是幸極的事情。」

「誰又能駕馭他們呢?你可不要有這樣的想法。」

她的聲音稍有嚴厲了些,看到弟弟答應,這才頷首,聲音頓了頓,回答道:

「我找他,只是因為那時候我才剛剛從夢境之中甦醒過來,他是唯一我能記得比較清楚的事情了,那可真的是一場噩夢一樣的經歷……我花了好些天才弄清楚,什麼是夢境,什麼是真實,是我在夢中見到了山神瓊玉,還是山神瓊玉在隕落前夢到了仍在少年時的自己。」

「尚在昏昏沉沉之中,便面臨父親去世,而么弟墜湖的事情。」

「本來,下一個便是我被毒殺。」

「我沒有其他選擇,只是嘗試為之。」

少年郡王沉默下來。

那一段時間實在是艱難。

因為姐姐提前預知,弟弟免於墜湖身死。

之後他們在姐姐的吩咐下,耗費了大半年的時間,藉助崔家的勢,才從皇城之中逃了出來,這一年來他親眼看著姐姐從愛笑愛鬧的性格,逐漸變成了安靜內斂的模樣,大部分的時候只是以一雙眸子平和注視著窗外落葉。

在離開京城的時候,她嘆息一聲,指著那一座尋常的山,道:「真想再上一次鼎煙峰。」

「撫琴看著落葉紛飛入流水啊。」

「可惜,再也不能了。」

那時候的他還不能夠體會姐姐的心情,現在似乎能稍微明白些了。

瓊玉道:「至於我尋找齊夫子,只是因為,夢中大多模糊,和他相關的事情卻尤其清晰。」

「若能找到,便可知道夢中非夢。」

「夢中一小夢,人生一大夢。」

「人行世間,如行大夢,忽然而已。」

少年郡王聽得雲里霧裡,好奇道:「那你怎麼又不找了?」

「是知道他只是夢裡的事情?」

「不,我只是知道他在做什麼了而已,所以知道查籍貫尋學子肯定找不到他。」

「所以才停下來。」

瓊玉回答道:

「他似乎是因為過往,他在夢中一直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也想要為百姓做很多事情。一生皆兩袖清風,不娶親則不會被高門大戶和世家干擾,如他所言,便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兒無女之人,才可放膽去做些事。」

「在京城做官,被高門大戶拉到了他們的規則裡面,那就索性棄了這清貴身份,外出做官,為一地百姓做實際的事情。」

「文官的道路被制衡住。」

「那就做武官,討伐妖魔國度。」

「被下放便去做教書的先生,閒來無事被關起來便去寫書做傳。」

那一身富貴氣的少年郡王托著下巴,看著自己姐姐,從她的視角說這個夢中的少年人。

從這些話語裡面,仿佛當真看到了那樣一個脊背挺得筆直的少年,一步一步行走於紅塵中的模樣。

看他從少年的書生,到青年的官員,而後出將入相,最終垂垂老矣。

忽而感慨,詢問道:「說起來,姐姐你口裡面的齊夫子,他做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嗎?」

瓊玉搖了搖頭:

「不曾,似乎是那一場夢的限制,他沒能弄清楚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少年郡王訝異,又問道:「那想要為百姓做些事情的願求呢?」

「也不曾。」

「他最後被名望『架』起來,再做不了什麼事情,成了朝堂歌舞昇平的裝飾之物。」

郡王疑惑道:「那阻攔他的是……」

他的聲音頓了頓,忽而明白了。

阻攔在面前的,只能夠是皇帝。

踟躕許久,最後只是道:「這一條路他繞不開的啊。」

「齊夫子倒是可惜了。」

「所以,姐姐是認為他放棄了嗎?」

「自此逍遙,倒也很好。」

少年郡王看到自己的姐姐用一種看笨蛋似的,遺憾且憐憫的眼神看著自己,道:

「又錯。」

她的袖袍垂落,語氣之中對於那好友,有種如對自己般的信任,道:

「放棄?」

「不會的,他一路行來,從不曾放棄,京官做不得的事情便轉去外放,文官做不到的事情便做武官,官員做不到的事情,便請辭去做。」

「以他的性格,當發現從仕這一條路做不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時候。」

「只會換一種方法。」

「若他如我所料,當也已踏上了修行之路。」

「他會去查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會去救那些值得拯救的百姓。」

「既如此,歲月漫長,大道唯艱難,我和他都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只要不死,終有一日會在道左重逢,又何必在現在執著尋找?」

香爐的火光微微倒影在了少女的眸子裡面,她忽而地詢問道:「嗯,所以,我來考考你,你可以從夫子的經歷上,知道些什麼?可有什麼所得麼?以及此次我救人的目的?以齊夫子若也記得夢境中事情會如何做為破題,寫一篇文章出來。」

「我看看你的長進。」

少年郡王的神色緩緩凝固住。

啊??!

少女平淡垂眸道:「去看書。」

「一個時辰。」

「啊?」

「兩個時辰。」

「啊,好好好!」

於是少年郡王老老實實地離開了,瓊玉不用旁邊香箸,隨手拔下了發簪上一枚簪子,用手中木簪輕輕戳著雪一樣的霜灰,無意識地在細膩木炭燒成的灰上戳出了好多個細小的空洞,直抵了被埋藏的細膩木炭處,那將熄未熄的一點明火忽而才又活了過來,暖意流轉出來。

木簪的一端被烤灼泛紅,散發出木香。

少女忽而微笑。

站起時旋身,裙擺搖曳如蓮花開落。

她只拿著這木簪,隨手以灼紅了的一端寫下文字。

一氣呵成——

「君心如鐵,補天裂。」

少女微微笑起來,看著自己的筆法,而後扔下了木簪,黑髮垂落披散如飛瀑。

也不管白色袖袍上沾染了些許的木炭痕跡,只從容地道:

「齊無惑。」

「當如是。」

……………………

齊無惑的孔雀鳥蛋孵化出來之後,吃飽喝足,直接就睡過去了。

少年道人把它放在袖袍裡面的暗袋裡面,走了一日,結果還沒醒過來,小道士明心帶了些肉粥給自家師父,老道士先是笑眯眯地道謝,摸了摸小道士的頭,而後指著濕淋淋,被雨水髒水給污了的道袍,抽出一根老竹竿,道:「小道士臀肉癢乎?」

「知我竹條厲否?」

「汝欲以臀肉試試我的『竹條炒肉絲』麼?」

少年道人聽著不遠處,那老道士只是拿著竹條在小道士明心手心上來了幾下,不輕不重的,而後就拉著小道士告訴他該怎麼樣做,怎麼樣做,衣服髒了不妨事的,可若是著涼了怎麼辦?頗為絮叨的聲音。

齊無惑想到了自己過去的經歷。

父母,先生,老師。

遠處是老道士敦敦戒告的聲音。

經樓裡面的少年道人則是看著快要圓月的月亮發著呆,想著爹娘也是曾經罵過自己的,自己小時候也是會踩水玩耍的,一般是爹爹黑著臉,而娘親在旁邊勸著,明明之前還一樣很生氣,可是當爹爹作勢要打他的時候,娘親反而一下著急了,開始對著爹爹生氣,可急了往往也是在說——

你下手輕點,不要把孩子打疼了。

啊呀你讓開,笨手笨腳的,讓開,我來打。

少年人想著娘親那時著急又惱怒的模樣,忽而噗呲地笑出聲來。

而後笑意頓住,慢慢消失,發獃。

聽著遠處的絮叨。

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有點難受。

其實只有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

身子趴在桌子上。

把自己埋在胳膊裡面安靜呆著。

啊,月色真好……要到月圓的時候了啊,

該是團聚的時候呢。

齊無惑想著。

也是明真道盟的時候……

爹,娘,先生……

忽有動靜,有什麼東西輕輕蹭著少年道人的掌心,毛茸茸暖呼呼的。

齊無惑回神,看到了那小孔雀,終於醒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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