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練的走不動道,是我走一路背一路,你搶不到飯,也是我勻給你的,你冬天冷,是咱們幾個擠在一個炕上,現在要成角了,就把這些都忘了……都忘了……咳咳……」

紛飛的的大雪中,那院角的柴房裡,傳來了聲聲沙啞悽厲的嘶喊,就像是那風中勾魂的鬼一樣,嚎著,哭著,咳著。

小癩子到底還是不想死,往些時候他說他想死,那是因為還沒嘗過香的,睡過女人,吃過好的。現在,他真的不想死,他才十幾歲,往後還有大把的日子要過呢,打小長這麼大,他從沒睡過那晚那麼舒服的熱炕。

他想活。

可院裡冷清,戲班子的徒弟全都到戲棚子裡練戲去了,又有誰招呼他,便是聽到了一個個也躲得遠遠的,只把他當成瘟神一樣,像是真的成了鬼,避都避不及。

雪花紛飛。

「咳咳——咳咳——」

就在小癩子咳的撕心裂肺的時候,那迴廊里多了一條身影。

蘇青像是一顆樹一樣,靜靜地瞧著柴房窗戶上那個拚命掙扎著從窟窿里探出來的臉,望向他的臉。

幾日的功夫,小癩子已脫了像,蓬頭垢面不說,兩腮已凹陷癟了下去,眼眶泛黑,許是很久沒睡過了,一雙眼珠子密布著條條血絲,像是快要鼓出來,他緊緊的貼在那個送飯的窟窿口上,血紅的眼睛就那麼直勾勾的瞧著蘇青。

「小、小青,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宛如看見了救星,那雙灰黯充血的眼珠子陡然似爆發出了光亮,沙啞的喉不停顫著,變得尖利起來。

隔了這麼遠,蘇青都依稀聽到了雙手抓撓牆壁的聲音。

鬼他沒見過,但眼前這張臉,怕是比鬼也差不多了。

蘇青手裡提著飯,往柴房走去。「過兩天我就要登台了,今個再給你送回飯!」

四目相對,蘇青頓了頓,指了指陶碗里盛滿的肥膩的肉片,他邊端著,邊輕聲笑道:「你還記不記得往些時候,一年到頭都不見點油星,結果熬到最後最想吃的反倒不是瘦肉,而是肥肉,一口咬下去油汁四冒的那種,呵呵,為了一塊肉,你還和小石頭打了一架!」

說著,把碗擱到了窗沿上。

「小青,你再幫我一次行不行,就最後一次,我真的不想死!」

小癩子的臉陡然往後一縮,一隻骯髒不堪的右手露著外翻的指甲已伸了出來朝蘇青抓去,像是溺水的人看見根救命稻草一樣。

可那窟窿就那麼大,他的手只到肩膀就再也伸不出來了,宛如無頭蒼蠅般,在風雪中胡亂的抓著。

蘇青稍稍往後退了一步。

就是這一步,那隻手忽然一停,仿佛屋裡的人也看見了這一步。繼而,那張鬼一樣的臉又出現在了窟窿口上,本就充血的眼睛更紅了,紅的像是快要滴出血,透著說不出的怨毒與憎恨。

「你為什麼要躲?為什麼要躲?你一個臭要飯的也敢看不起我?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你能成角?你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畜生——嗬呸——」

惡毒的咒罵鋪天蓋地的從小癩子嘴裡吐了出來,罵到最後,他更是拼了命的朝著那風雪中靜立的少年吐著唾沫。

「——要不是你,我不會這樣,都是你害的,你個不要臉的狗雜種——」

可少年早已退開。

也不知罵了多久,又或是罵累了,小癩子方才伸手將窗沿上的碗端了進去,大口吞咽著肉片。

「你這是絕症,沒法救的!」

驀然,呼嘯的風雪中,響起了蘇青清冷的聲音,輕的像是雪落。

好在屋裡捧碗吃飯的小癩子聽見了,他欣喜若狂的又趴在了窟窿上,眼中滿是希冀的望著蘇青,顫著聲:「救得了,只要有那人血饅頭,我就可以活,真的,一定是真的!」

蘇青瞧著他不人不鬼的模樣,這一次居然罕見的點點頭,像是全然沒聽到先前的惡毒咒罵,而是展顏一笑,只似花開。

「那好,都依你,吃完飯,好好睡一覺吧,東西我會給你送來!」

沒去再看小癩子那張臉,便是他的聲音,蘇青都似聽不見了。

轉身離去。

「小癩子吃了麼?」

小豆子穿著戲衣立在長廊上,見蘇青回來,當即問道。

蘇青笑了笑。

「吃了!」

他拾起牆邊立著的長劍。

「噌!」

半截劍身已出了鞘,眼神平靜,蘇青只一掃灰黯的劍身,右臂再一展,長劍已然出鞘,被他挽了個劍花,嘆道:「唉,怕是見了雪,都有些銹了!」

但他似是察覺到什麼,微微偏過頭望去,就見小豆子正盯著自己,眼神有些呆愣,不禁好笑道:「瞧我幹什麼?還不好好練!」

小豆子恍如夢中驚醒般兀的一縮身子,臉色有些白,他想了想,才不解的說:「不知道為什麼,師哥,我覺得你剛才好嚇人啊!」

蘇青慢慢垂下眼皮,只說了句。

「練吧!」

說罷,手中長劍一震,口中氣息稍稍一變,已起調唱文。

……

連著兩天。

蘇青給小癩子送了兩天的飯,他白天練功,晚上也練,練著馬王爺教他的拳法,配合著怪異的氣息,這飯量居然慢慢大了起來。

直到最後一天的夜裡。

這一夜下著大雪。

茫茫渺渺,不見人間。

聽著風聲中傳來的一聲依稀貓叫,臥房裡的通鋪上,蘇青坐了起來,他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困意轉瞬已散,聽著外面呼呼刮著的白毛風,少年喃喃道:「罷了,就當全了你這最後的念想!」

而後腰身一挺,已靈巧的翻下了床,腳尖落地,無聲無息。

然後小心翼翼的拉開一道門縫,趁著寒風還來不及飄進來的空檔擠了出去。

當真是好大的風雪,一出屋子,雪片撲面而來,像是被刀片刮過似的,刺痛難忍。

蘇青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一個哆嗦,從襖袖裡扯出個圍脖,忙不迭的又從頭上套下去,掩住了半張臉,嘴裡哈著熱氣。

見不遠處立著個人,他雙手揣在袖裡,活像個小老頭走了過去。

「要不,趕明再去吧,這雪也太大了!」

馬王爺也不知道從哪扯來一塊黑布,蒙著臉,瓮聲瓮氣的道:「好啊,我倒無所謂,反正明個去張宅唱戲的又不是我!」

蘇青腰身一直。

「去,現在就去!」

「嘿嘿,走你!」

漢子怪笑一聲,一把抓著他的肩膀,右手使力,掄臂一提,蘇青立覺腳下一輕,整個人已騰空而起,等再定神就趴在了牆頭。

這剛反應過來,眼前就見一道黑影跨腿便是兩個箭步,輕而易舉的攀上了牆頭,順便還把他拽了下去。

遂見兩條身影,一高一矮,轉眼沒入了茫茫雪幕中。

卻道好個風雪殺人夜,正是,殺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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