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白玉盤高掛天際,皎潔澄澈的月光如水銀般流淌,這般的夜空下,無數的罪惡,如腐爛淤泥一般在滋生。

黑暗中有影影綽綽的人影;鼻間繚繞著鮮血的腥甜、以及些許腐臭;耳邊是時有時無的慘叫聲、若有似無的哭泣聲……

這一切,無一不在訴說著,這是一個何等混亂的夜晚。

道路兩旁,方銳感受到,那一扇扇反叉著的門後,有一雙雙驚惶無助的眼睛,緊張地盯著外面。

從甜水井胡同到柳樹胡同,小半截路程平安無事。

直到——

路過一處街道,兩個衣衫不整的男子,提著褲子從一戶大開著門的人家中出來。

「那邊的人,站住!」

「耳聾了麼?說得就是你們,給爺停下!」

或許是戾氣上頭,也或許是手中的砍刀給了他們底氣,這兩個頭腦發昏的地痞流氓攔了過來,然後,就被方銳三下五除二以重手法打死。

特別是其中一個,方銳用上了勁力,一掌按在對方胸膛,直接將這人打飛五六米遠,狠狠撞在牆壁上,足足凝滯了幾個呼吸,如同掛畫一般,最後才砰地一聲掉落。

暗中,不少看到這一幕的人,不約而同倒吸了口冷氣……隨後,那些窺視的目光紛紛退去。

遠處街道,還有一波巡街過來的衙役。

「頭兒,那邊……看那邊……咕咚!」

這衙役狠狠咽了口唾沫:「有凶人……」

「哪呢?哪呢?小於,你這眼神不好啊!胡老八,你看到了嗎?」

「沒看到……哈哈,有人嗎?走啦,咱們去那邊巡邏!」

稍後,那些衙役離遠一些,又聽到隱隱約約的聲音。

「於家小子,學著點……這世道,就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能活得長久……」

「是啊!非是咱徐老六不賣力,實在是:這點俸祿,不足以讓老子拚命啊!」

……

「銳哥兒,那人……嘔!」

方薛氏捂著胸口,彎腰一陣乾嘔——對方在巨力撞擊下塌陷變形的身軀,讓她聯想到了肉餅,還是人肉餅……胃中忍不住地翻湧。

「阿嬸!」

三娘子鬆開拉著囡囡的手,上前為方薛氏拍著後背。

她倒不是接受能力有多強,心中同樣噁心,只是比方薛氏稍輕一些,又以強大意志力壓制住了,並沒有表現出來。

——過去那些年,三娘子一個人操持過家,見識多了,知道這個世道男人在外有多難的,所以,她會儘量不讓自己成為拖累,並幫著方銳分擔一些。

當然,這倒不是說:方薛氏不如三娘子,較真來說,她對方銳的愛護並不比三娘子少,只是,沒有從前見過過這種血腥的場面,猝然面對,噁心才是人之常情……也有各人體質的原因……

稍後一些,兩個被放開手的小丫頭,反應不一。

「兄長,唔~」

方靈因為熟悉一些,倒是還好,只是眼睛瞪直、小口如金魚般微微張開,如死機了一般,似乎在驚訝自家兄長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阿銳哥……」

囡囡看著方銳,目光有些有些怯怯的,見方銳看過來,小丫頭下意識脖子一縮,退後了兩步。

其實,這還是因為她對方銳熟悉的原因,若是其他人這般當面殺人,小丫頭恐怕都要嚇得尖叫了。

「靈兒、囡囡……」

方銳苦笑。

他其實已經頗為克制了。

用重手法解決,這是震懾的必要;而考慮到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經盡力避免鮮血迸濺,不然……嘔吐的人必然不只方薛氏一個。

「囡囡,別怕!」

這時,三娘子起身,一隻手拉過囡囡,另一隻手拉住方銳,毫不顧忌上面溫熱的血跡。

是的,就是拉過方銳染血的手,方銳從她的目光中,看到的皆是體諒、傾慕,沒有半點嫌棄。

「囡囡,面對壞人,伱可以害怕,但不能因為你阿銳哥殺了壞人,而因此害怕你阿銳哥……這會讓你阿銳哥傷心的……」

三娘子看著囡囡,語重心長道:「你阿銳哥在保護咱們,他是咱們的英雄,打壞人的英雄,咱們不能讓守護咱們的英雄受委屈,流血又流淚,對不對?」

囡囡歪著腦袋,想了下,用力點頭:「對的,娘親,我明白了。」

「阿銳哥,你是英雄,打壞蛋……囡囡不怕!」

她仰起頭,月光下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看向方銳,上前一步,伸出沒被三娘子拉著的另一隻白嫩小手,同樣拉住了方銳的手。

三人圍成了一個圓。

在這皎潔澄澈的月光下,在這夾雜著啜泣聲、喝罵聲的夜風中,這一刻,他們看起來,好似一家三口。

「三姐姐,你可真是……」

這一刻,方銳心中頗為震動,為三娘子的教育理念:沒有因為囡囡年齡小,或者場面血腥,就避及不談,反而曉以道理……

『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囡囡這丫頭,才會不符合年齡地懂事吧!』他心中暗道。

「兄長,我也不怕你!」這時,如呆住的蚊香蝌蚪般的方靈,也終於回過神,撲過來,擠進了三人中間。

然後,就被方薛氏拎著耳朵拉到了一邊:「別去吵你兄長……還有,消停些啊,今天新換的衣服,又弄髒了……」

她除了臉色有些發白外,此時倒也好了不少,看向方銳:「銳哥兒,你沒事吧?」

「沒事,娘、三姐姐,咱們快走吧!」

方銳看著方薛氏、三娘子,又看了看方靈、囡囡,在一片的關切目光中,胸中有說不出的溫暖在涌動,仿佛這深沉黑暗、無邊罪惡的夜晚,都不算什麼了。

……

此後,方銳提著染血朴刀,大搖大擺在前方開路,領著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走在街道上,再無人敢來觸霉頭。

即使官府捕頭衙役見了,也都是遠遠避開。

……

一路再無事端,平安返回柳樹胡同。

開鎖。

進入屋內,可以明顯發現:有賊人翻牆闖入的痕跡。

「哎,這可真是……」方薛氏心急,就要去察看丟了什麼東西。

「娘,等等!我先檢查一下……再說,咱家稍微貴重一些的東西,昨天不都放入地窖了嗎?」

方銳攔住方薛氏,先去檢查了一遍,確認沒危險後,才讓方薛氏、三娘子,還有兩個小丫頭進去,收攏東西。

「丟了一把菜刀、兩個麻袋,還有燈油……」方薛氏絮絮叨叨說著。

總之,都是一些瑣碎的小東西。

至於大件,就如方銳說的一般,基本都放在地窖,倒是沒丟什麼。

地窖。

方銳搬走那一堆巨石,扒開入口鋪著的乾草,進入其中,將一些棒子麵、高粱面拿到院子中,等著一會兒帶走。

裡屋,跳躍的火光中,方薛氏、三娘子來來回回,收拾著東西;倆小丫頭也湊熱鬧,將昨天沒能帶走的一些小玩意收攏起來。

咚咚咚!

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伴隨著一道試探的喊聲:「銳哥兒,是你們在家麼?!」

「長林叔?」

方銳聽著聲音,就分辨出了來人:「娘、三姐姐,你們就在裡屋收拾東西,慢慢來,不急……我出去看看。」

他交代一聲,去堂屋開了門。

「銳哥兒,真是你啊!」

長林叔見到方銳,明顯鬆了口氣的樣子:「我看著你家有亮光,過來瞧瞧,不是賊人就好……今個兒白天見你家門都鎖了,你們去哪啦?」

當初宋大山一事後,方銳恩怨分明的印象深入人心,正是這般,他才會特意過來瞧瞧,想賣上一個人情……不然,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謝過長林叔了。白天,我們在城中另一處院子……」

方銳含糊說了句,反問道:「長林叔,你身上這血跡……怎麼回事?」

「下午時候,被拉壯丁,上城頭了……咱柳樹胡同,留下的人家中,男人基本都去了……我還搬石頭,砸死了一個太平賊哩!」

「不過,也不一定是太平賊,我瞧著穿的破破爛爛的,更像是太平賊抓來的流民……那些賊人姦猾得很,自己不上,就驅趕著抓來的流民……」

顯然,對長林叔這種平民百姓來說,被抓上城頭守城,就是一輩子中難得遇到的驚天大事,這種經歷能幾十年記憶猶新的。

因此也就不奇怪,他此時說起來,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比划著,頗為失態。

「是麼?!」

方銳循著話茬:「我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打仗哪!長林叔,你是上過城頭的,怎麼樣,今天瞧著太平賊人多嗎?」

難得遇到一個認識的親歷者,他自然要詢問一番,獲知些更詳盡的消息。

「怎麼不多?!哪個喲,烏泱泱一大片,老多人了……城牆下面,到處都是血……」

或許是被搔到了癢處,也或許是激發了談性,長林叔打開了話匣子:「……還有順著雲梯,高來高去的武者,不過,基本都被大戶人家的人擋住了……我們就是搬石頭,往下面推……你滿堂叔和我分在一起,離得不遠,他腿發軟,還差點一頭栽下去,我還行……」

「這就是膽氣啊!長林叔,您厲害……」

方銳讚嘆了聲,心中暗暗提取有用的信息:『其一,戰鬥慘烈;其二,太平賊人眾多,還抓捕、搜攬了不少流民,驅趕他們蟻附攻城……』

『太平賊是今早……不,或許更早一些,昨夜到來……棗槐叔、福泉叔、白石叔……這些人家也是昨日出城,可能剛好就撞上了……那些被驅趕攻城的人中,或許就有他們……』

『出城,明明是躲避拉壯丁的,可卻剛出虎穴,又入狼窩,這世道真是弄人……底層百姓……唉!』他心中嘆息。

「長林叔,咱城中官軍,傷亡情況怎麼樣?」方銳又問道。

「還好,我們是下午去的,攻城的大多是被驅趕的穿著破爛的流民,爬上城頭的少,咱們這邊死人也少……聽說,上午時候才叫慘……賊軍武者突襲,翻上城牆,早上拉去的那一批人,十個有八個都死了……」

長林叔慶幸道:「聽說,咱們胡同這一片,原本是癩痢劉負責兵役的,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卻死了……拖延了一上午,延後一批,我們是下午去的,倒沒那麼殘酷了……」

「總之,感謝那殺了癩痢劉的人啊,也不知是哪位好漢……」

「這樣啊!」

方銳微微點頭。

沒想到,他昨夜殺了癩痢劉,還間接拯救了附近胡同不少人。

兩人又閒聊了兩句。

那股亢奮過去,夜風一吹,長林叔冷靜下來,想起自己的處境,心有戚戚道:「……明天,咱還要上城頭……銳哥兒,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保重啊!」

「保重!」

方銳看著長林叔落寞離去的身影,不由又想起了出城的棗槐叔等人家,閉目,耳邊是夜風帶來的哭嚎聲、哀戚聲,猶如時代的悲泣。

「這世道啊!」

他心頭萬千感慨,最終只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只飄出不遠,就淹沒在巨大的黑暗中,被風中的聲音掩蓋。

不多時後。

方薛氏、三娘子收拾好東西,方銳將地窖外的布置復原,鎖門。

如昨夜一般,他提著兩大麻袋糧食等重物,方薛氏、三娘子背著輕便包袱,一人拉著一個小丫頭,離開了柳樹胡同。

……

一路無事,返回甜水井胡同。

各自洗漱。

囡囡、方靈兩個小丫頭,洗漱過後,也不和方銳商量,就手拉著手,結伴跑去了方銳房間。

「銳哥兒,你和倆丫頭一起睡,給她們講故事,也省得晚上被外面吵得睡不著……正好,三丫頭過來和我說說話……」

方薛氏拉著三娘子進屋了。

當然,這只是藉口,她只是怕方銳可勁折騰,不知節制,年紀輕輕傷了身子。

「我有那麼不自覺嗎?」

方銳自然看出了方薛氏用意,好笑的同時又有些尷尬,搖了搖頭,洗漱過後,也回屋了。

至於去黑市?

如今,倒是不必了。

有虎爺的贊助,銀錢不缺,不用再去賣成品藥;家中物資都有,去黑市也買不到多少……

當然,最重要的是:城中越來越亂,他必須看顧著家中這邊,才能安心。

明月皎皎,澄澈的月光透過窗子,如霜華一般打落在床前。

方銳溫和的講故事的聲音,掩蓋了窗外的啜泣聲、喝罵聲,囡囡、方靈兩個小丫頭,就在這般的環境中,沉沉入睡。

給倆小丫頭蓋了下肚子,他也是閉上眼睛,漸漸睡去。

直到——

後半夜,在城門方向突然傳來的喊殺聲中,猝然驚醒。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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