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二章 白髮生(下)

阪城剛剛入夜,喧囂未靜,平貿區的交易所倒是早早停止了交易,不過大批量的貿易公司、公關公司,還有研究所、設計院等等白領密集的場所,還是秉持了一貫的加班傳統,不管有事沒事兒,先把姿態做出來再說。

當然,晚上的酒場肯定已經安排好了,北山湖上夜景遊船,可是近期相當流行的交誼方式呢。

坐船、喝酒、到對岸,然後乘地鐵公交回家,真的把時間算到了極致。

整個平貿市場,都流動著浮飄和躁動的氣氛。

不過這所有的一切,都與江冢無關。

她穿著研究所的白服,坐在工作檯前,整理今天實驗的記錄,將它與過往的海量實驗記錄接合在一起,進行分析和驗證。

這是一項已經持續了二十七年的研究。

2070年立項,75年她作為助手參與,81年正式接手,然後輾轉奔忙,最好的青春、最美的年華、最跌宕的人生,都融在裡面,再也化不開。

如今她已經年過四十,對當代大部分研究員來說,大約正是出成績的時候,她也確實有一些成績。但在這個主項目上,雖偶有起伏波折,但總體上還是她剛接手時的那個平穩線條,看不到任何大起大落的趨向。

至少,按照實驗設計的標準,是這樣沒錯。

江冢並不急躁,就算曾經有過這樣的情緒,也早就在二十多年中磨礪乾淨,她有時候甚至在想,也許她要把這樣研究進行到一百歲,然後退休,交給自己的孩子、學生,讓他們繼續下去……

如果有那樣的一天,人生也勉可算是幸福了吧?

研究所其他的聲息漸漸消歇,江冢並沒有感應,只是專注於眼前的工作。這兩天,她在該項目上的工作量,有一些增加――她需要為幾天後,那位莫先生允諾給予的爛嘴猿組織樣本加入,進行一些預設計,特別是要留出「警戒線」。

即便已經有了近千萬次的疊代,可每次加入強勢畸變種的組織樣本,對於本就屬於「失穩定態」的畸變基因網絡生態而言,都會產生劇烈的反應。

這是考驗實驗人員能力的時刻。

「叮!」

玻璃器皿撞擊的聲音,就在耳畔響起。

江冢真的是完全沒有準備,驚得身子一顫,惶然回頭,先見到了紅酒瓶和玻璃杯,然後才是松平義雄瘦削的面孔。

有段日子沒見,他好像越發地不修邊幅了,鬍子拉碴,西裝也鬆鬆垮垮,在大街上看到,冷不防還會以為被哪家公司掃地出門的前職員。

當然了,但凡有點兒閱歷的人,直面這位冷澈堅定的眼神,都決不會輕視之。

江冢有些驚訝,這位雖說是大老闆,但其實很少出現在研究所里的,更別提現在這樣子。

「你這是……」

「喝點兒紅酒,軟化血管,順便慶祝一下。」

松平義雄不管江冢正進行到一半的實驗設計介面,直接把酒瓶放在投影工作區。很不禮貌的行為,由他做來,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這說法你還在用啊!」江冢知道對面的性子,今晚上多半是辦不成事兒了,低頭笑了一下,「真難想像,你曾經見人就安利清酒的……慶祝什麼?」

松平義雄隨手拔掉瓶塞,給兩個高杯淺斟些許:「慶祝『血管』平台方向掉轉,平貿市場上百家研究所成千上萬的項目失去補貼

,即刻死亡……而我們並不在其列。」

江冢剛拿到杯子,便是微怔:「談判結束了?」

「只是宣告而已,LCRF例來如此。」

松平義雄微笑著晃動杯子,像此道老手,但視線並沒有停留在酒液或杯壁上,而是目注江冢:「既然大批死亡,活下來的項目熱度就自然提升,『定向誘發』技術價位又漲了。」

「恭喜。」

江冢以為自己明白了,卻也只是平靜微笑,舉杯向松平義雄示意。好像完全沒意識到,那是她自家的研究成果,也是她目前在研究所的主要方向。

既然給出去了,她就能拎得清。

松平義雄也不客氣,一聲「謝謝」,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江冢不太擅長喝酒,但更不擅長拒絕別人,也陪著喝了一口。

別看松平義雄專門拿紅酒過來,其實在這上面,他完全不講究的,江冢也一樣。兩個人就開始了對飲模式。

這幾年,江冢雖然來阪城的時間很少,但每次過來,松平義雄都會找個時間與她喝喝酒、聊聊天之類,大多時候是在那艘遊艇上,現在遊艇售出了,在實驗室里也沒差。

坦白講,這種氛圍下,女性考慮的往往比男性還要多一些,江冢甚至有那麼一份「覺悟」,可這些年來,老朋友始終是這個樣子,她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江冢坐在椅子上,松平義雄就坐在實驗室上,兩人就從「血管」平台,還有LCRF說起,聊一些技術方向的事情,更多還是松平義雄在發表評價:

「混沌機制下的生命培育……LCRF又要往這方面灑錢。他們現在完全是隨人起舞,那些老頭子已經喪失了基本的判斷力,空有最頂級的資源,卻被玩弄於股掌之上!人之將死,可笑至此。」

江冢喝了幾口酒,蒼白的面頰也微微發紅,還有些想笑:「聽起來真值得慶祝呢。」

松平義雄哈哈大笑,末了卻問她:「你呢,就沒有興趣要一筆資金?」

「嗯?」

松平義雄瞥了眼進入微光待機模式的虛擬工作區:「你那個『分布式生態網絡』,其實很合拍的。」

「不。」江冢回答得斬釘截鐵,「決不!」

「那就不吧。」松平義雄更乾脆。

江冢倒有些驚訝了:「就這樣?」

「還能怎樣,這項研究,相當一部分依靠你的『解離』能力,你不願意,還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我明知道你會拒絕,還要給你講,是因為有一件事,你應該知道。」

「啊?」

「你的『解離』能力,理論上可能會有替代性的工具了。」

江冢喝酒之後,腦神經多少有點兒遲鈍,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只是怔怔地看過去。

松平義雄居高臨下,看她呆呆仰頭的樣子,啞然失笑:「閉塞可是研究的大敵。不過情有可原,你畢竟不是圈子裡的人,不知道里世界現在最火的是什麼……羅中衡那個兒子,既是個寶藏男孩兒,又是個超級惹禍精,他拿出來的切分儀,現在已經讓超凡研究領域地震了。」

「切分儀?」江冢睜大眼睛。

「是啊,就是廠里在趕工的那個。」

松平義雄說得輕描淡寫,真的只是在閒聊:「回頭我給你個現場錄像,你可以研究一下,看看和『解離』有什麼異同,也估摸一下,看他後續會不會開

發類似的功效……其他人說不定也可以的。」

江冢皺起眉峰,努力思考了幾秒鐘,好不容易從「莫先生」和「羅南」複雜關係中脫離,回到熟悉的研究層面,慢慢點頭:「這樣的話,倒是好事了。」

「他可是比你大氣得多。當然,他有這個實力,你沒有……說起來,現在羅南已經是世界上最粗的大腿之一了,比我還要強,你就沒有考慮,和他合作,把這個項目做下去?」

「最粗的大腿?」江冢明顯有些心動了,「他對分布式生態網絡有研究嗎?」

松平義雄放聲大笑,幾乎是笑啞了嗓子:「看吧,這就是女人啊!」

江冢抿住嘴唇,忍了兩秒,終於也跟著笑起來,本能的好奇心也翻湧而上:

「你見過羅南嗎?我上次見的時候,他還是小不點兒呢。」

「啊……算是見過。」松平義雄笑容微微收斂了一些,「我還做過研究呢。」

「哎?」

「研究結果表明,他和他的父母都不太像。羅中衡聰明絕頂,光芒四射,變故之後又內斂隱忍;卜清文冷靜理智,平時又溫柔可親……不像,真不像。」

「那……羅教授?」

「對,最像羅老頭兒,特別是後幾年,專注瘋魔,六親不認。」

「什麼瘋老頭,禮貌呢?」江冢有點兒不滿,「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熱血男兒松平義雄,也變得口無遮攔了……變化真大呀!」

「我是說『羅老頭』,『瘋老頭』是你說的。」

「……我沒有!」江冢確實是有些微醺了。

松平義雄繼續給她添酒:「別辯解了,最後那幾年,連清文……姐,都被他扔過筆筒,那時候可是羅中衡帶頭叫響的。」

「哈,然後只有嚴永博當面喊出來過!」

「是呢,那個小屁孩兒,自命不凡,心眼只有針尖大,全靠優越感撐著,沒有的話整個人就崩了……和他並稱荒野四美男,實屬不幸啊。」

江冢為這個一點不好笑的表述,笑得趴到桌上去。

「四美男!對啊,年會的時候你們出節目,嚴永博一直想搶戲,結果讓洛元一腳絆翻了,他還以為是羅中衡,耿耿於懷快一年呢!」

「誰讓羅中衡那時候聰明外露,不找他找誰?」

「可洛元也太陰了……不不,那是個酷Guy,除了他的『清文學姐』誰都不認,誰都不認!」

江冢主動一口酒下肚,仰頭看著松平義雄有些模糊的面孔,吃吃笑起來:「不認又怎樣?老娘照樣把他睡了……」

松平義雄揚了揚眉毛,舉杯讚嘆,別無他言。

江冢卻又埋住了臉:「原來我們已經到回憶往事的年紀了。」

「哪有,只是有些事情值得回憶罷了。」

「……騙人。」

一杯紅酒很快見底,江冢酒量不佳,今晚上尤其如此,昏沉沉趴桌上睡了過去。

松平義雄輕轉酒杯,數滴殘瀝,在杯壁上粘掛晃動。他的視線,仍然駐留在江冢那裡,靜靜地看那邊瘦削的肩背、凌亂的發幕……還有發幕間格外刺眼的一絲銀白。

他皺了下眉頭,伸出手去,用了個巧勁兒,將那根白髮連根拔下,放在指間捻動。

數秒鐘後,白髮卻似化為了水銀般的液態物,維持不住之前的形態,轉而滲透進松平義雄指尖的皮膚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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