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守之夢(中)

阪城夜色漸深,遊艇上除了必要的警示燈,再沒有別的光源。只有港口的照明,將光暈擴散到這裡,映照出隱約的輪廓。

些微的光線,穿過舷窗,又很快淹沒在靜室的幽暗中,只和湖水搖盪的聲音一起,成為夜幕的點綴,在人們的夢境邊緣消散。

蛇語靜靜地躺在榻榻米上,眼帘閉合,意識便如同黑暗中的一尾靈魚,自然切入了無數「氣泡」堆疊而成的精神海洋,在似空無又有沉壓亂流作用的複雜環境中,向更「深」處游去。

精神海洋並沒有「上下四方」的概念,它所謂的「深」,某種意義上倒是距離物質層面更近了——更貼近於人類意識與物質世界最直接的連結,或者是潛意識裡對世界真實最有效的把握。

有人認為,它指向的是沉澱在人類意識深層的,不受任何利益、情緒干擾的真正「智慧」。如同海床上的礦脈,你可以撿選單屬於個人的寶石;也能夠在集體意識的暗流中,串起令人窒息的寶藏。

在並不遙遠的「三層一區一域」的時代,精神側能力者們,追求的「深層帶」,大約便如是。

去年年底,羅南的「囚籠」理論,照徹了精神海洋的基本結構,重新整頓了能力者、精神海洋和淵區極域的「相對位置關係」。

很多人赫然發現,此前他們對於「三層帶」的鑽研,那種「打穿三層帶,方可見淵區」的認知,其實是錯位了。

淵區比他們想像的更近。

深層帶卻比預期的更遠。

所謂的「深層帶」,如果帶入到「囚籠」理論中,更像是對人類意識「囚籠」深層結構乃至彼此之間「遙感連結關係」的研究。

原本的理論,犯的是「細部替代整體」的毛病,但並不是沒有價值。

相反,在修正了基本框架之後,此前與淵區綁定的包袱卸掉了,對於傳統「深層帶」的研究,反而進入了一個高速發展期。

蛇語作為咒法師,本就是精神領域的「毒藥專家」,雖然被困雲端世界半年之久,錯過了原有理論修正的關鍵期,但回歸之後對一應理論成果的學習吸收,還是很快的。

最重要的是,她回歸之後,可說是固化在了全世界最尖端的領域——不管是她見識的、承受的,都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神奇、恐怖經歷。

在這樣的環境下,無論是主動被動,蛇語客觀的感知結構、主觀的認知框架,都在快速蛻變,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

此時她在精神海洋里的遨遊,自然而然便串聯起了散溢的意識信息,在幻彩迷離中,尋找到……也可以說是搭建起了一條通向「戰場時空」的快捷通道。

當然,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某種權限認證。

否則就算比她更強的大能,用同樣的方式,也休想得其門而入。

蛇語在一個又一個破碎夢境的邊緣抹過,越是前行,碎夢拼接融合的痕跡就越發明顯;但到了後段,一切又都變得圓融無痕,只是有越來越多的情緒慾望的迷障,覆蓋上去。

就在這樣的迷障中,蛇語幾乎無感覺地突破了時空的壁障,進入到霧氣迷宮之中,停留在「戰場時空」的邊緣。

這處邊緣地帶,夢境迷障最是濃重。

破碎又交融的夢境,承託了一定的規則,使得覆蓋範圍內的霧氣迷宮,多少有了一點兒立身之基。可也正是這種若存若亡的環境,滋生出了種種未曾有之的「異類」,在迷障中掙扎、遊走、潛伏……

蛇語來得多了,見得慣了,便覺得這些「異類」的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

裡面有些輪廓,還似曾相識。

且由於這片破碎夢境迷障慣常的靜寂,在她看來,外圍這片區域,就如同混濁而幽靜的深海,其中潛藏各種形態的魔影,窺伺著核心區域的「戰場時空」。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蛇語一度懷疑,這片迷障,這片時空,其源頭正是羅南某個統攝、規定一切的夢——映射出他目前遭受的窺伺和威脅,也建立應對威脅的核心架構。

正想著,日輪從「戰場時空」中拔起,躍升的大日鎖鏈,如同張牙舞爪的奇形種,將那一處位面,籠罩在它獨特的光芒和陰影之下。

「這回運氣不錯!」蛇語自嘲一笑。

錯過了一次「檢視」機會,等於是少受了一輪折騰。而且,在位面邊緣往裡看的機會,對她來說,也挺罕見的。

「驅動這處位面的力量,就是它嗎?」

突兀的靈波,以貌似話音的形式傳遞過來。

蛇語微悸,但很快就醒悟,主動與她交流的,正是那位在邊緣區域進進出出的過度倔強的亞波倫先生。

這時候,亞波倫也進入了她的感知範圍。

在這處邊緣地帶,這位超凡種的烙印清晰而深刻,正如他出現在公眾場合時的一貫模樣:仿佛一位禁慾系神父,整個人都包裹在嚴密的袍服下,只是缺少了應有的平和,顯得嚴肅又冷酷。

唯一與外界不同的是,此時在他的袍服上,似乎也有著無形的鎖鏈,在遊走、震盪,隱然與那周行於「戰場時空」、也是他所問詢的「大日鎖鏈」共鳴共振……

尤其是鎖鏈。

在對方的帶動下,蛇語沒有問出「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低級問題,頗有默契地將這件事情忽略掉,甚至都沒有做什麼自我介紹,只道:

「涉及到規則法理這塊兒,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到哪兒去。」

蛇語也覺得,目前驅動、維持這個戰場存在的力量,來自於「大日鎖鏈」,接受「大日鎖鏈」的輻射,以之作為無數造物反覆崩解、重生所需的能量源頭。

但這種現象似乎又太直觀了,直觀到讓人不敢輕易相信。

蛇語就想,與其去琢磨這其中深奧莫測的道理,還不如去明確一個事實邏輯:羅南究竟是怎麼獲得了這樣看不到極限的能源支持……雖然實在狂暴了一些。

這樣的疑惑,蛇語並沒有說出口。

作為僕從,她不想去冒「背後議主」的風險。

亞波倫也不介意,繼續問:「這處位面,貌似和淵區、極域拉開了距離,是故意,還是不能?」

「嗯,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蛇語慣用的還是B級精神側的思維,淵區對她來說並不是常規的手段,極域更不必說。

經亞波倫的提醒,她才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戰場時空」竟然並沒有在淵區極域的覆蓋下嗎?

在五十年前的地球,這是常識。

可五十年後的現在,這就很神奇了。

正疑惑著,蛇語眼前驟然大亮。

熟悉的感覺讓她心頭髮緊,不必她去尋找,那仿佛主宰了「戰場時空」的大日鎖鏈,已經占據了她幾乎所有的感知範疇,放射出貌似彤紅卻讓人心悸的光芒,穿透了「戰場時空」,輻射到周邊迷障之中,一舉照徹幽暗,蒸發了周邊的毒霧障氣,也映出了更多的枝蔓細節。

蛇語靈魂戰慄,不可避免地又經受了一輪「檢視」,感覺中比她上次離開前還要更凌厲,她還沒有真正進入到「戰場時空」,險些又是潰散。

旁邊的亞波倫則沒她這麼好運,和周邊迷障一起,灰灰去了。

也在這時,蛇語似乎聽到了類似於「咀嚼進食」後,滿足的嘆息。

捕獲的「大塊頭」碎片消化了……部分?

「戰場時空」又擴張了?

蛇語下意識感知周邊,像眼下這般洗卻周邊煙障的場面,並不多見。可隨她感知所至,破碎參差的夢境結構,仍然是看不懂、看不透、看不明白,就如同她曾有幸「鑑賞」過的、同屬於羅南手制的通靈圖,仍然擱置在她感知結構所能觸及的範疇之外。

倒是她的意識結構,在當前不穩定的狀態下,也被「大日鎖鏈」照個通透,一應信息流轉,都無遮無攔,有一些甚至被抽離出來,和周邊破碎的夢境結構交織離合,形成了新的結構輪廓。

嗯,這就是蛇語從不主動聯繫羅南的原因。

那沒有意義。

也正是在新的結構輪廓成形之際,對應的反饋傳導回來,如同一部埋在庫房多年的老舊影帶,在大量的噪點、波紋和殘缺中,提供有限的信息。

蛇語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是主宰她靈魂的那個人,已形成了明確的意志,通過她審視這一切。

這份意志套了她這層外殼,還用隱默紗做了偽裝,仍然在夢境結構百回千繞,才最終觸碰到精神海洋深處某個精準的點位,滲透進去。

「老手」狀態很不好。

他在發燒、犯困,意識昏昏沉沉,耳畔還有如真似幻的囈語、嗞啦啦的雜音,似乎是有誰在和他講話,他卻只是抿住嘴、咬著牙,無論如何不開口、不回應。

可是,可是……

那眼皮無論如何抬不起、睜不開,整個身體在滾燙熔岩中沉墜下去的感覺,實在是太熟悉了。

似乎有人撥開他的眼皮,往裡面打光,還有那個熟悉的聲音,一聲聲的喚他:

「守叔,守叔?」

「卜……卜研究員?」

「醒了醒了!抑制劑起作用了!」是吳珺在尖叫。

「什麼抑制劑,全當個安慰劑使。主要還是命硬。」羅遠道永遠疲憊的聲音總那麼討厭,沒有一點兒希望在裡面。

相比之下,還是卜清文的聲音更入耳:

「能夠激活自身潛力的安慰劑,也是好的。不管是物質,還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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