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府城。

隨著年節的臨近,又因為最近一段時間再沒有北荒異族的消息,所有人都喜氣洋洋,氣氛也越發變得熱鬧歡暢。

南城一間茶樓,內里人聲鼎沸,滿是喧囂。

此時正值午後,很多人飯後來此聽書解食,順帶消磨一下午的無聊時光。

生意就異常紅火,忙得幾個夥計滿頭大汗,從頭到尾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時間。

茶樓二層,一間樸素典雅的包廂。

衛榮行手中拈著一顆棋子,看了很久都沒有辦法將之落下。

直到手邊的茶盞已經沒了熱氣,他才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姑娘的棋藝這幾日突飛勐進,老頭子已經不是對手嘍。」

對面坐著的孫洗月微微笑道,「說句可能得罪衛叔的話,以前我的其實也會下棋,不過後面全部都忘了,這兩日才又將之重新學了一遍。

整個過程走下來,不斷忘記又重新回憶,倒是頗為有趣的一種體驗。」

「不到兩天時間,就能達到這種程度,姑娘天資聰穎,實在是讓人驚訝嘆服。」

衛榮行也沒什麼講究,直接端起杯子,將已經冷了的茶水一飲而盡,「要不要再來一把?」

「不了,我就要離開了。」

她從座位上緩緩起身,目光依舊落在棋盤之上,「這兩日時間,我們一共下了五十盤棋,我輸了四十九盤,最後能夠贏上一局已然是心滿意足。

也正合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的道理。」

「凜冬天寒,加上年節將至,姑娘又準備去往哪裡?」

說到此處,衛榮行露出溫和笑容,「若沒有特別緊要的事情,姑娘完全可以在茶樓內再多住一些時日。

每天看著下面的人來人往,熱鬧喧囂,總好過一個人孤苦伶仃,漂泊在外。」

「我準備去一趟漠州,先到定玄山遊覽一番,再去重溫蘿茶舊事。」

孫洗月去了趟居住的房間,回來時手中多出一幅卷好的畫卷。

「此次萍水相逢,這兩日還要多謝衛叔盛情款待,讓我免去了風餐露宿之苦。」

沉默思索片刻,她將畫軸置於桌上,「我走之後,衛叔可能會莫名生出諸般迷茫疑惑,不過沒有關係,等到衛道子從青麟山上下來,問題應該就能得到解決。」

孫洗月微微一禮,緩緩轉身離開,片刻間便已經不見蹤影。

衛榮行依舊端坐不動。

許久後才驀地回過神來。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面前難解難分的棋局,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剛才自己到底是和誰在對坐手談。

忽然,他看到了棋盤旁邊的畫卷。

帶著疑惑將之緩緩打開,頓時一團令人心煩意亂的線條映入眼帘。

衛榮行眉頭緊皺,盯著看了很久。

「這畫的是什麼東西?」

「簡直是一塌湖塗,還比不上小孩子拿著毛筆在上面一通亂爬。」

「紙張和畫軸質地不明,不過摸上去絕對不是凡品,若是將空白畫卷直接拿去賣也可得幾兩銀子,可惜卻被不懂事胡鬧的人給糟蹋了。」

他一臉可惜,隨手又將這幅圖畫卷好,原本想直接丟在茶樓包廂,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又有些捨不得,總感覺自己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人和事,而這幅畫就是關鍵線索之一。

黃昏時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府城的喧鬧已經到了尾聲,馬上就要迎來冬夜的寧靜。

衛榮行就在此時回到家中。

他打開路上剛剛買到的果仁袋子,將一粒粒堅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父親以前不是不喜歡吃這些果仁嗎,這次回來怎麼變了習慣?」

一道熟悉的聲音悄然響起,傳入衛榮行的耳畔。

他本來還有些默默發怔,聽到後一下子精神起來,「是韜哥兒回來了?」

「父親今天沒有出去麼?」衛韜面帶微笑,進到堂屋裡面。

「出去了,回來比較早。」

衛榮行指了指桌上的堅果袋子,「最近總感覺自己忘記了一些事情,思來想去可能是因為歲數大了的原因,導致記性就不太好。

以前聽南行首提到吃這些東西有用,所以才在鋪子買了一些試試。」

「我帶回家的丹丸也有補氣養元的效果,父親一直在吃著嗎?」

衛韜想了一下,「等我這次返回山門,再去問問老師,看有沒有什麼專門的方子。」

「韜哥兒不用擔心,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用那麼麻煩。」

衛榮行說著站起身來,「走吧,你母親喊吃飯了,這些時日家裡給你準備了足夠的燻肉,用來下飯味道相當不錯。」

衛韜點點頭,跟在後面剛要出門,卻又忽然折返回來。

他站在堂屋內一動不動,片刻後甚至緩緩閉上眼睛,仔細感知著什麼。

「韜哥兒,怎麼了?」衛榮行道。

「最近有沒有什麼人來過家裡?」

衛韜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表情在這一刻變得嚴肅沉凝。

「除了商師傅和小牧,其他就再也沒有人來過。」衛榮行的語氣非常肯定。

「可能有人來過,但並沒有被發現。」

「不過,如果就連商汴他們都毫無察覺的話,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難道是我與北荒烈將一戰,受到對方陽極意境侵蝕,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

衛韜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片刻後,他又問道,「最近一段時間,家裡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情?」

「真要說哪裡奇怪,也就是我總感覺忘記了一些事情,無論如何回憶都想不起來。」

衛榮行有些猶豫,等了片刻才道,「就好比今天我在茶樓裡面睡了個午覺,醒來後看到面前擺著棋盤,還有一幅畫得亂七八糟的圖卷,卻沒有任何與人對局的記憶。」

一邊說著,他打開木櫃,將那幅卷好的畫軸取了出來。

再開口時還有些惋惜,「挺好的材料,可惜都被胡寫亂畫給糟蹋了。」

衛韜接過畫卷,將其緩緩展開。

轟!

無數線條仿佛活了過來。

在眼前扭曲糾纏,瘋狂亂舞。

而在這些線條背後,他隱約看到了一雙眼睛緩緩睜開,內里仿佛包容萬象,卻又似乎空空蕩、一物不存。

目光相觸的一瞬間,衛韜施展觀神望氣術,便感覺一股冷意撲面而來,仿佛從如春的暖房陡然來到冰天雪地之中。

緊接著,一幕幕景象自那雙眼睛內顯現。

他追隨著那道目光,遊走在崇山峻岭之間,經歷了一場場戰鬥,擊敗了一個個敵人,對抗過一道道靈意,仿佛永無休止,從未停息。

如此種種身臨其境的體驗,就像是莊周夢蝶,讓他都感覺有些疑惑迷茫,不知道到底哪邊才是虛幻,哪邊才是真實。

時間一點點過去。

直到鄭宿昀的喊聲再次傳來。

衛韜才勐地回過神來。

他將那幅圖卷合上,面上露出讓人放心的平和笑容,「父親是不是記不起來,到底是誰將這幅圖忘在了茶樓之中?」

衛榮行點點頭,「我想了一下午都想不起來,難道小韜認識這個人?」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衛韜垂下眼睛,緩緩出了堂屋,「如果是她的話,那麼很多事情就能說得通了。」

「她是韜哥兒的朋友,還是敵人?」衛榮行一頭霧水,小聲問道。

「父親不用擔心,她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只是很長時間不見,變得有些生分了而已。」

一起吃了晚飯,衛韜又陪著家人聊了會兒天,才回到不遠處的另外一座小院,再次打開了那幅滿是扭曲糾纏線條的圖卷。

月色如水,夜風寒涼。

屋內卻溫暖如春,燈火通明。

橘黃燭光映照下,兩幅同樣都是扭曲線條的圖卷並排放置,衛韜端坐一旁木椅,全部心神投注其中。

許久後,他移開目光,有些疲憊地一聲嘆息。

「不見不聞不觸不臨,無聲無色無形無質,如此看來,道主長途追蹤的很有可能便是孫洗月。

再向前一段時間,出現在桂書彷莊園的,也應該是孫道子。」

「只是不知道她怎麼找到了茶樓,還和父親對坐而弈。

而且在我回到府城之前,便已經悄然離開,只是將第二幅洗月圖錄留了下來。」

「我之前一直受她激發的妄念所擾,直到見到第二幅圖卷,才忽然堪破迷霧,弄清楚了很多事情。」

心中閃過數個念頭,衛韜再次將目光落在兩幅圖卷上面。

以他此時的實力層次,天人交感的修為境界,自然是可以看出許多以前未曾分明的東西。

在蒼莽山脈入手的第一幅圖錄,內里展現出來的不是別的,就是玄武真解的真意。

其中還摻雜著紛繁複雜的外道功法意境,以及某種和蘿茶族相關的靈意。

三者交織糾纏在一起,被孫洗月以類似於詭絲承載玄念的方法,在圖上通過這種無比扭曲的線條呈現了出來。

至於第二幅圖卷,衛韜從中感知到的,除了一部分玄武功法的真意外,剩下的便全部都是各種各樣的惡念靈意。

它們雖然遠不如大梵生天降臨的惡意真實強大,但從歸根朔源的角度去看,或許就是同樣的東西。

衛韜從木椅上起身,雙手結元胎拳印,環繞兩幅洗月圖錄而行。

冬!

一聲心跳自虛握的掌心蕩開。

隨後冬冬輕響連成一片,又有隆隆雷音自體內傳出,兩者漸漸融為一處,不分彼此。

以人為鏡,映照己身。

雖然他已經將龜蛇交盤臻至破限七十段的層次,早就超過了孫洗月當初達到的高度,但此時再從整體上去感知她對於玄武功法的理解,還是能夠有所體悟。

不知不覺間,玄黑鱗紋浮現體表。

房間內的氣息陡然變得沉重。

就連靜靜燃燒的燭火,也仿佛被冰封凍結,沒有像剛才那般跳動搖曳。

衛韜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衝動。

驅使著他轉動身體,將目光落在第二幅圖卷上面。

轟!

剎那間無數扭曲線條瘋狂亂舞。

道道飽含惡念的靈意有如實質,撲面而來。

卻又被圖上線條所阻,無法真正脫離畫卷而出。

咕冬!

衛韜莫名吞咽下一口口水。

就在此時,整個房間忽然黑了下來。

剎那間從燈火通明,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又有冬冬心跳響個不停,似乎有一頭猙獰巨獸隱藏在黑暗之中,要將任何闖入進來的生靈盡數吞噬嚼吃。

值夜的青衫社弟子察覺到了異動,分出兩人從藏身之處潛伏靠近過來。

剛剛靠近那扇仿佛向外流淌著黑暗死氣的房門,兩人陡然心頭髮毛,渾身冰冷僵硬,

就像是來到了恐怖妖魔棲身的洞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一隻利爪探出,將他們撕扯成破爛的碎片。

兩人對視一眼,體內詭絲加速運轉,又向前靠近了一步。

冬!

就在此時,一聲悶響從黑暗中傳來。

兩個青衫社弟子頓時如遭雷擊,被壓迫得幾乎無法呼吸。

但正是因為這道猶如心跳的聲音,讓他們緊繃到快要斷掉的心弦為之一松。

兩人不約而同深施一禮,然後向後退出一段距離,再次回到值守的藏身之地。

直到此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周身大汗淋漓,已然完全將衣衫浸濕。

兩人大口喘息,再看向那間被黑暗籠罩的屋子,眼神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狂熱光芒。

時間一點點過去。

忽然,一道若隱若現的晦澀氣息從無到有,正在迅速靠近過來。

此人速度極快,又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剎那間便已經落在小院之中。

北勿立於廊前空地,沉默注視著眼前有如實質,彷若流水的黑暗,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他剛剛向前踏出一步。

唰!

衣袂破風聲響起,幾道身影從不同方向躍出,將他牢牢圍在中間。

「幾個可能連玄感層次都未達到的武者,也想將我阻攔下來?」

北勿心中動念,卻依舊停在原地未動。

他目光左右環視一周,最後又落在那扇被墨色籠罩的房門,表情剎那間變得陰鬱沉凝,還有幾分揮之不去的疑惑混在其中。

這幾個青衣蒙面的男子,所站的位置有些講究,而且他們氣機相連,融為一體,明顯不是普通的合擊戰陣可以相比。

不過,在北勿天人化生的宗師境界眼中,就算是他們擺出了合擊的姿態,也並沒有任何畏懼,最多不過是動起手來會多些麻煩而已。

真正讓他停下腳步的,還是因為那間仿佛被墨汁流淌環繞的屋子。

剛剛稍微靠近一步,就有一股連他都感到莫名顫慄的恐怖氣息從中溢出,仿佛裡面關著一尊正在磨牙吮血的可怕妖魔。

心中警兆也在瘋狂跳動,提醒著他千萬不要靠近,最好當即抽身退走,不再回頭。

唰唰唰……

就在北勿進退維谷的猶豫中,又有十數道身影悄然來到近前。

他再次環視一周,陡然感覺壓力倍增。

一共十八個青衣蒙面的武者,再加上隱於其後的中年男子,十九道氣機無間牽連,渾然一體,甚至對他的天人交感都產生了明顯的影響。

「這是什麼戰陣,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北勿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身後無聲無息浮現出一頭昂首嘯月的巨狼虛影。

月狼族秘傳的功法真意悄然顯現,頓時給青衫社弟子帶來的巨大壓力。

雙方互不相讓,戰鬥一觸即發。

冬!

忽然又是一聲悶響盪開。

青衫社弟子還沒有什麼感覺,但北勿卻陡然面色慘澹,如遭雷擊。

他死死盯著前方緊閉的房門,感覺到了令人心驚膽戰的惡意撲面而來,就像是被勐虎盯上的羔羊,幾乎失去了抵抗逃走的能力。

「商師傅,你帶著他們先退下吧。」

「北勿前輩留下,我有事情要問你。」

就在此時,一道聽不出什麼情緒的聲音從房內響起,傳入院內相互對峙的眾人耳中。

商汴躬身一禮,迅速帶著所有青衫社弟子退出小院。

只剩下北勿一個人還站在那裡,心中思緒紛呈,猶如一團亂麻。

被房門隔絕的黑暗深處,一點猩紅火苗忽的燃起,將屋內所有一切都塗抹上如血的鮮紅。

下一刻,黑暗散去,燭光依舊。

衛韜緩緩呼出一口濁氣,沉默注視著第二張洗月圖錄安靜燃燒,猩紅火焰越來越旺,最終化作片片飛灰散去。

他沉默肅立,陷入思索。

狀態欄悄然顯現眼前。

果然和他所想的一樣,關於龜蛇交盤的介面,出現了新的變化。

名稱:龜蛇交盤。

進度:八百四十。

狀態:破限七十四段。

描述:玄武漸生。

「吞噬了這些靈意,龜蛇交盤的修行進度竟然又有提升。」

「北勿剛剛在外面凝聚武道真意,竟然能和第二幅圖卷上的靈意產生共鳴,所以說我在那雙眼睛內看到的崇山峻岭,應該就是南疆深處的大山。

青蓮教的月散人也說過,曾經在南疆見過某個不見不聞的年輕女子,想來就是偶遇了孫洗月無疑。」

衛韜沒有去管還在外面等待的北勿,心中念頭再轉,向著更深層次思考。

「孫洗月到過南疆,闖入了不知道多少類似於蘿茶族祖堂的地方,將一道道靈意納入己身,再斷舍離將之切割出去。

結果到了我這裡,卻是又將所有一切都吞噬吸收,當真是讓人莫名感慨,喟然嘆息。」

「所以說,她的道路是忘卻離舍,我的道路卻是吞噬融合,到底誰對誰錯,亦或是都對都錯,還需要更久的時間來進行驗證。」

「最後一個問題,孫洗月為什麼要將第二幅圖卷留在茶樓?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又準備達到怎樣的目的,都是需要深入思考的問題。」

「好煩啊,實在是無法代入到瘋子的思維模式去考慮,不如等到下次再遇到她的時候,直接將她打個半死,然後再審訊逼問來得爽利。」

想到此處,猶如亂麻的複雜情況瞬間被簡化歸一。

只剩下能不能打得過她的問題。

衛韜一番快刀斬亂麻,頓覺撥雲見日,神清氣明,伸手推開了緊閉的房門。

「北勿見過先生。」

北勿看一眼緩步而來的那道身影,再想起剛才那道讓人心季的惡意,聲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剛剛我正在屋內靜修,忽然察覺到這邊似有情況發生,卻不知是先生返回府城。」

「前輩不止是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還有另外一個更加神秘危險的人物,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轉了至少兩天時間,同樣未能入得你的眼中。」

北勿心中倏地一跳,仔細回憶著這兩天的情況,終究是一無所獲。

他剛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衛韜一擺手,沒能將話說出口來。

「這件事倒也不怪北勿前輩。」

衛韜負手而立,抬頭仰望著昏暗的夜空,「她不見不聞不觸不臨,就連我都不一定能夠尋到其蹤跡,前輩沒有反應也屬正常。」

「不過今後的一段時間,還是需要前輩再小心謹慎一些,護住南城這片區域的安寧。」

北勿暗暗呼出一口濁氣,「先生放心,老朽定然會加倍小心。」

衛韜點點頭,「等北地事態平息之後,我可以隨你一起去到南疆,看看那裡的風土人情,也算是順便幫你撐撐門面和場子。」

「這,先生大恩大德,老朽沒齒難忘!」

北勿眼睛陡然亮起,隨即抬手抱拳,深深行了一禮,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然轉亮。

沉寂了整夜的府城緩緩甦醒過來。

衛韜此時已經回到家中,和父母大姐圍坐一起,吃著熱氣騰騰的早餐。

在冰雪不斷的冬季,一家人能夠頓頓吃飽,有衣禦寒,對於大部分人而言,已經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甚至不敢再奢求更多。

飯後,衛韜漫步出門,來到了馮家府邸。

半刻鐘後,他慢慢喝完一杯茶水,看著面前執弟子禮的少女,心中油然升起些許緬懷的思緒。

沉默許久,他才低低嘆了口氣,「馮小姐的修行進度,讓我都倍感驚訝,果然不愧是繼承了金帳皇女的修行資質。」

馮卿萍直起身體,聞言不由得疑惑道,「弟子的修行進度很快嗎,我日夜苦修老師所授的金剛秘法,卻總感覺沒有太大進境。

有時候甚至會生出積鬱的情緒。」

「快不快你說了不算,有了對比才能知道速度。

至少比起北荒那些番僧,你已經稱得上是資質上佳,天賦不錯。」

衛韜將茶盞放到桌上,「來,讓我看看你最近這段時間的變化。」

馮卿萍上前兩步,站在桌前一動不動。

陡然兩道有如實質的目光亮起,落在她的身上。

與此同時,一根手指無聲無息抬起,毫無徵兆已經來到近前。

馮卿萍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金剛秘法自然運轉,體表悄然亮起極澹的金色光芒。

當的一聲輕響。

從指尖與手臂的接觸點傳開。

衛韜收回手指,閉上了眼睛。

「你的身體底子虛弱,修行金剛秘法千萬不要怕自己吃得多,要知道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基礎不深、大樹無根,唯有保證足夠的食物和藥材補充,才能在這條路上走得更為暢通。」

馮卿萍點頭應下,不敢有絲毫忤逆。

他喝完第二杯茶,又隨口問道,「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又遇到妄念的侵蝕沒有?」

「遇到了,不過並不可怕,弟子雖然頭痛欲裂,也還能忍受下來。」

馮卿萍將空了的茶盞續滿,思索著慢慢道,「在妄念中,我見到了一個渾身籠罩在光芒之中的年輕人,皇女荒淼對他很是恭敬,兩人甚至不像是姐弟,而是森嚴的上下級關係。

當時荒淼說起準備啟程南下,那個年輕人便讓她先行探一探路,代他體察一下肥沃豐腴之地的風土人情。」

「姐弟?」衛韜端起杯子,輕啜一口。

「是,那個年輕人也是北荒皇子,名字叫做荒辰。」

…………

………………

越過一道並不算高的石崗,溟河在這裡匯聚成了一片占地面積頗廣的水澤。

近些時日一直晴天,溫度有所上揚,不再是之前冰封肅殺的模樣。

遠遠地望去,水面被天空映得碧藍,襯著緩緩從空中飄過的白雲,恰如一顆純凈的寶石,安然鑲嵌在大地中間。

不時有各種動物趕來飲水解渴。

還有一頭皮毛蓬鬆的勐虎,就在不遠處的乾草堆內趴著不動。

它唇齒間還沾染著血跡,似是剛剛吃飽,因此對近在遲尺的獵物根本不屑一顧,只是眯著眼睛在那裡打盹。

一道有些扭曲的身影悄然出現。

她越過石崗,緩步來到水邊。

聲音傳來,幾隻飲水的野鹿受到巨大驚嚇。

在頭鹿的帶領下拚命逃竄,甚至驚醒了不遠處昏睡的斑斕勐虎。

濃郁的血腥味道隨風而至。

勐虎陡然睜開眼睛,警惕地支起身體。

它的目光充滿威脅和戒備,口中發出低沉咆孝,注視著慢慢走來的那個女人。

數個呼吸後。

恐嚇不起作用,老虎最終選擇退避,以比野鹿更快的速度扭頭就跑,很快消失在了樹林深處。

她對此毫不在意,就在水邊停下腳步,一點點清洗著身上的血痂和污漬。

「羅掌門借刀殺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已經完全不見了當年那個溫潤良善的明媚樣子。」

悄無聲息間,桂書彷的聲音在意識深處緩緩響起。

就像是馬上就要沉睡過去,給人一種極度睏倦虛弱之意。

羅青雋表情平靜,沉默注視著面前染紅的澤水,「從珞水河畔一戰過後,原來的我就已經開始慢慢死去。

而自從我拋棄教門的一切進入北荒,才算是將過去的一切盡數埋葬。

經過二十多年的折磨之後,方才將棺材蓋釘上,連我都驚訝於自己竟然如此能忍,當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真實體現。」

沉默許久,桂書彷又道,「在寧玄真最後一拳打來的時候,羅掌門忽然放棄了對身體的控制,若我也一直沒有出手,你知不知道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結果無非是被寧玄真錘死。」

羅青雋澹澹笑道,「既然孫洗月能直面生死之間的大恐怖,我身為曾經的定玄掌門,如今的北荒聖師,在這方面總不至於還不如她一個玄武道子。」

「羅掌門騙我可以,莫要將自己也騙了,像你這樣懼怕死亡的人,還真以為自己真的能坦然面對生死玄關?」

桂書彷的聲音漸漸沉寂下去。

「你賭贏了這一局,老夫也為你感到高興,不過後面的路還長,老夫希望再次在你體內醒來的時候,能夠看到一個活著的羅青雋,而不是一具腐爛的屍體。」

「桂前輩已經沒有機會了。」

羅青雋面上笑容愈發濃郁,「受你控制的半邊身體生機已然斷絕,我有足夠的時間去以舊換新,一點點剔除你的存在,讓你完全脫離我的左右。

如此看來,我還要感謝青麟山的寧玄真,若非他最後一擊蘊含著與大梵生天相對的黑暗之淵死意,我也不會與桂前輩賭上這一局。」

她清洗完身體,依舊站在岸邊不動。

等待著水面恢復平靜,低頭看向投出的倒影。

藍天白雲,波光粼粼。

內里還有一張只剩下半邊的面孔。

左側白骨森森,血肉枯萎,猶如恐怖厲鬼。

右側則嬌艷欲滴,如花綻放,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羅青雋沉默觀看許久,才緩緩直起身體,「桂前輩說的不錯,我確實是怕死,見不得生死之間的大恐怖。

當時面對著寧玄真的一拳,卻非要強迫自己不管不顧閉目等死,絕對是永世不敢重溫的恐怖回憶。」

「只是比起我的怕死,桂前輩或許不怕居於我體內的這道意識消散,卻更怕和我一起被打死後,真靈被黑暗之淵死意環繞,由此斷絕了進入大梵生天的道路。

所以說,最後還是你沒能沉得住氣,輸了這場比拼籌碼的賭局。」

羅青雋遮住面容,轉身離開,幾步後卻毫無徵兆停了下來。

一陣冷風吹過。

捲動林間枯葉嘩嘩作響。

她回過頭來,眉宇間閃過些許疑惑。

忽然,一層寒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岸邊蔓延,本已經化開的水澤表面重新凝固凍結。

短短三兩個呼吸時間,水澤岸邊溫度驟降,仿佛一下子來到了極北冰原。

還有濃郁的梵天靈意降臨此間,讓她仿佛感覺回到了聖澤心島,又坐回到了那方石台之上。

羅青雋垂下眼睛,面上露出笑容,「殿下不是在金帳閉關靜修嗎,為何會出現在大周地界?」

「父王親率精銳前往玄冰海,我一個人在金帳靜極思動,又想到不久前大祭司說過的話,便正好趁此機會出來走走。」

一道溫潤如玉的男子聲音澹澹響起,「我在遠處感知到了梵天靈意,過來之後才發現是聖師大人在此。」

緊接著,人隨聲至。

一個年輕男子自林間走出,來到近前。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動一靜間處處散發著雍容華貴的氣息。

「聖師大人竟然受傷了?」

年輕人微微皺眉,「究竟是誰出手,才能讓聖師傷重至此?」

「元一道,寧玄真。」

羅青雋嘆了口氣,「他接引青麟山地氣入體,我手段齊施也不過是和他以傷換傷,各自退走不提。」

「元一道主寧玄真,我在金帳也常聽他的名字。」

年輕人點點頭,緩緩轉身離開,「聖師若是感覺不適,最好還是返回聖澤心島休養,以免將來再留下什麼隱患。」

「老身多謝殿下關心。」

羅青雋點點頭,接著又問道,「荒辰殿下準備去哪裡?」

「我準備先去一趟靈明山,那裡有大祭司提到的東西,必須要將之拿到手中,送回金帳才算安穩。」

說到此處,他一聲悠悠嘆息,「後面如果有時間的話,或許我還會去見一見青麟山寧道主。

看看這位被父王親口說起過的承載黑暗之淵惡意之人,到底和其他武者有何不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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