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冰涼,大雪紛飛。

兩道身影相隔十步,沉默而立。

衛韜收斂氣機如頑石,又仿佛與黑暗完全融於一處。

女方士表情恬淡,眉心豎瞳緩緩閉合,兩隻眼睛也恢復正常,投來好奇審視的目光。

「和不久前比起來,你的實力層次又有了明顯提升,如此修行進境,讓我都要為之心動。」

她露出一絲微笑,聲音清越悠揚,聽上去就像是山泉叮咚鳴響。

「你叫什麼名字,所修行的又是哪幾種功法?

為何會有一種矛盾叢生,卻又完美相容的感覺?」

「還有,你甚至還兼修了一部術式,看起來異常熟悉,但我剛剛思索良久,卻又無法確定它的根底,也是相當奇怪的一件事情。」

「本人姓衛,單名一個韜字。」

衛韜垂下眼睛,看向她左手托著的銀月,「至於我所修的功法,卻是不太方便和方士細說。」

「道不傳外人,法不傳六耳,所以對於你的顧慮,我表示理解。」

她點點頭,並未露出什麼意外表情,從頭到尾保持著溫潤似水的笑容。

不過就在下一刻,她卻是話鋒一轉,「但理解歸理解,我並不打算接受。」

「要知道我苦苦求索,只為超脫,其他一切於我而言都如過眼雲煙,不值一提。

尤其近些年來猶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每一步踏出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若是忽然發現了一線光芒,自然要緊緊抓住,哪怕充滿艱難險阻,也絕無放手的打算。」

衛韜看著數步外的女方士,恍惚間她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定玄宮苑的身影,不知不覺浮現眼前。

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們很有幾分相似之處。

不為情感所擾,不為外物所動。

為了心中唯一的目標,所有一切都可以拋卻舍離。

即便是有著血脈關係的晚輩,在她眼中也只是一個可以任意丟棄的工具。

至於其他人的死活,更是和螻蟻沒有任何區別。

一念及此,衛韜平靜說道,「方士接不接受,是你自己的事情,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怎麼可能事事都遂了吾等心意?

方士修行日久,又自言歷經艱辛困苦,難道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還不明白?」

「我明白,一直都很明白,或許真正不明白的,其實是衛公子你。」

她沉默片刻,語氣平和道,「衛公子年紀輕輕,便達到了這般高度層次,完全當得起驚才絕艷,天賦異稟的讚譽。

但是,你年輕氣盛,卻是有些不明白極強則辱、極剛易折,退一步才能海闊天空的道理。」

負於身後的雙拳一點點握緊,衛韜忽然無聲笑了起來。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兩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他倒不是怕丟了面子,也不是腰杆太硬彎不下去。

只因為他心中清楚明白,有的時候可以退,有的時候卻又不能退。

隨著修行日久,尤其是皇極經世、混元歸一不斷深入,他有著自己的法,走上了屬於自己的道路。

不該退的時候卻退縮了,那便是一泄千里、一落千丈。

更何況就算是退,又能退到哪裡去。

怕不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思及此處,衛韜低低嘆息一聲,伸手指了指金霞所在的北方,收斂思緒對緩緩說道,「神意現,天下亂,武帝召我前來玄冰海,我既然已經應下,就沒有後退一步的理由。」

「我知曉了衛公子的意思。」

方士梵羽微微頜首,聲音平和淡然,似乎對這樣的答覆並不意外。

接下來一段時間,她陷入沉默,衛韜也沒有再開口說話,只剩下了呼嘯北風在兩人周身掠過,帶來森寒涼意。

許久後,她忽然笑道,「既然衛公子不願意得此機緣,那就算了。」

「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也不便在此地久留,希望下一次見面的時候,衛公子能夠拋棄成見,吾等再品茗論道,對坐長談。」

衛韜再行一禮,「在下恭送方士。」

她悠悠一笑,緩緩向後退去。

很快便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如水銀輝也隨著她的離開悄然散去。

黑暗再次降臨,將周圍的一切都盡數籠罩在內。

衛韜緩緩站直身體,然後保持著一個姿勢,許久都沒有動上一下。

他並不是在送行,更不是依依不捨,相見時難別亦難。

雖然方士梵羽確實離開了此地。

但此刻的離開,並不代表著她不會回來。

也並不代表著她不會明面退走,卻在暗中返回暴起偷襲。

剛剛那位半臉女士的遭遇,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時間一點點過去。

他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塑。

任由大雪將自己掩蓋。

忽然,黑白交纏的光芒悄然落下。

女方士悄無聲息出現在衛韜身後。

伸出纖細如玉的手指,朝著他的背心點去。

轟!!!

就在此時,或許還要更早上一線。

黑暗涌動降臨,火光升騰爆燃。

衛韜頓足踏地,暴起出手。

皇極經世、混元歸一,猛然朝著身後修長窈窕的女子砸落下去。

轟隆!

一道驚雷在冰原深處炸響。

緊接著連成一片的隆隆雷聲不停。

十數個呼吸之後。

忽然雷霆電光盡皆消失不見。

百丈方圓盡皆被銀色光芒所籠罩。

一切聲音都消失殆盡,死一般的寂靜。

遠遠望去,就像這片被完全割裂分離開來,無法窺見內里發生的一切情況。

又是數息時間過去。

銀色光幕轟然破碎,一道身影倒飛出去,沿途灑落大片血跡。

他重重砸在地面,裂開大片冰面。

掙扎了幾下才直起身體,面對著遠處似乎沒什麼變化的女子。

「我還以為只有年輕人會不講武德,結果卻是沒有想到,就連前輩如此高高在上的洞玄方士,也會不惜自降身份,使出這般潛伏偷襲的手段。」

「既然衛公子說了是手段,那麼在我眼中,只要能用最小的代價達成目標,那就是最好的手段。

退一步講,如此大好的機緣,放棄了實在是有些可惜,我也不想衛公子日後想起來便悔不當初,所以就只有辛苦一些,幫你做出應有的正確選擇。」

虛幻縹緲的女子聲音悄然響起,梵羽緩緩睜開眼睛,一黑一白格外分明。

她輕聲細語說著,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裡一道前後通透的空洞,周邊儘是漆黑焦糊的痕跡,還有鮮血淅淅瀝瀝,不停滴落下去。

「已經有很多年,我都沒有再受過傷了。」

梵羽目光再動,拈起一塊尖銳鋒利的碎片,眉宇間閃過些許訝然表情。

「本以為是你那條蛇尾的獠牙,沒想到卻是名為喜母妖魔的口器,讓你化為己用,然後刺入我的身體。」

「還有剛剛焚燒吾之傷口的灼熱之力,吞噬傷口鮮血的黑暗死意,應該和只在傳說中存在的玄武朱雀相關,這是比梵天靈意更讓我心動的東西。」

她嘆了口氣,隨意將手中碎片丟在冰面,面上笑容一點點消失不見。

「以你的實力層次,值得我更加認真出手。」

「這是我對於你的尊重,也是你的榮幸。」

「天地無窮,而人力有窮,這就是你和我最大的差距。」

下一刻,陡然銀色光芒大作。

而在衛韜眼中,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見。

方士梵羽,漫天風雪,黑暗夜幕盡皆不存。

唯有一輪圓月映照虛空。

忽然,咔嚓一聲脆響。

天空竟然裂開了。

就像是一塊倒扣的銀色鏡面,從中央被敲出了一道裂紋。

緊接著,裂紋迅速擴大,猶如蛛網向著周邊蔓延。

衛韜遽然抬頭,便看到在銀月下方,一個奇怪的東西從破碎蒼穹探出,緩緩蓋壓下來。

這是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掌。

卻猶如一座大山,在地面投出巨大陰影,將他完全籠罩其中。

「洞玄內景,方士法體。」

「所以說,又是和上一次同樣的情況,在不知不覺之間,我便已經落入到了她所製造的窠臼之中。」

青女曾經說過的話閃過心中,衛韜眯起眼睛,看著那隻仿若天柱的手臂向下按壓,引動狂風大作,雷聲隆隆。

衛韜仰天長嘯,所有力量再無保留,便在此時傾盡爆發。

一道身影急速膨脹變大。

剎那間便超過十米高度。

雲紋黑鱗覆體,尖銳骨刺突出,兩對羽翼伸展,雙蛇長尾纏繞,盡顯猙獰恐怖姿態。

既然走不脫,那就以命搏命。

轟!

他猛然振翅,衝破銀色輝光阻隔,朝著那隻大手疾飛而去。

在那隻手掌按壓下來之前。

決然發起了主動衝擊。

「猙獰而又優雅的身軀,當真是令人驚嘆的生命進化道路。」

「天人交感,武道真意,兩者結合一處,便孕育出讓我都為之側目的修行體系。」

高空銀月之中,梵羽盤膝端坐,左眼純白,右眼玄黑,眉心豎瞳緩緩張開,同時將目光落在那道沖天而起的猙獰身軀上面。

她神情恬淡,伸手下按。

轟!

巨掌陡然加快了蓋落的速度。

與衛韜在銀輝照耀下迎頭而遇。

來了一次毫無花哨的正面相撞。

轟隆!!!

陡然一道驚雷炸開。

磅礴的力量波動猶如海嘯,從撞擊的中心朝著四面八方席捲蔓延。

就連更高處的銀月都在微微顫抖。

衛韜猛地向下墜落,重重砸在地面。

體表鱗片破碎翻轉,大片骨刺斷裂彎折,爆開大團血霧。

緊接著,內里筋肉糾纏涌動,瘋狂再生,開始彌合各處傷口。

咔嚓!

從天而降的手掌停頓下來。

絲絲縷縷的鮮血從掌心滲出,飛快匯聚成團,晃悠悠從高空滴落。

銀月之中,梵羽收回目光,看向手上新添的一道破口,眼神中再次閃過訝然光芒。

「剛剛傷到了我一次,現在竟然又能破開我的法體,當真是令人驚喜不已。」

她幽幽嘆息,周身黑白光芒閃過,眉宇間浮現出一抹疲憊神色,再次伸手向下按去。

轟!

銀色光芒劇烈震盪。

橫亘虛空的巨掌又動了起來,重新開始向下墜落。

「洞玄內景,方士法體,竟然如此厲害。」

衛韜從地面站直身體,抬頭仰望凝聚銀光,蓋壓落下的掌心,重重呼出一口滿含血腥味道的濁氣。

此時此刻,面對著即將到來的攻擊。

仿佛又回到了眠龍鎮中,面對著御使皇極的武帝。

但是,當時的武帝並無太大殺意。

而現在的女方士,卻分明要置人於死地。

至少也是要將他完全鎮壓,帶回去進行切片研究。

巨大的危機感一波波襲來,仿佛滔天大浪,要將他淹沒沖刷。

通體銀色的手掌還在緩緩下壓。

在地面投射出巨大陰影,將他完全籠罩在內。

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銀月之中,梵羽唇角挑起一縷微笑。

三隻眼睛目光炯炯,交匯於那道猙獰身軀。

雖然她現在還未完全踏入洞玄,御使洞玄法體也要承受不小的壓力,但只要能將下面的小傢伙拿下,不管是活的還是屍體,都足以彌補一切損失。

「想要將我鎮壓,沒那麼容易!」

就在此時,低沉咆哮響起,傳入她的耳中。

梵羽微微側頭,對此只是淡淡一笑。

沒有生出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年輕天才她見過很多,每一個都有著不同尋常的風采。

但真正能夠站到高處的,卻又十中無一。

絕大部分都如同一道流星,划過天際後便再無蹤影。

最多只能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然後漸漸被人遺忘。

就像是下面的年輕武者一樣,不知道在一段時間之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他的存在。

轟!

陡然一蓬血霧爆開。

還有一道全新的力量氣息,就從下方那個年輕人體內升起。

梵羽微微皺眉,低頭俯瞰。

心中忽然升起些許疑惑。

還有淡淡的陰霾,以及莫名的警兆,就在此時同時浮現。

她能夠感知得到,變化確實是在他體內出現,卻似乎牽引了外在的力量,竟然能突破洞玄內景,傳遞進來少許的威能。

所以說,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衛韜便在此時進步踏地,昂首一聲低沉咆哮。

「除了武者和術士,我還是一個御靈師!」

「想讓我死?」

「人力有窮?」

「那就,不做人了!」

「皇道無極,混元歸一,我即靈獸,引靈御己!」

啪!

繃緊到極限的心弦直接斷裂。

近乎鋼印的執念,便在此時被打開一道缺口。

剎那間黑暗洶湧,血光環伺,霽霧噴薄。

又有金紅火焰升騰,圍繞著那尊猙獰身軀齊齊炸開。

轟!!!

體內血網暴漲,竅穴律動。

筋肉骨骼堆疊涌動,撐破黑鱗瘋狂生長,很快又在外面生成一層新的鱗甲角質。

斷裂骨刺重新生出,猶如槍林冰冷森寒,不停摩擦出大蓬耀眼火星。

此時此刻,他就像是剛剛從冥域中爬出的妖魔,渾身上下散發著強烈的血腥殺戮氣息。

咔嚓!

一雙猩紅眼眸悄然睜開。

內里充斥著最為原始純粹的慾望。

餓!

無法忍受的飢餓!

轟隆!

就在此時,自法體掌心滑落的那團鮮血,終於接近了地面。

大如房屋的血團,四周環繞著道道虛影,似是一頭頭妖魔在不停咆哮掙扎。

衛韜抬頭仰望,暴虐目光落在那團鮮血之上。

那是什麼?

為何會散發著香甜的味道?

咔嚓!

銀色地面陡然裂開一個大坑。

衛韜呼嘯而起,猛地撞在那團鮮血表面。

轟!

血團驟然沸騰起來,仿佛擁有了生命與靈性,從中探出密密麻麻的猩紅觸手,閃電般朝著下方抽打過去。

他卻對此渾然不覺,漠不關心。

所有的舉動都在詮釋著一個字。

餓!

咔嚓!

猩紅觸手重重擊中衛韜身體。

卻仿佛被緊緊黏住,自此再也無法脫離。

咕咚!

咕咚咕咚!

大口吞咽的聲音響起。

直至所有鮮血消失不見。

忽然,刺啦連串尖鳴爆開。

無數猩紅觸手掙扎著,又從衛韜鱗片縫隙鑽出,在銀月光芒照耀下瘋狂亂舞。

從上方向下俯瞰,他整個人似乎都變成了一團觸鬚集合體。

但就在下一刻,一股磅礴吸力自其體內湧出。

又將所有觸鬚吞噬吸收進去。

依稀間似有悽厲嘶吼同時響起,仿佛在哀嚎生命的逝去。

「嗯!?」

銀月之內,梵羽瞳孔收縮,就連伸手按壓的動作都停了一瞬。

「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神智。」

「連我洞玄法體凝聚的妖魔之血都能吞噬,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他的能力。」

「但是,這是一件好事,他越是強大,為我提供的助益就越多,哪怕是最後只能吃掉他的屍體,也有著極大的好處。」

心中動念之下,橫亘虛空的手掌再次動了。

帶動銀光暴漲,引動陣陣雷鳴,以更快的速度落下。

吞噬完了所有鮮血,衛韜猛地抬頭,死死盯住蓋壓而來的如玉手掌。

更餓了!

那又是什麼?

那是多麼巨大的一塊鮮肉!

轟隆!!!

騰空而起的猙獰身軀,與向下蓋壓的洞玄法體正面相撞,陡然一聲巨響炸開。

梵羽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

向下探出的右手神光繚繞,已經隱隱有些顫抖。

她眉宇緊鎖,目光中透露出少許冰冷神色。

那個傢伙,竟然頂住了她的鎮壓。

甚至,他還在咬她。

劇烈的疼痛自掌心傳來。

法體之血在迅速流失。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一直不採取其他措施,她甚至有可能會因為失血過多而受到重創。

「既然如此……」

梵羽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

一直置於膝上的左手輕輕抬起。

結成一道印訣,朝著右手所在的位置靠近過去。

轟隆!

虛空之中陣陣雷鳴,法體雙手同結法印,緩緩向內合攏。

然後被橫在中間的猙獰軀體阻隔。

咔嚓!

咔嚓咔嚓!

一連串的爆鳴盪開。

衛韜七竅流血,以大片鱗甲骨刺破碎,肩臂血肉翻轉為代價,從中猛地掙脫出來,重重落在地面。

他再次抬頭,死死盯著同時蓋壓落下的一對手掌,發出一聲低沉咆哮。

「還真的是難纏,不過都要結束了。」

「以他的瘋狂暴躁,我也很難像剛才那般精準控制力量,只能是儘量為他留上一具全屍,方便日後的解析研究。」

女方士暗暗嘆息,身體微微前傾,雙手合於一處,便要再緩緩向下。

就在此時,她面色忽然變化,轉頭朝著一側的虛空看去。

咔嚓!

一聲輕鳴就在那處地方響起。

銀色空間悄無聲息出現一道裂縫。

她眉頭緊皺,目光透過那道裂隙,看到了一雙似乎無神,又滿含死意的眼眸。

還有一道機械冰冷的聲音,仿佛在她的心中直接響起。

「朕之皇族子弟,又豈容外人欺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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