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元十五年七月,早秋,熱氣漸退,院裡繁茂的樹木漸漸變了色澤,黃的,紅的,還有翠綠堅挺的。

「塞下秋來風景異,濁酒一杯家萬里,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侯世子瞅著筆墨未乾的字,讚不絕口,「好句,可見郡主這些年不曾浪費光陰,母親定然欣慰。」

是他誤會嫡妹了,總以為她最近的懶怠乃從小養成的習性之故,害他寢食難安了許久。

現在依舊寢食難安,可她不聽他的。

「拾人牙慧,讓兩位見笑了。」元昭隨口道,在西南境的輿圖前負手而立,逕自問道,「二哥找我何事?」

這兒是父親居住的北院,有人把守,能進來的只有嫡系。今晚侍奉母親喝完藥歇下,一時感觸漫步至此睹物思人。

沒過多久,二哥便帶著未來的八姊夫麥斛來了。

「不是我找你,是阿斗有事跟你講。」

侯世子放下那幅字,但上邊的字已深刻腦海,令他滿腹愁懷,不敢多看。想他七尺男兒府中坐,讓年邁老父守疆土,心如刀割卻幫不上忙。

原以為僅自己愧疚難當,沒想到嫡妹亦有此念。

一時間,侯世子百感交集,難掩心酸,連忙坐到一旁掩飾自己的失態。而得知未來八姊夫有話要講,元昭也離開輿圖,直接在首席坐下:

「麥公子有話請講。」

「草民不敢當郡主這一聲公子,郡主和世子還是喚草民阿斗吧。」麥斛朝她深深一禮道,「草民日前接到主公之令前來侯府結親,另有一塊令牌交與郡主。」

本來沒侯世子什麼事,然而,郡主是女子,私見外男有污名聲,需有一位本家男子在場。

今兒是芝蘭隨侍,她接過令牌奉與元昭。

那是一塊玄鐵令,中間刻有一道焰紋圖騰,如一輪紅日熾盛。即使以蒼龍為國名,北月氏對日主娘娘的信仰好像是刻在骨子裡頭,由來已久,長盛不衰。

雖然聽阿爹講過北月氏的歷史,她依舊對這份堅持千年不動搖的信念感到不可思議。

不過,她對日主娘娘毫無執念,尤其是父親正在邊境遭罪,而日主娘娘並未降福於他。說到底,每個人的禍福存亡皆須自己努力扭轉乾坤,不必寄望旁人。

她兩歲多那年,因年幼無知受人哄騙,被迫爬上金雲台求日主娘娘庇護,如今的她已無需這份信念。

信仰,不過是給北月氏的傳奇過往添一道神秘感,沒別的作用。

這是北月氏的家主令牌,又稱族令。

「手持族令,當為族人計。」元昭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道,「可惜,我北月族人所剩無幾,散落各郡,也沒什麼好計的。」

她這族長當得,甚是輕省。

「郡主莫說喪氣話,」侯世子皺眉,謹慎地朝天邊方向拱手,「天家仁德,我族眾人得以在各郡安居樂業,綿延子嗣,怎能叫所剩無幾?」

「二哥說得對,是我想岔了。」元昭微笑著把令牌擱在一旁,道,「治族如治家,無緩急巨細,皆所當知。有所不知,則有所不治。如今我族人分散各地,鞭長莫及。

族長之職無從行起,暫且擱置。父親作此安排自有道理,二哥莫要介懷。」

須知侯府不是沒有嫡子,卻讓她一個女子當家主,換作旁人肯定多想。譬如,明面上他是嫡次子,實際上沒人把他當回事之類的戳心話聽多了,遲早要反。

「如今的侯府,誰當家主有何不同?」侯世子苦笑,望向安靜候著的麥斛,「阿斗,你可想好了,娶我侯府的姑娘未必有好下場。趁未成親,後悔還來得及。」

「是啊,」元昭也溫言相勸,「不必在意長輩的話,他們離得太遠,管不著。」

嘖,侯世子不悅地瞅她一眼,這番離經叛道的話若傳揚出去是要遭世人批判的,真是口無遮攔。

自己想想就算了,還要說出來影響旁人。

「多謝郡主、世子體恤,」麥斛拱手道,「人之一生,不求千古留名,但求無愧於心。麥斛雖無過人之處,亦非怕死之徒。遵循父訓侍奉駕前,雖死無怨。」

「雖無怨,但肯定有點遺憾。」侯世子微笑道,目光溫和,仿佛洞察人心,「讀書人誰沒一腔抱負?錯過進入朝堂展示能力的機會,你將來定會後悔莫及。」

作為過來人,他有感而發。

「世子所言不差,」被戳中心思,麥斛嘆氣道,「可自從草民踏進侯府,這個機會便已經錯失,無法挽回了。」

無論他如何解釋,外邊的人只當他是侯府的人。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還談什麼功名?

「哈哈哈……」侯世子先是一愣,旋即拍案大笑,「不錯不錯,你呀,登錯船了!」

他喜歡跟聰明人講話,不必言明便心神領會。就像和嫡妹聊天那樣,甚是輕鬆無負擔。

看著他倆相視而笑的場景,元昭嘴角噙笑,對二哥的開懷深有體會。

「對了,你為何取字阿斗?莫非是小名?」侯世子好奇問。

「斛者,十斗糧食也,這是家父對我寄予的厚望。」麥斛解釋道,「山戶人家,為了附庸風雅虛充門楣,讓大家笑話了。」

他本書香人家子弟,為撇開與定遠侯的關係考取功名,才假造戶籍。既是山戶之子,名字難免粗俗無知,降低外人的疑心。

他年紀雖輕,十歲起便出門拜師,遊歷本朝壯麗河山,對北月族人的去向略知一二。

分散各郡的北月族人,當年為了推翻暴君死了不少壯年。被鳳氏一族摘取戰果後,新朝建立之初,對鳳氏一族的背叛憤怒斥責的壯丁又死了一批。

剩下老弱婦孺撫養幼童,每當有子成年,聰慧些的必遭意外而亡。

如今,各地的北月族人或年老,或年幼;或庸碌無為,或有疾纏身……總之,除了京都的北月氏還有個人樣,其餘族人雖然活著,卻形同廢人毫無鬥志。

侯世子眼眶微濕,想說些什麼緩和氣氛,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元昭垂眸,手指不停輕敲膝蓋,良久才道:

「你既打算考取功名,又曾遊歷過名山大川,學識不凡。這樣,反正你和八姊成親之後會住在府里,日常便由你教導孩子們念書吧,正好讓二哥歇息歇息。」

「對對,」平靜下來的侯世子不住點頭,欣然道,「府里每月給你束脩,免得外人說三道四。當然,待我明天考考你的才學,如若達不到要求,此言作廢。」

哈哈,還是二哥思慮周密,元昭曬笑。

「那草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麥斛坦然接受考核,向二人行個大禮,「謝郡主、世子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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