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村笑道:「你們兩個,也用不著拿高帽子來壓人,我這藥既拿了出來,就是要分給楚二的。」將瓷瓶交到楚青流手裡,說道:「咱們兩個一對凡人,不象人家魏大梅三,多少都有點子內功底子。出去後遇上生冷風雪,咱們全都得靠自己的身子骨硬扛,皮衣之外,我又給自己備了這些藥丸,以作強健身體之用,眼下分給你一些。這卻不是我好心,我只是盼你在路上不要拖累了大夥,耽誤了正事。這山里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也還有數萬條性命,可全都指望咱們四個了。從今日起,你切記每日都要吃上一粒。」楚青流推辭不得,唯有領受。

梅占雪道:「徐先生,你這些丸藥,叫個什麼名目?」徐晚村道:「在這山裡頭,要什麼好名目?你若是願意,就叫它肉紅丸好了。」

捉蛇一事,關係到數萬人的性命,早行一刻便是一刻。待到諸事略略齊備,四人便動身上路,只留童兒在家,守門施診。

出門後,直向西北而行,有了魏碩仁這種久慣野居之人帶隊,行路並不為難。楚青流或是得了肉紅丸相助之故,抑或是身子原本就遠較常人強健,竟然並不成為拖累,肩上背了大包裹,走得比徐晚村還要輕捷。

眼下正值中原多事,且與這三人都大有關聯,奈何三人與徐晚村已有百丈之約在先,不好言而無信。且捉蛇事關數萬人的性命,於情於理,也不能讓徐晚村一個文弱老者獨自前往。何況就算有心自食其言、想撒手不顧而去,各人身上還有這老兒下的無形無色之毒。此種情勢下,三人也唯有看得開些,與徐晚村一路說笑,宛如野遊。

這日走的一段路乃是在山崖半腰上開鑿而成,遇到有崖陡處,便在石壁中用人力硬鑿出來一段凹槽,開口向外,下臨深谷。四人仍象往日那樣排成一線行走,魏碩仁打頭,其次梅占雪,其次徐晚村,楚青流押後。這時離雪山還遠,毛皮衣服還用不上,結成兩個大包,由魏碩仁楚青流一人背了一個,徐晚村梅占雪各自背自己一個小包。

梅占雪道:「這山裡頭也看不見有幾戶人家,是誰開出來的這路?」

徐晚村道:「梅三,愚公移山這事,你可聽說過麼?」

梅占雪道:「聽過,可那終究是故事,怎好當真?」

徐晚村道:「故事不能當真,道理卻半點都不假。這山裡的人,每年封山之前,都要出山一趟,採買鹽蠟米布等物料,以供半年之用,進出全都靠這條路。就算人再少,哪怕一年只走一趟,再費力十倍,他們也得把這路修通了。」

梅占雪道:「這又是何必?他們難道就不會搬家麼?」徐晚村道:「他們就是情願修路,不願搬家。」魏碩仁在前頭道:「三妹,你不懂的,山裡頭,貪官污吏要少些,也不敢象外頭那樣兇橫。」

走了半日,崖壁不再直立,略略有了點斜坡,卻愈加難走。小道只有三尺來寬,且都是碎石,很是礙腳。楚青流道:「三妹,不要只顧回頭跟跟徐先生說話,留心腳底下。」

梅占雪尚未答話,崖外草叢中潑剌一聲響,躍起一隻肥大野兔。梅占雪剛要說「兔子」,兔子已從她身側掠過,直奔徐晚村腳下。徐晚村慌了手腳,便想要給兔子讓路,忙亂間,一腳沒能踩實踩穩,翻身向崖外倒去。徐晚村剛翻了一個滾,楚青流便也滾身而下,伸手要去拉徐晚村,可憐他丹田一如破洞,無絲毫內力可用,又受背上大包裹所累,焉能得手?

偏生這片斜坡只生茅草,並無灌木荊棘可以攀援,兩人身下帶動碎石,向下疾滑,眼看便要墜落不遠處的深谷。魏碩仁梅占雪不及打招呼,同時跟著衝下。

梅占雪受功力所制,有心無力,魏碩仁卻是運足功力向二人急沖,他居高臨下,占盡地利,這份下沖之力會有如何大自不難想見。此舉純屬冒險,倘若他落腳時收束不住,便要比徐晚村楚青流先一步跌下深谷,但不如此做,實在難再有機抓回二人。

魏碩仁後發先至,一個起落,已凌空越過二人,隨即身形急墜,雙足穩穩抓牢地面,趁勢俯下身,右手已將徐晚村抓在手中,此時楚青流也已翻滾而來。電光火石之間,魏碩仁便已有了取捨,站直身軀雙手將徐晚村平平舉起,免得他被楚青流撞傷,同時力運雙足,任由楚青流身上衝撞。

楚青流身上大包已於半道上掙脫,滑行更速,危機之時唯有用雙手護住頭臉胸腹,直直向魏碩仁雙腿撞去。一撞之下,魏碩仁僅微微晃了晃身,腳步絲毫不曾移動,魏碩仁俯身抓起楚青流,雙臂平展,各舉一人,緩步向坡頂走來,心下很是得意,忍不住哈哈一陣大笑。

回到路上,挑一塊平坦地方將二人放下,魏碩仁道:「三妹,你看大哥這一手怎樣?」梅占雪道:「你是大哥,你沒有辦法,誰有辦法?」附身察看二人傷勢。徐晚村頭臉擦破數出,身軀四肢卻並無受傷,再去看楚青流,楚青流道:「我也沒事。」

梅占雪埋怨道:「二哥,你也太傻了,咱們雖說不能離開徐先生百丈之外,可你也不能真就這樣老實吧?徐先生他要是跳崖,你也跟著跳崖麼?」徐晚村道:「梅三,你也看到了,這可不是我要跳崖。」

楚青流道:「我全忘了自己無功可用,還以為自己能抓回徐先生。」

魏碩仁下去撿回楚青流丟掉的那個大包,略微歇息歇息,眾人便又要上路,楚青流卻坐在原地不動,低頭道:「徐先生、大哥,我左腿不成了,無法再跟你們一同走了。」

徐晚村第一個道:「什麼?你說什麼?」梅占雪過去捲起楚青流左腿褲管,檢視一番後,對徐晚村道:「徐先生,你自己看吧,看看二哥是不是假裝的。」徐晚村道:「假裝?我說他假裝了麼?」還是過來檢視了,說道:「雖說並未全斷,卻也是骨折,路是走不成的了。可怎會這樣?我不好好的麼?」

梅占雪道:「徐先生,也不知道你是真糊塗還是假裝糊塗,你被大哥提在手裡,當然會沒事,二哥卻是直直撞在大哥腿上的,這怎能一樣?」

徐晚村輕拍腦額,說道:「說的是,我明白了。只是這路還怎走?」梅占雪道:「走與不走,怎麼走,咱們稍後再說,先得把二哥那條斷腿包紮好再說。」徐晚村道:「不是斷腿,只是開裂而已。」魏碩仁砍來樹枝,削成一副夾板,交與徐晚村動手,替楚青流包紮妥當。

徐晚村舊話重提,說道:「老魏,這路還怎麼走?」

魏碩仁道:「老徐,這一節你不必顧慮,我背起二弟走,也就是了,當初入山,也都是他背的我。」梅占雪道:「大哥,今天這是遇到了野兔,明天或許還會有野兔,還會有黃狼什麼的,徐先生若是再失足滑倒了,你難道背著二哥去救徐先生麼?」

魏碩仁道:「三妹,我還可以先放下二弟來的,人不是活的麼?」

梅占雪:「這樣一來,你就耽誤了工夫,徐先生也早就摔下去了,就算你自己去雪山也能找到黑蛇,卻無人再能配藥醫治,山里那幾萬人也是必死無疑,我兄妹三人身上毒藥無人能解,也一樣必死無疑。」

魏碩仁道:「你說的也是。老徐,這可怎麼好?」

梅占雪道:「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你們想不想聽。」徐晚村、魏碩仁、連同楚青流齊聲道:「想聽,快說!」

梅占雪道:「徐先生,我跟大哥全都轉過臉去不看,你掏出你那無色無味的毒藥來,給二哥再用上一點,這就取了他的性命,就跟我們說說二哥他突得大病,你也救不過來。」徐晚村怒道:「胡說八道!」

梅占雪道:「我跟大哥轉過臉來,痛哭一場,然後埋了二哥,再護送你去雪山捉蛇,再護送你回家救人,諸事完畢後,我跟大哥再自殺了給二哥償命。」魏碩仁道:「為今之計,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山里數萬人的性命,畢竟也大過二弟一條人命。」

徐晚村道:「你們說的可都是心裡話麼?」梅占雪魏碩仁道:「當然是心裡話。」徐晚村道:「那好,待救活了村裡人,我必也自殺,以酬三位的高義。就請二位轉過臉去,我可要用藥了。」

梅占雪忙道:「徐先生,其實你也不必用藥,你只需放二哥一人留在這裡,讓他自生自滅,也就是了。」徐晚村道:「不行,我意已決,梅姑娘,老魏,二位就請轉過臉去。」

梅占雪沒想到竟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番激將之詞竟弄到了如此田地,怎肯轉臉?說道:「徐先生,咱們再——」

徐晚村道:「咱們沒有商量,非這麼辦不可!」

魏碩仁忽然爽朗一笑,說道:「老徐,三妹,你們也就不用再鬥氣了。三妹,你趕緊給徐先生陪個不是,你還不知道徐先生的為人,他豈是拘泥不化的愚人?他早已有意要放你跟二弟走路了,只是沒個時機沒個藉口而已。今天這野兔跟斷腿就是個時機,徐先生,我說的可還對麼?」

徐晚村凜然道:「我徐晚村決然無意要放楚二梅三走路,今日只是為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做,這可是大違我本意的。」

梅占雪大喜,沒想道日思夜想之事竟然轉瞬成真,連連說道:「徐先生,你大人大量,好人必有好報,祝願老天保佑,保佑你跟大哥到了雪山,必能抓上幾千幾萬條黑蛇,你這一路,再也遇不到一隻野兔,再也遇不到一個雨天雪天!」覺得楚青流只斷一條腿就能得了自由,實在是做了一筆划算生意。千言萬語變做一句話,說道:「徐先生,你是個好人,是個天大的好人。」

隨即又想到,大哥還是要西去雪山的,大哥何時才能解開這個「百丈之約」的死結,眼下還不得而知。

徐晚村向魏碩仁道:「我是個好人,梅三她今天方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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