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擊鼓多時,念道:「王莽謙恭下士時,周公恐懼流言日,殺友謀妻尋常事,自古人心最難知。」

念畢說道:「小子五歲上害病瞎了兩眼,沒進過學屋的門,不識文字是樣什麼東西。獻醜學人家念上幾句俗話,也還算有韻,馬虎交待過去,諸位都是多經多見的,可別挑我的眼。」

「這四句俗詩,說的是自古唯有人心最是難識,好人往往都叫人冤枉成了壞人,壞人也都能騙過世人眼目,得一個好名聲。我今日這場,有個名目,叫作《殺友謀妻巧移禍》,講的就是人心之惡。」

「怎樣殺人,又怎樣謀妻,因何又敗露了,流傳到了到我瞎子耳中,這裡頭諸樣做作巧計,小老兒必為你解說詳徹,各位靜聽便是。」

「這場奇冤,不是後漢三國的事,也不是前唐五代的事,就是咱們大宋朝的事,算得上是新上市的瓜菜,才出鍋的快火小炒。更巧的是,這事還就出在咱們沂山,又添了三二分本地風光。這場說話,離了此地,你就是到了東京汴梁城,也未必能聽得到。」

曲鼎鑲閉目靜聽,似乎並不嫌絮叨。瞿靈玓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小鼓前,說道:「說書的,這個殺友謀妻的惡人,是不是叫吳抱奇?」

說書的道:「姑娘,你可說錯了,這人不叫吳抱奇,他叫陸卻凡。陸麼,就是一二三四五六的那個六,卻,就是推卻的卻,凡,就是平凡無奇的那個凡。你看,你全說錯了不是?」

瞿靈玓道:「我前日見過一本說部,叫作《總堂主殺兄謀嫂記》,也是新鮮熱辣,也是沂山本地風光,不知你會不會說。裡邊的惡人我記得叫做蟲爐臭,蟲麼,就是蛆蟲的蟲,爐麼,就是爐鼎的爐,臭字更明白了,就是香臭的臭。」

瞎子笑道:「你這就是說笑話了,世上哪有姓蟲的?這我沒聽說過,更不會說。」

瞿靈玓一把抓過瞎子,說道:「不會說,你就跟我走,我找人教會你說。」

曲鼎鑲冷笑道:「丫頭,你也用不著虛張聲勢,瞿廣瀚是不會來的了。他那邊腳步一出半山寺,我必能知道,我不用鴿報,得訊也不比你們用鴿報的慢上多少。你慣會用計,可聽說過分而治之麼?」

吳抱奇拂衣站起,說道:「靈兒,用不著替你爹爹擔心,曲鼎鑲能想到的,你爹爹你師父必也能料到。你退到師哥邊上,看我打打這個總堂主。」

曲鼎鑲連「分而治之」四字都能說出口,已是圖窮匕現,跟他還有什麼好說的?打就是了。

楚青流將手中長劍遞過,說道:「弟子這把劍弱了些,請師父將就著用。」

吳抱奇笑道:「你左肩有傷,又要照護師妹,比我更要用劍。」

便在這時,門內緩步走來一人。

這人徑直行近吳報奇身前,雙手奉上一把帶鞘大劍,說道:「吳莊主,家主人知你今日必要用劍,特為命我送來。家主人說,這劍必定能合你的手。我來得總算及時,沒誤了莊主的事。」

吳抱奇並不問他家主人是誰,只是說道:「有勞管家了。」伸單手接了劍。

這人行禮退下,到楚青流瞿靈玓身旁四五步遠處站定,閒閒而立。並不向瞿靈玓行禮問好,可見並不是亂人盟的人,則這人是誰?門外哨探警衛怎就沒能攔下他?為何既沒打鬥聲息又無人先行報警訊?諸般疑慮霎時湧上各人心頭。

震陽劍苗奮快步出了院門,又快步迴轉,來到曲鼎鑲身邊,先是搖搖頭,才低聲稟報。只看二人面色,也不難知道說的不會有好事。不論外面還有沒有同來的人,來的是何樣人,既能讓義血堂各路哨探無力先行示警,必定有其高明之處。

曲鼎鑲穩坐不動,急速尋思。他自忖今日絕無以多打少圍殺吳抱奇師徒三人之意,但臨到當場,雙方一句接一句,他竟身不由已,口不由心,脫口說出分而治之四字。這本是他心中日夜所想之事,話一說出口,如白染皂,事情便再難挽回。

若一擁而上,四劍一刀結陣圍困吳抱奇,餘人分割楚青流、瞿靈玓,此法最是穩妥萬全,可操八成勝算。可就怕眼前這個送劍之人不允,與他同來的人也必不允,已方一旦擁圍齊上,對手也必齊齊動手,輸贏成敗可就難於估量了,亂戰之下無所不用,義血堂就此風流雲散也說不定。

就算已方獲勝,能將吳抱奇師徒三人斬成肉醬,一泄心頭憤恨,也必將貽羞天下。世人必說曲鼎鑲不敢挺身對陣吳抱奇,非得要以多打少,他曲鼎鑲的名頭也就完了。總堂主之位能否坐穩都難說,更何況還有個蘇夫人在一旁冷眼觀望?

一想到蘇夫人,曲鼎鑲又掏出一粒藥丸拋入口中,嚼碎幾口咽下,起身說道:「吳抱奇,今日這事,與義血堂全體無關,只是我曲鼎鑲要與你了結私怨。你暗害我師兄蘇顯白,傷我嫂嫂蘇夫人名譽,我為報此仇,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吳抱奇對天拱手,說道:「天地有眼,看我今日斬殺賊子曲鼎襄,追祭亡友英靈。」一抖手,劍鞘離劍飛出,送劍之人抬手接過劍鞘,系回腰間。

義血堂從人扛出曲鼎鑲愛用的朴刀,曲鼎鑲單手接過,來到場中,隨手將刀往士中一插,說道:「對你我的武功,世人猜測頗多,說什麼的全都有。今日咱們先比拳掌,再比兵器,怎樣?」

吳抱奇並不答話,手腕一抖,大劍離手飛出。看去勢,又是要交回送劍人手中。

送劍之人此次卻並不出手,反而連退數步,似乎心怯。待劍身由高處落下,離地只有三尺多時,這人雙臂交抱於胸前,身子向前平平魚躍而起,在空中打了一個滾,長劍便已鑽入鞘中。

這一手雖說花哨張揚,但若沒有極高明的眼力身法,兼且熟知器械的性情,又焉能做到?只要稍有偏差,長劍就會透體扎入,這可開不得玩笑。這人露過這一手,毫無自得之情,活似他平日裡全都如此接劍,不足為奇。

曲鼎鑲步穩拳重,吳抱奇飄忽輕靈,轉眼間,兩人已換過三十餘招,卻還一拳一掌都不曾交接,身子也不曾貼靠。

瞿靈玓只瞧得目眩頭暈,身子竟微微晃了晃,楚青流拖牢她手肘道:「只是看,別要貪心去想,頭就不會暈了。你一個人,想跟上場中兩個人的心思,那不是痴心妄想麼?看不全兩人的,那就只看一個人的。」

瞿靈玓試了試,果然不再眼暈,口中卻道:「你就能邊看邊想麼?」

楚青流目不轉睛,還是答道:「我沒你那麼貪心,我只看師父一個人的,遇到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跳過去不想。」

瞿靈玓照他說的試了試,發覺跳過不看也並不就能輕鬆多少。索性死了心,只是看,不再深想。看不明白的,就跳過去不看,不料還是疲累不堪,這才知道於武功上論,自己與師兄相差已然太遠。再看周邊的人,不論武功高低,似乎都看得極有興味,不由得暗暗冷笑。

打到一百二三十招,二人俱各興發,勃不可抑。曲鼎鑲黑袍黑帶,吳抱奇單薄春袍不系腰帶,全都鼓足內氣。擦身而過時,勁氣激盪上沖,頭頂高枝上槐花紛紛飄飛,隨著所受勁力不同,或是旋成一片,或是聚成細線,或是索性向上脫飛,煞是好看。

二人所用,莫不是精妙招術,就算俗笨招式,到了他們手底下,也必有妙用。卻全都一點即止,一招既出,發覺對手已變形變勢,或對手未曾變,而我覺得對手會變,我也就再變。每一出手,至少也有二變。

如此一來,圍觀之人就看得極困惑:我還沒看清,你為何又變了?為何非要變不可?這不是成心要與人為難麼?不看也罷!故而說,兩人究竟打過三百招還是四百招,全都只是靠二人身勢變化大概猜測,各人的手法細部,沒誰能說得清楚。

曲鼎鑲又是一掌走空,吳抱奇一拳也未能得手,二人擦身而過。這本是常有之事,本不值一說,不料奇事偏就在此時生出。

曲鼎鑲已向前衝出一步,卻不再前沖,而是強行收勢,單憑一足蹬地之力,並不轉身,使足勁力,用後背撞向吳抱奇後背。

所謂護院刀法,從名目中就不難看出,修練的本就是在巷道房舍、桌椅凳台之間盤旋接斗,擅用牆壁桌椅為助,素愛狹小之地,不喜闊場。曲鼎鑲深知此理,生怕自己受此刀法所拘,失了闊大氣象,才又特意加練長柄朴刀,但護院刀法早已深入他的骨髓,他也不是真想棄了這門功夫不用,故而遇到了不可戰勝的對手,還是身不由已會用出這種小巧武功。

試想此時曲鼎鑲面前若有一面牆,或一張桌子一座屏風,一隻盆架一把座椅,他只需伸手推按借力,乘勢後撞,而吳抱奇面前也有桌椅牆壁,無法再閃避,受此前後夾擊,就算不受重傷,也必極是被動。

此時場上無桌無椅,情勢卻也差不太多。曲鼎鑲既肯如此弄險,則他前沖時必然留了力,以便收力後撞。他以有意對吳抱奇不知,這就占了機先。

這番情勢,圍觀之人全都看得清楚明白,頓時群情大振,卻無一人出言提醒。楚青流、瞿靈玓連同那個送劍之人也都默然無聲,此種情勢下,發聲提醒難免有暗助之嫌,更何況說不定還要分了吳抱奇心神,反而壞了事。

吳抱奇向前衝出兩步,迅既止步,後腦如同生有眼睛,上身微微後仰,迎向曲鼎襄後背,到兩人身子似沾未沾,足以引動曲鼎襄發出勁力時,卻又身子猛然前傾。

曲鼎鑲後背撞空,無異於奔馬一腳踏空。他若手中持有兵器,只需用兵器拄地就能借力收勢轉身,可他眼下是空手,卻如何是好?

曲鼎鑲不及多想身後吳抱奇去了何處、是否已在反攻,身子向右傾倒,使個跌扑步,身子強力半轉,已看清場上形勢,再使個跌扑步,人已站起,就在就時,吳抱奇也挺身站起。

吳抱奇身軀前倒,人人都以為他必得用單掌撐地,誰知他並不伸手,全用腰背腳足之力,反用鐵板橋功夫,身子旋彎旋起,兩隻鞋底之外,身上纖塵不染。

曲鼎鑲跌扑步固然也極高明,但受招勢所限,長袍左膝處還是沾了一粒小小槐花,黑袍白花,很是惹眼可厭。

吳抱奇冷笑一聲,緩緩解開外袍頸處紐絆,雙手輕分,袍紐盡數崩開,眾人這才知道,他不用腰帶,只是為了打鬥時除袍便捷。以他的身法,適才前倒時,未必就不能乘機除袍反攻,他站起後再脫外袍,可說是容情不少,也可說是全沒把曲鼎襄看在眼裡。

瞿靈玓快步跑上,雙手接過師父外袍,回來摺疊好,抱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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