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講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亮了,似乎還沉浸在他過去的情境中,沒有從他提供給我的那個氛圍中解脫出來。好像我自己也回到了過去,正在跟他一起把那個根本無辜的佛像雕塑,正在懷著一萬個不願意,費盡全力往山溝里推下去,心懷愧疚,絕望無助。

但再睜眼看看現實,陽光燦爛,窗明几淨,溫馨和諧,充滿著暖暖的幸福之感。簡直有著天壤之別,雲泥之判。現實和過去,今天和昨天,同樣一個人,完全就是天堂和地獄的差別,人和鬼的差別。他昨天的生活,完全就是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表面上他是一個人,但他扮演著一個魔鬼的角色:不知道替什麼人在殘害無辜,毀滅信仰,泯滅良知。

我看著一臉和藹,善良淳樸的馬吉平,無論怎麼樣也難以想像他的昨天,過著那樣一種讓人匪夷所思的生活。而今天,我終於明白了,我確實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人,而不是跟著他拆除寺廟,毀壞神像的連自己也感到是一個瘋狂的人。不知道他今天有什麼安排?還有什麼活動?

我到這裡來是有使命的,當然不僅僅是要了解他這個人,而是通過他這個人,了解他和他以外的人和事,以及他所處的環境。他過去的環境和現在的環境,這個小縣城裡人們的生活。既要有點,又要有面:點面結合,增加了解的廣度;過去和現在的結合,增強了解的深度。既有廣度又有深度,這樣的採訪質量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早晨起來,他從面袋裡舀了一碗面,倒在面盆里,從水瓮里舀了一瓢水和著面。和好後用手蘸著水不停地搋著,又在上面扣了一個小盆子讓面餳著,準備好,等中午回來後做發麵餅子。

早飯以後,我幫他洗刷著鍋碗,他站在鏡子面前用電動剃鬚刀刮著鬍子,仔細地端詳著他的形象。邊刮邊說,荀子說,倉廩實則知禮節。在我年輕的時候,三天五天都不洗臉,衣服也很長時間不洗,活得非常邋遢,有一種活一天算一天的感覺。現在人老了,反而窮講究,總擔心哪一點做得不好讓人笑話。

一點問題也沒有,我說,一個連活命都顧不上的人,大家都一樣,誰還注重儀表面容?不光是你一個人,恐怕那個時代誰都是這樣的。咱們今天有什麼活動?我不光想了解你,也想了解整個縣城和縣域的情況,看看改革開放40年,你們整個縣有什麼變化。

好吧,他說,我們縣最大的變化就是發展了水果業。如果沒有水果,還是傳統的大田耕作,只種玉米穀子,也只能解決溫飽問題,根本談不到發展。一畝地一千來斤玉米,拋掉投資,一斤八九毛錢,一畝地的純收入也就幾百塊錢。就算有二十畝地,一家的收入也就萬把塊錢。子女上學,老人養老生病,自己的門戶禮儀,根本不夠花,連生存都是個問題。而二十畝地的梨和果,產值是玉米等糧食作物的好幾倍甚至是幾十倍。村裡在城裡買樓房的,開小車的,沒有一家不是有果園的。縣裡為了紀念我們的水果業績,還修建了一座梨博園,咱們就參觀梨博園吧。

收拾完房間,我坐上他的車,在柏油路上飛馳電掣。不到一個小時,我們便來到了那個新建的景點。車子停在大門外的停車點上,高大的門樓,雕龍畫棟,上面寫著三個大大的立體字「梨博園」。金黃色的大字在陽光的映射下熠熠生光。一條筆直的水泥路,直通到最裡邊。水泥路的右邊,有一座不大的湖泊,湖邊上立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三個大字「鴛鴦湖」。湖水呈現著碧綠色,靜靜地映襯著藍天。湖的旁邊有一口深深的水井,水井似乎很古老。圍著井口的石板,早已磨得光滑圓潤。令人驚奇的是,井口還豎著一隻古老的轆軲,搖把打磨得油光鋥亮,上面還纏著一圈一圈的繩子。繩子還很新鮮,顯然是現在才纏繞上去的。探頭向裡邊望去,井水早已枯竭,只看到一個深深的黑洞。我站在井口邊,讓他用我的手機給我拍了一張照片,以作留念。

再往裡走,就是一株一株的參天大樹了。樹冠蒼天,樹枝犬牙齒互,層層疊疊,非常古老,讓我驚嘆這梨樹的生命之旺盛。樹的周圍打起了小小的圍欄。圍欄上的木牌上,根據梨樹的特點,取了一些富有詩意的名字:龍騰虎嘯,壽星報時,鳳凰展翅,夕陽黃昏。對面建了一座有四五米高的觀景台,木質的台階,踩上去有一種對生命的依託感。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整個景區一目了然。對面是一塊很大的草地,草地上建了一些小亭台樓閣,給遊人以休憩之用。青草剛剛萌發,細膩地緊貼在地上,青翠欲滴,鬱鬱蔥蔥。抬眼望去,高遠的天空蔚藍蔚藍的,偶爾有幾朵白雲,慢悠悠地飄過來,點綴期間,讓天空顯得更加蔚藍遼闊。兩面山坡上的樹木和青草,正在吐著綠芽,萌動者朝春天走的腳步。

我們走下觀景台,往右面拐上了一個小坡,是一座小巧的動物園。景區是不收門票的,動物園要收票,每人10元錢。馬吉平要給我買票,我堅決擋住了:到他家白吃白喝,還讓老人伺候著,無論如何這點錢不能讓他花的。我買了兩張門票,給了他一張。我們沿著通道走了進去。動物園並不大,也沒有猛獸和大型動物,只有幾隻猴子和一些鳥。有鴕鳥,鸚鵡等一些常見的鳥。這對我一個從大城市來的人來說,實在沒有什麼意義。

我們倆很快走了出來,我非常困惑,看著馬叔說,怎麼你不是說參觀梨博園嗎?怎麼又像公園又像動物園?除了幾棵大梨樹,什麼也沒有呀。還有一座賓館,怎麼也跟這個梨博園扯不上關係啊。我們北京也有一個梨博園,在北京的大興縣。那可是真正的梨博園。到那裡參觀,就可以看到有關梨的所有的一切。而在你們這裡,說句難聽的話,完全就是個四不像:什麼都扯上點關係,動物啦,景觀了,但其實什麼也沒有。難怪這裡除了我們倆連一個遊人也沒有,實在不能算是一個景點。

我說出了我的觀感。

馬叔笑笑說,你真不愧是記者啊,真是一針見血。剛剛建起的時候還紅了一陣,因為媒體宣傳,我們縣又增加了一個新的景點,還開了旅遊專線,每天都有旅遊專車。本地的,外地的也都來看過,但看了就後悔,就失望。特別是外地人,人家說還不如他們小區的一個花園好,沒有任何觀賞價值,完全就是賠錢賺吆喝。據說建這個景點花了幾千萬。重要的是,本來就沒有這筆開支,用的是上級撥來的治理小流域的錢,完全就是資金挪用。當然也是巨大的浪費,這就是權力不受監督的最小的例子。一把手任性,一拍腦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集思廣益。領導不是萬能的,專業的事情必須請專業的人士來策劃,不能領導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然還要學者幹什麼?還要專家做什麼?專家就是專門研究一方面學問的人。領導不是專家,不可能什麼都懂。但他們是決策者,他們完全可以決定事情的成敗和走向。這幾千萬的命運,就這樣打了水漂。而且更重要的是,這裡的土地都是徵用的農民的,每年都要給人家交不菲的土地費用,還要養活那麼多動物。我們倆給他們貢獻的兩張門票,二十塊錢,恐怕就是他們今年所有的收入了。

他說著,裂開嘴巴笑了,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對於一個關心社會,熱愛生活,注重公益事業的人,他這笑顯然是苦笑。

依你說,這所謂的梨博園就不該建?要是建建成什麼樣的才好?

我探求地問他,想看看他這個農民水平高,還是書記水平高,跟這個梨博園的建設者決策者到底有多少差別?

你說我們這裡缺的最多的是什麼?他反過來問我。

貧困縣,當然是錢了。而能產生錢的當然是產業。有了好的產業就有了錢,有了錢就能把貧困帽子摘掉,這是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吧。我回答道。

不錯,正是這樣,他說,所以我們建設這樣一座梨博園,首先要考慮的是產業,考慮的是農民的利益,怎麼樣才能為農民創收。如果我是領導,我絕對不建設這個由水泥鋼筋構成的冷冰冰四不像的東西的。而是要建成一座有生命的,真正能體現梨樹和博物兩大特點的真正的有生命的園林。

怎麼才能達到你這樣的目的呢?我對他的提法感到很新奇。

很簡單,他說,把這個項目交給農業和科技局來完成。把這個溝里所有的土地分成小塊,把全世界所有的梨樹品種,只要在北方能夠栽種的,全部移植過來。每一小塊栽種一個品種,把這裡辦成梨樹的試驗田,交給擁有土地的農民管理,由農業和科技人員指導。到收穫季節,讓遊客們到這裡來採摘品嘗。口感好的,銷路好的,產量高的,容易栽培的,保留下來。沒有經濟價值的,再換上一種試種。如果經濟價值高,根本用不著政府去推廣。我們農民就會削尖腦袋去栽培種植的,就能把全縣建成一個梨樹品種大博園。到時候,就現在這樣的地方,不紅也不可能,自然就成為真正的旅遊景點了,還能給農民創造很大的經濟價值。全縣還會有貧困戶嗎?我們政府領導的成績就不用宣傳,也會舉世矚目的,對他們的前途也幫助很大。這麼好的事情,一個錯誤的決策就搞砸了。這裡的農戶每年都要向政府要征土地的錢,常常因此上訪,把後任領導搞得焦頭爛額,得不償失。

我驚奇地望著他,我真懷疑我面對的是一個農民,一個沒上過一天學的農民。我不得不把他當做專家來看,而且是一個很有思想,很有看法,很有見地的思想者和操作者。

你不是人大代表嗎?這麼好的想法,你怎麼不寫進議案里,也許領導看到以後會採納的。

我困惑地問他。

我們怎麼能知道呢?政府的決策,人家是圈子裡邊轉著的。而圈子裡的人,哪個敢給一把手提建議?敢給提建議的人又不知道。如果這樣重大的決策,放到人大政協會上,讓大家討論,恐怕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的,至少我會把我的想法寫進我的議案里去的。但人家根本不讓我們知道。等我們知道的時候,就是參加兩會時,坐著車讓我們去參觀他們的政績的。這個時候木已成舟,別說提建議了,只有大聲地說好,一切都好。文人墨客還被組織起來,寫詩歌散文,讚美這個景點如何了得。我們只能給人家拍手,就算你有勇氣說出來,除了得罪人,甚用也沒有了。

我驚訝地望著他,突然明白有一句諺語,叫山高皇帝遠。越是偏遠的地區,越是窮困的地區,權力越是大的不得了。有的甚至就是無法無天。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弱勢群體,如果組織機構不能監督,就什麼樣的監督都沒有了。不同於大城市,還有高級知識分子,還有記者媒體,而這樣的小地方,權力就是一切。

那你能說說這都是為什麼嗎?我似乎有些明知故問地說。

一把手的權力不受監督吧。他說,當然也跟個人的素質有關係。兼聽則明,偏信則暗,這是諸葛亮的名言吧。諸葛亮之所以成為諸葛亮,除了他個人的智慧外,集思廣益也是他一個最重要的人格特點。一把手權力本來很大,自己又把自負當成自信,從來不聽外界的和專業人士的看法,任性而為。重要的是跟他的個人利益沒有關係,幾千萬扔了,扔的也不是他自己的錢。如果這個產業是他的,他一定會精打細算,多方論證,輕易不敢下結論,不敢隨便上馬的。我們這小地方,也只當是一個縮影吧,比起全國來說,我們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全中國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幾十億的別墅,說拆就拆了,完全可以拍賣,把拍賣得來的錢保護環境,舉辦公益事業,對肇事者給予幾倍或者十幾倍的罰款,罰得他們傾家蕩產也是一種巨大的懲戒,比判刑還要嚴厲得多。拆除也是一種巨大的浪費啊,成千上萬噸的垃圾往哪倒?真不知道那些大人物是怎麼想的。

像這種問題怎麼解決呢?

我是最大媒體的記者,面對著眼前這個經歷坎坷的農民,就像個洗耳恭聽的小學生。這固然跟我的工作風格有關,但最重要的是我現在的採訪對像,他確實是一個值得我去請教的人。

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他說,我們現在真正的是法治社會,看一看你們媒體的報道,這些年平反了多少冤假錯案?說明我們現在的政府,越來越重視法治了,所以對這個問題,一定要立法。如果不立法,像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很多。頂多算是工作上的失誤,不可能追究領導的法律責任的。不管把工作乾得砸到什麼地步,無論把國家的錢財浪費了多少,這樣的決策者仍然會踩著這樣的政績,光榮提拔,官越做越大,事越辦越糟。

怎麼才能用法制來解決這個問題呢?我看著他說。

立法嘛,毛主席說過,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我們現在對貪污和受賄打擊很大,中央巡視組一來,貪官污吏惶惶不可終日。可對由於決策失誤,造成巨大浪費的人,沒有任何處罰。我們的立法機關,全國人大,應該在刑法裡面加一條罪,叫浪費罪。只要有了這樣一個罪名,決策層的領導們,他就一定要慎重,就絕對不敢一拍腦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一想到這樣做的後果,誰也不傻,就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何況這樣建設浪費後面的貓膩還有多少?我們局外人當然根本不知道。

我真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他這樣一個人放在這個小縣城裡,完全就是一種浪費。他應該到全國人大全國政協那樣的機構裡邊,參與重大決策,一點也不比那些專家學者差。

他們沒有做到的事情,我反而做到了。

上了車以後,我替他開著,他坐在副駕駛上,很有些自豪地說。

你做了什麼?我看著前面的柏油路,似乎不太經意地問。

以前是政府強迫我栽樹,我享受到了栽樹的福利,就在自己的承包地里,開闢了一塊梨樹試驗田。我通過網絡等各種渠道,了解適合北方栽種的梨樹品種,每一種都買上十幾株,比較試種了幾十種。在經過好幾年的試驗以後,終於找到了一種非常適合我們這裡栽種的梨樹品種,是一種甜度極高,顏色鮮艷的新品種。由於還沒有命名,我根據我們自己的特點,我把它叫作嵎州紅梨。產量非常高,口感非常好,每畝產量純收入要達到一萬多。我們村裡的人是最早栽種這種梨樹的人。縣裡領導還真不錯,聽到我試驗成功以後,很快命令各鄉鎮推廣,成為我們縣繼蘋果產業以後,又一種新型的產業,成為我們農民創收的第二大支柱型產業。這大概是我當了好幾屆人大代表的原因。要不是年齡問題,我可能還會繼續幹下去,給我一個表達我思想和想法的平台,多少還是能起一點作用的。你來的不是時候,如果是秋天,收穫的季節,一定會讓你吃到我的嵎州紅梨的。

他有一些自豪地說。

聽著他輕描淡寫的敘述,我不由得心生感慨:政府花了幾千萬,用水泥鋼筋做成了一堆什麼也沒有用的東西。而一個歷經生活坎坷的農民,用自己一點有限的收入,敢於創新,勇於探索,從政府強迫他栽種果樹,到自己自覺自愿地來搞果樹新品種的試驗。強大的政府沒有做到的事情,一個渺小的農民卻做到了。這裡的變化完全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這是一種歷練,一種信念,一種思維的轉變,一種新思想的形成。這要比單純地栽種幾棵樹,賺上幾萬塊錢,更要有價值,有意義的多。什麼叫新型農民?不管他是成功還是失敗,是賠了還是賺了。觀念的轉變就是最大的轉變,勇於探索,敢於試驗,不怕失敗,屢敗屢戰,這才是真正的新型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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