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全家老小不得不支持我魯莽的行為,拆除了我們村裡的廟裡,但我知道,他們內心是非常恐懼的。誰都可以得罪,只有神仙是不能得罪的。雖然他摸不著,看不見,但他是能看見我們知道我們在做什麼,甚至是想什麼的。雖然父母哥哥不責備我,但我內心非常慚愧。我並不擔心我自己,我冒犯了神靈,他怎麼懲罰我都是對的,我永遠不會埋怨他。但我最擔心的是他株連家人,把怨恨和懲罰降臨在我父母的頭上。那我下一輩子就會下阿鼻地獄的,會讓我下油鍋,上刀山的。雖然我們還像平常人一樣,平靜地生活著,但每一個人心裡都惴惴不安,心懷恐懼地等待著上天收拾我們的時刻。

更讓我擔心的是,那小廟我並沒有拆除,只當著眾人的面把神像搊到溝里去了。如果知道我沒有拆了廟,很難想像會怎麼收拾我,至少也會跟地富反壞分子一起拉到台子上去批鬥的。不過,雖然闖禍的是我,但全村人都害怕被懲罰,包括那些令我拆廟的領導。從那以後,沒有任何一個人到舊廟院裡看了一眼。誰也不知道,廟其實根本就沒有拆除。不僅如此,隊上因為我比別人多乾了活,還給了我一天的工分,算是給了我一點小小的安慰吧。

然而,這種平靜並沒有過多久,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打破了,再次讓我陷入兩難的選擇中,不知道該如何辦。

我們村的村口,離公路不遠處,有一棵碩大的柳樹。那柳樹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好幾個人都抪不過來。裡邊已經空了,乾枯了的樹芯子碎成了小木塊。冬天的時候,從樹旁經過的人,如果感覺到太冷,常常登到樹心的中間,躲風避雨。只有外邊是一層厚厚的樹皮和木質層包裹著。只有兩根樹杈,一根長,一根短,呈「V」字型指向天空;兩根樹枝都有幾個水桶粗。那根最長的樹枝,橫跨過路的上空,探到對面的土地上面,像一座拱形橋。最令人驚奇的是,在這兩根碩大的樹枝上,居然長出了許多細嫩的枝條,柔軟細長,跟兩根古老的樹枝呈鮮明的對比。那些細嫩的枝條上,生長著一串一串的嫩樹葉。那葉子跟普通的柳樹葉完全不同。翠綠翠綠的,非常圓潤,敦厚,像一枚枚小小的銅錢。微風吹來,隨著細嫩的柳枝上下飛舞,生機勃勃,跟古老垂暮的柳樹和樹枝,形成鮮明的對比。如同祖父和孫子一樣,好像是幾代人同時長在一棵樹上,令人非常驚嘆。

兩根最粗的樹枝上,有很多天然形成的小樹洞。一到春天,樹洞裡都住著一對兒一對兒的黃鸝鳥,在田野里覓食,給剛孵出來的小鳥毓蟲子。清脆響亮的鳴叫聲,如同唱著歌唱春天的歌曲,給古老的柳樹帶來了勃勃的生機。

不僅如此,它不僅外觀跟別的柳樹不一樣,還有很多神奇的傳說,是遠近聞名的神樹。誰也不敢冒犯的,冒犯了就要受到報應。

相傳,那棵柳樹居然有影像功能。據說,有個在地里耩地的人,由於天太熱,他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掛在樹枝上,下了工回家時忘記抲了。等他回到家,口非常渴,等他揭開水瓮一看,柳樹就在那水瓮裡邊。他的衣服就掛在樹枝上,就跟現在在電視里看到的一模一樣。嚇得他趕緊蓋上水瓮,從家裡拿了香和黃表紙,趕緊來到樹底下。又是燒香,又是磕頭,請求神靈原諒他,不該把衣服掛在樹上。

那其實是他多心了。他並沒有冒犯神樹,神樹是在幫助他,提醒他,他的衣服還在他身上掛著,讓他來取的,完全是在做好事。

當然,如果有人真的冒犯了他,他也會進行無情地懲罰的。

相傳,有一個女人,由於她是從外村嫁到本村的,不知道神樹的來歷。她路過樹底下的時候,想起家裡沒有柴火了,回去做飯還沒有燒的。看見樹身上有不少乾枯了的樹枝,就隨手掰下一些,順便帶回了家,用這些樹枝來燒火做飯。可到了晚上,她剛睡下,下身就大出血,想了各種辦法也沒法止住。全家人嚇壞了。還是她的公公看見灶台跟前還沒有燒完的樹枝,詢問她這些樹枝的來歷。她說是在村口那棵大柳樹上帶來的。全家人一聽更嚇壞了,知道她闖了禍,趕緊準備了祭品,帶著她來到村口的柳樹下邊。全家人跪了一片,燒香獻祭,磕頭搗蒜,央求神樹能夠保佑大家,原諒這個女人的罪過。因為她是外地人,什麼也不懂,冒犯了神靈,以後絕對不敢再冒犯了。全家老小好話說了一大堆,等回到家裡,那個女人下身的血一下就止住了。沒吃藥沒打針,完好如初。

從那以後,村裡人完全知道他的魔力,沒有人敢冒犯他。每年的大年三十,除了到寺院裡進獻貢品,還要到神樹下邊燒香禱告,祈求神靈能夠保佑全家全年平安。大家知道,如果對他非常恭敬,不要冒犯他,他不僅不會降禍於大家,還會保佑全村人的。比如,人們可以到他的樹心裡邊,到他的肚子裡邊,躲風避雨,一點問題都沒有。神樹和神廟,是我們村的兩大神仙,是全村人的精神支柱,我們只有尊敬和擁戴,沒有人敢冒犯他們。

在把神廟拆除以後,沒有人想到這棵神樹。因為拆神廟是上邊指派的,全縣統一行動,最後所有的寺廟都拆除了。但神樹是我們村獨有的,上級並沒有要拆除神樹的要求。但不知為什麼,公社突然來了人,還是那個魏主任。他說有人舉報,這棵柳樹是封建迷信,完全是破四舊的範圍內,必須砍掉。

就像拆除神廟一樣,沒有人願意干,也沒有人敢幹的。還是老辦法,三級幹部們又全想到了我這個倒霉蛋,這個聞名遐邇的壞人,一個著名的笨賊。我要是不幹,肯定讓我吃不了兜著走。當然還有一個有利條件,這就是我是光棍一條,沒有妻子孩子。就是神靈怪罪了我,要懲罰也只懲罰我一個人,不會把懲罰的鞭子抽到孩子和妻子身上的。沒有家室的拖累,無牽無掛,死活不怕。

我又一次被叫到了生產隊的辦公室,魏主任首先表揚了我。說我是一個勇於改正缺點承擔責任的人,將功補過,上次拆廟拆得非常好,公社還表揚了我。現在要把一個更重要的擔子放在我身上,讓我擔負起破四舊立四新的光榮任務,再接再厲,再干一次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我其實已經早就料到了,知道他們要讓我幹什麼。但我還是故作糊塗,明知故問地說,像我這樣沒本事的人,還能再給你們幹什麼呢?

你們村的村口是不是有一棵神樹?

他問道。

是的,我說,這大家都知道。

這是封建迷信,絕對不能讓他存在的,必須砍掉。這光榮的革命任務就落到你的頭上了,你一定得承擔下來,他說。

這光榮的革命任務,你們最好讓積極分子來干。我又不是什麼好人,光榮的事情讓一個壞人來干,不是有損於這種光榮吧?

我不知道突然能想起這樣的話來,也許是自從那次強迫拆除寺廟以來,我也不會再害怕他們了。反正是這樣了,我的待遇還不如地富反壞分子,總來是個總來了,願怎麼就怎麼吧。

你怎麼敢那樣對領導說話?大隊主任吳兆成憤憤地說,因為你做了那麼多對不起全村人甚至全公社人的事情,是要你將功贖罪,改過自新的。這麼好的機會,你不能放過。要不然公社的學習班就是為你這樣的人準備的。

反正你已經干過一回了,支書劉明柱說,你不過是擔心神仙要懲罰你嗎?可你把廟拆除了,把佛爺爺也扔到溝里去了,有哪個把你怎麼樣了?你不還活得好好的嗎?半個小時就掙了一個工分,等於別人乾了一整天,還免於受到懲罰。這事情怎麼也划得來,你還是要認真考慮一下,不要把人家的話當成耳旁風。

你們不是說有人舉報了嗎?那一定是積極分子呀,這麼好的事情應該讓積極分子去干。我是將功贖罪,人家可是立功受獎呀,這麼大的好事,怎麼不先讓這樣好的人去干呢?偏要讓我來干,你們這不是活挼人嗎?

我反問道。

你不要這麼麻麻纏纏的了,隊長鬍明生說,你乾脆點吧,到底是干呀不幹?干也是一句話,不幹也是一句話。人家領導忙得很,不能天天跟你耍嘴皮子的。

我愣愣地坐在那裡,腦子裡一片混亂。知道我仍然是兩種選擇:要麼坐牢批鬥,要麼就按人家的要求,把那棵不知生長了幾輩子,不知道有幾百年了,跟村裡人相處了好幾輩子的大柳樹,毀壞殆盡,連個影子也不會留下。村裡人的念想,神樹的威力,也許就要被我一斧子一斧子砍得沒有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一看推脫不了了,只好說,讓我跟家裡的人商量一下行不行?這關係到全家人的命運,我也不敢一個人做主呀。你們要知道,那棵神樹的魔力有多大?一旦顯了靈,我們全家都會跟著我倒霉的。

你說什麼?魏主任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還在宣揚封建迷信,我讓你破四舊,你竟敢在我面前宣傳四舊,你這是反對革命,罪加一等。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膽了。

好好好,好好好,我絕對不敢再胡說了。我一定聽您的,聽你們革命幹部的,不過允許我回去跟大人商量一下,我看他們也不敢不聽你們的,只是事先告知他們一聲行吧?

我一下嚇壞了,趕緊央求說。

幾個三級幹部,互相對望了一眼。魏主任說,好吧,你趕緊回去商量,等到下午一定要回答我。不然我就打電話叫來民兵,讓你到學習班好好學習學習,把你這顆封建頑固腦袋改造過來。

好吧好吧,我說,我一定聽您的。

他們好容易先放開了我,讓我走出了隊辦公室。我的腿像灌滿了鉛,沉重地一步三挪著,慢慢吞吞地往家裡走。一路上我不知道怎麼對父母說,怎麼才能求得他們的原諒。我不斷地給他們闖禍:如果我不是個賊,我不是個著名的壞人,誰也不會讓我干這最缺德冒煙的事情的。

我恨我自己,沒有尊嚴,沒有出息,不要臉面,不能讓家裡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天天讓年邁的父母提心弔膽的。我這樣活著還算個人嗎?我看著家家戶戶煙囪里冒出的煙,全家人住在雖然破爛不堪,但也溫馨和諧的土窯洞裡,平平淡淡也平平安安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有我這樣一個倒霉鬼,一個狼不吃狗不啃的人,沒事找事,每天都給自己,給自己的老父母,甚至也給全村人帶來麻煩,帶來災禍。如果把保佑全村人的神樹給砍了,以後如果村裡的人出了什麼事,不要了我的命了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神樹比神廟對於村裡人來說更為重要。因為神廟還沒有懲罰過村裡人,也談不上保佑過村裡人。沒有人實實在在的受過他的懲罰或者是庇護。但神樹可是實實在在地保佑著村裡人,也懲罰著村裡人。這都是有傳說的,甚至實實在在就有人經歷過。我就算自己不怕死,不怕受到懲罰,可是如果給全村人帶來災禍,我以後還在這個村裡怎麼活?還讓我的父母和哥哥怎麼活?馬吉平呀,馬吉平!你可真是個禍殃子,掃帚星,你還活著幹什麼?你怎麼還不去死呀?

我邊向著回家的路上走著,邊從心裡詛咒著自己:你什麼時候才能活出個人樣來呢?你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算哪一壺呢?

回到家裡,母親正在做飯。每天窩窩頭把大家都吃膩了,今天是中秋節,誰也吃不起月餅,但生活還得改善一下。瓦瓮子裡還有一點白面,母親正在把紅面放在面盔子裡,用開水燙著。看樣子是準備給我們做紅皮面了。紅面是用高粱米做的,不能做麵條,因為容易糊鍋。就把紅面用開水燙過,增加韌性,再在外邊包上一層白面,叫紅皮面。切成粗壯的麵條,煮一下,可以當麵條吃,是那時候少有的美味。粗糧細作,完全是憑藉家庭主婦的手藝。原料都是一樣的,就看誰有本事,能做出與眾不同的食品來。

我其實早就餓了,但砍神樹的任務,好像把我的肚子也填飽了。看著母親下在鍋里的紅皮面,我是一點食慾也沒有。我坐在炕沿上,幾次想開口,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我知道話一出口,這頓飯大家都吃不下去了。我只能忍著,等著吃完飯再說。好歹人家領導讓我下午去回話,吃過飯以後再說還不遲。

不一會兒,紅皮面熟了,母親給我們每人撈了一碗面。父親坐在灶台邊的後炕里,母親給他加好菜,調料就在灶台上。他彎下腰,順便倒了一點醋,攪了攪便吃了起來。無論如何,這碗飯我還得吃下去,我不能讓父母看到我心裡的難受和痛苦。我走到菜鍋跟前,見鍋里是土豆蘿蔔絲。我抄了一鐵匙澆菜,槣起一口嘗了嘗,覺得不用放鹽了,就只加了一點醋,攪了攪,圪蹴到門口,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好久沒有品嘗到這種美味了。白的土豆絲,黃的蘿蔔絲,雖然是素飯,也沒有多少油,但即使這樣的飯菜,也很少能吃到。看到美食,我竟然暫時忘記了壓抑在心頭的那塊石頭,好像食慾也一下調動起來了,便跟平時的飯量一樣,吃了兩大碗,把肚子饓得鼓鼓的。

今年的麥子長得還不錯,母親用鐵匙掁著鍋底邊洗鍋邊說,交夠了愛國糧,剩下的可能還不少,年底要是再能分點麥子,我給你們蒸碨碨吃。

你做夢圪吧,父親說,能吃上兩頓肉醢子扁食就不錯了,還想吃碨碨?你做夢圪吧。就分的那點麥子,要是推磑磨面,還不夠填磑眼呢!

討論和實現,看來也是一種自我安慰。如果一個人哄弄不了別人,能哄弄自己也是一種本事,這大概是我們這種人與生俱來的本事。

看著他們心情很好,我把幹部們給我安排砍樹的事,心懷忐忑地給他們說了。他們先是臉上一愣,但很快就釋然了,好像一點也不出他們的意外。

唉,母親首先說,虱子多了不咬人,掉在茅坑裡了就不要怕屎臭。硬跟人家對著干,咱沒那個力量,不答應怕是不行的,就應承下來吧。

但父親提醒我說,那棵樹不要說是我們全村全公社了,就是全縣也找不到比它更大的樹了。答應是可以答應的,但工分是不能少的。一天兩天你根本砍不掉。我們靠工分活著,沒有工分吃什么喝什麼?這一點上一點也不要讓步。不然就絕對不能答應。冒著兇險去完成他們的任務,又不給或少給工分,殺了頭也不不行的。

我一下明白過來了,我最擔心的就是父母,有了他們的理解和支持,我就什麼也不怕了。我趕緊來到生產隊辦公室,他們也已經吃了飯了,大概已經等了我多時。我一進門就說,我完全聽你們的安排,一定幫助你們完成破四舊的任務,一點問題也沒有。

三個人吃了一驚,不知道我怎麼轉換得這樣快。

那你就抓緊吧,魏主任說,馬上就可以乾了。

樹實在是太大了,一般的工具根本不行,鋼鋸也不能用,只能用斧頭砍。一般的斧頭也不行,還得用大板斧才行,讓他先準備一下工具吧,劉明柱說。

也好,吳兆成說,毛主席不是說不打無準備之戰嗎?磨刀不誤砍柴工,就讓他準備一下吧。不知道哪裡才有板斧,還得四處打聽一下,這種斧頭不太好找。

可是,我轉頭衝著胡明生說,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那麼大一棵樹,我一個人干,這工分你們得給我考慮考慮。

這倒也是個問題,胡明生說,給你五個工吧,五天還干不完嗎?

不行,我說,你想想看,幾個人都抪不過來的一棵大樹,就憑我一個人一斧頭一斧頭地砍,驢年馬月才能砍得完?全家人就指望著工分活命的,我替你們完成這麼大的任務,五個工根本干不完。

那你說要多少?魏主任說,老劉,要叫你干,你說得幾天?

這是,劉明柱思考著說,誰也沒幹過,工程量也的確大。這事政治意義遠大於經濟意義,大家心裡誰也明白,就不要在工分上跟他多計較了吧。

好吧,胡明生說,你說要幾個工吧?你提一下你的要求。

十個工,我堅定地說,少了一分也不行,就這樣十天也不一定能幹得完啊,如果幹不完,你們能給我加分嗎?

三個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法回答我。

好吧好吧,魏主任說,劉支書說得也對,我們要看重政治價值,在經濟價值上就不要跟他多計較,就算是對他一個獎勵吧。

你們可不要誆哄我啊。

我說。

我們這麼多人當面說,誰會誆哄你呀。

胡明生肯定地說。

就這樣,大家一致同意給我十個工分。這也許是我們村最早的包工到人的吧,跟包產到戶是一個概念。

回到家,我跟父母一說,他們倒是對這個結果也很滿意。父親擔心我在十個工作日之內完不成任務,說要幫我一起干,早點完工。我不同意。一來擔心父親受到懲罰和報應,二來不能幹得太快。太快了,以為我占了便宜,社員們會眼紅的。最快也不能低於十天,最好能夠超出十個工分,還能跟他們討價還價,讓他們覺得我吃了大虧了,不管是精神上還是經濟上的。

就跟拆神廟一樣,我們害怕神樹懲罰我們。等到黑夜吃過晚飯以後,我們三口人悄悄地出了村,來到村口的神樹下,一起跪在他面前,點上香,燒了紙,恭恭敬敬地磕了頭,祈求神仙能夠原諒我們。因為我們實在是出於無奈,不要把災禍降臨到我們頭上。那粗壯的神樹,高高地挺立在我們的頭頂上,在天空中畫出一個很大的剪影,如同來自天空中的一座巨大的神殿,覆壓在我們的頭頂上,要把我們壓扁摔碎。我們心懷恐懼,忐忑不安地離開了他那巨大的身影回到家。三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只覺得災難可能時刻都會降臨在我們頭上,但誰也沒有力量來躲過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王和平家借來了一把砍樹的大板斧,早早來到神樹下邊,定定地看了它半天,就像看著一個巨人。樹身非常粗壯,足足有好幾庹長。我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實在不敢冒犯它,碰撞它一下。但那三個大幹部好像比這個樹的巨人還高大。他們搊著我,押著我,趕著我,我不得不閉著眼睛舉起了斧頭,狠狠地朝著那樹身砍了下去。

他像一個老態龍鐘的巨人,表面上雖然高大挺拔,但整個身體已經枯萎了。只要把外邊那一層厚厚的皮砍開,裡邊就是一堆堆乾枯了的樹芯子,用手都能掰下來。只要把這一圈的樹皮掰掉,整個樹就會轟然倒下,根本用不了十天。我心中暗喜,便加快了砍伐的速度。我之所以選在早上開工,就是擔心村民們來圍觀。把我推在風口浪尖上,他們自然有一種安全感,一種優越感,從而從心底里鄙視我,嘲笑我。那種感覺絕對不好受。好在大家都忙著去地里幹活,正在收秋的大忙季節,也就忘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當然也忘記了村口這棵關乎著全村人命運的大神樹。

第三天,外邊包的厚厚的樹皮已經被我砍掉了三分之一。可是一塊堅硬的樹皮,還是把我的手上劙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我趕緊把漚木塊點著,用燒成的灰緊緊揞在傷口上,才把血止住。我坐在厚厚的樹皮上,用手指頭按著傷口,咶了一口氣,歇了一會兒。當心再幹活把傷口掙開,就扛著板斧回家了。

當天晚上母親突然感冒了,清水鼻涕不停地往下滴,說話也齆聲齆氣的。我嚇了一跳,以為神靈降禍到我們家了。但當父親把生薑和蔥鬍子熬了一砂鍋,讓母親喝了,睡了一夜後,第二天便奇蹟般得好了。但感冒影響了她的胃口,我覺得我是有罪的。儘管她的病好了,但我總覺得跟我砍伐神樹有關。想到家裡還有不少高粱,能讓她吃點好的,好減輕點我的罪惡。便對父母說,家裡也沒有細糧吃,還有不少高粱,讓我到城裡換點糧票,買幾個燒餅吃吧。

母親捨不得,首先反對。父親說,換就換去吧,咱不好吃懶做,可一年四季也吃不到一點細糧,實在也嘴饞得不行了。

我知道,父親這樣說自己嘴饞,是要擋住母親的口,不讓她反對。看她掉了胃口,想讓她改善改善,並不是他自己想吃。

反正我是包工活,到時候幹完就行,沒有人來管我。第二天,我稱了十斤高粱扛在肩上,就朝三十里外的城裡走去。等我到了城關糧站,已經上午十點多了,換糧票的人很多,隊列排得長長的。我趕緊排到最後邊,生怕有人搶上來。快到中午下班的時候才輪到了我。那個被稱為糧票大王的人,看著我布袋裡的高糧,噁心惡氣地說,不行不行。我們只收玉米,不收高粱,你趕緊拿回去吧,下一個下一個。

我一下愣住了,辛辛苦苦走了三十里路,扛了十斤糧食,到頭來一句不行就打發了我。

憑什麼?我說,高粱不是糧食嗎?誰規定的高粱不能換糧票?你們拿出根據來,你這不是欺負人嗎?

誰欺負你了?這是我們的規定,規定是你制定的嗎?你想違反規定呀?不要耽誤我們的時間,還有這麼多人要換糧票,就算你是條龍,一條龍也不能擋住九江的水。

他忿忿地說。

全縣人的糧票都由他一個人管著。出差的,上學的,生病的,坐月子的,沒有細糧吃,想換點口味的。只要想吃食堂里的飯菜,沒有糧票連一口也吃不上,誰也拿他沒辦法。

想想母親生病時發黃的臉,一年四季也吃不上幾口細糧的全家人,我非常憤怒,大聲地跟他爭吵著。但他堅決不給換。這時有個穿幹部服的人走了過來,衝著我說,小伙子,不要跟他吵了,我跟你換吧,你這一袋子是多少斤?

我一下就愣住了,想不到還有這樣的好事,一下沒有反應過來,便跟他說,有十斤,咱們還是到磅子上秤一下吧。

我扛著高粱,跟著他來到院子中間的磅子跟前,把高粱放在磅子上,正好是十斤。

你給我拿到家裡去吧,他說。

好吧,我一下像放下了千斤重擔,跟著他來到家裡,把糧食倒進一隻大塑料桶里,他給了我十斤糧票。我非常困惑,疑惑地問他,您要這高粱幹什麼?

磨成紅面,做紅皮面吃,我們也想改善一下生活。

他說。

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城裡人想吃我們村裡的飯,也算是改善生活了。

我把面袋子疊好,藏在懷裡,來到東街頭的飯店,用二斤糧票給父母買了十個餅子。剛要出門,飯店裡噴鼻的香味兒,讓我邁不動腳步。看著桌子上的客人們香甜地吃著一碗一碗的肉炒麵,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吃過。我的涎水都快要流下來了,我幾乎沒有猶豫地來到窗口,花了三兩糧票三毛錢,買了一碗肉炒麵,端到桌子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吃得我汗流滿面,一口口的涎水跟麵條攪合起來,飛快地落進了我的肚子裡。一碗面根本沒有吃飽,還想再買一碗,腦子裡突然湧出了母親那張蠟黃的臉。我一下怔住了:馬吉平,馬吉平,你這個混蛋!你怎麼這麼嘴饞?可憐的父母一輩子都沒有吃過肉炒麵,你憑什麼就敢自己去吃?你不斷地給他們闖禍,丟他們的人,敗他們的興,還花他們的錢去大吃二喝,你看你是個人嗎?

我一邊日吷著自己,一邊低著頭,匆匆忙忙地走出了飯店,走出了那條不長的街道。我越想越恨,越想越後悔,不由得伸出右手,抽著我的嘴巴,「啪啪」地打了起來,一下把牙花子也打破了,滿嘴的血,一滴一滴地流下來,落在我的手心手背上。

我看見不遠處的拐角處,有一個水龍頭,趕緊走到跟前,擰開水龍頭,用涼水漱了漱口,又把水含在嘴裡,停了半天,總算止住了血。因為吃得太快了,對那麵條的印像並不深。這時候我才慢慢地想起,我吃的那所謂的肉炒麵,其實根本不是真正的麵條,而是兩攪面:就是一半玉米面和一半白面摻合起來做成的二麵條。這就是當時所謂的炒肉麵,甚至連我包里買來的十個餅子,也全是一半玉米面和一半白面摻合起來做成的兩攪面,只不過比單純的玉米面稍微好吃一點罷了。

走到村口,路過陂池的時候,我看見自己臉上還有血跡,就用陂池裡邊的水洗了一把臉,才回到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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