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什麼安排?

吃過早飯,我幫他洗刷了碗筷,對馬叔說。

村裡的你已經見過了,咱們今天到城裡看看吧,天氣也好,看看我們縣城的風貌。

好吧,我說。

我們便開著車上了馬路,三十里的路,半個小時就到了。令人驚奇的是,整個街道上我們轉來轉去,車都停的滿滿的。一直到南大街的街頭,才有幾個空車位,我們把車停好,鎖上門,便來到了街上。

我們是從南邊來的,南大街好像是最繁華的一條街,也是最長的一條街。街道兩旁,店鋪林立,風格各異的牌匾,掛在店鋪的上面,造型別致,名字新穎。街道非常整潔,幾步遠就立著一個垃圾桶,全是那種小型的桶。環衛工人們身穿環衛服,手裡提著掃帚和垃圾袋,不停地巡視著,只要有一片紙張,一點垃圾,很快就會收拾乾淨。一輛垃圾車播放著環衛工人之歌,緩緩地駛過來。店鋪兩邊的工作人員很快便自覺地提著垃圾袋垃圾桶,走到垃圾車跟前,倒進裡邊。歌聲停下後,便開始播放環衛公司的規定:垃圾車定時回收垃圾,要求人們不要把廚餘垃圾和自己屋子裡邊的垃圾,倒進垃圾桶里,而要等車過來以後,倒進車裡直接收走。街面上不再放大型垃圾桶,希望經營戶們要愛護環境,積極配合。

這還真有點都市風格,我看著馬叔叔說。

確實是,他說,以前就是那種大垃圾桶,敞開口子,誰家也想倒垃圾,但誰家也不願意把垃圾桶放在自己家門口。常常因為這個跟環衛公司的人頂牛。現在好了,這些小垃圾桶,都是一般垃圾,沒有那種散發著臭味的廚餘垃圾。人們反而自覺自愿地向環衛部門要垃圾桶。當然了,這也有兩面性。

有什麼壞處嗎?

我問他。

流浪漢和流浪狗,這下就斷了他們的糧食了。他說,現在的流浪狗和流浪漢,要比過去的縣委書記的生活條件還好,這下他們可享受不上這麼高水平的生活條件了。就從垃圾上也能看出社會的巨大變化,完全是今非昔比。

這怎麼說呢?

我驚異地望著他。

過去任何一家的垃圾堆里,包括飯店裡食堂里,都不可能有剩飯剩菜倒出來的。就算是有,也絕沒有過油肉肉炒麵,大魚大肉這樣的東西。麵條都是兩攪面,有一半粗糧。而現在你到那個車上看看,最差的盤子也是炒豆腐,炒莜麵。縣委書記家,也不可能經常吃到的。普通老百姓連想也不敢想,連窩窩頭都吃不飽,有這麼多好吃的,還想倒掉?那是要犯天條的,叫暴殄天物。我們古代的人創造了這麼一個最厲害的名詞,就是要反對浪費的。但現在,浪費最大的就是飯店,流浪漢和流浪狗天天吃的都是食堂里的東西。

我們正說著,見前面真的有一個流浪漢,在垃圾桶里翻找著吃的。但他確實很失望,這些小垃圾桶里確實沒有什麼可吃的。

現在社會福利這麼好,怎麼還有流浪漢?他是外地的嗎?

我困惑地問。

不,大叔說,他就是我們本地人,還有三間平房,老婆好像離婚了,但他是有孩子的。

那怎麼沒人管呢?孩子不管,政府部門也沒人管呀?

我說。

他不讓管呀,你給他把西裝穿上,讓他住在宮殿里,天天吃著大餐,他還會逃跑的,還是要撿垃圾吃。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這樣就非常快樂,我們不是講什麼幸福指數嗎?顯然他認為他的幸福指數是很高的。

他是不是開玩笑說。

我不相信,您在開玩笑。

真的,他說,現在的社會保障體系非常完善,無兒無女的五保護,政府全部兜底,生老病死全部管。他們的生活水平比我們一般人都高,根本用不著撿什麼垃圾吃的。只是這個人是腦子受了刺激了,跟幾個兄弟姊妹分財產的時候,受到了不公正地對待,一時想不開就這樣了。他用這種方式活著,也許才能找到心理平衡。要理解這一點,媒體上不是報道有一個著名的流浪大師嗎?你作為記者肯定知道。他還是國家公務員,讀的書很多,腦子也不糊塗,而且還有工資。但他就願意選擇這麼一種生活方式,還成了網紅。這恰恰是我們社會進步的標誌:每個人都可以按自己的生活方式去生活,不缺德不違法,怎麼做都是對的,快樂就好。想必這個人是快樂的。你到垃圾桶里看看,垃圾桶里扔了的那些衣服,隨便一件都要比他穿的衣服好得多。他完全可以撿起來穿到身上去。但他偏偏就要穿著破衣爛衫。渴了也不會喝人們給送的礦泉水,卻在水洦洦里用手掬著喝雨水。他不願意跟我們這些俗人一樣過世俗的生活,也許他還是一個高人呢。

我被他的幽默逗笑了,跟這樣一個老人在一起,一點都不覺得有代溝感。我想一想,他真說得有道理,那個網紅流浪大師,完全可以驗證他的判斷。

我們邊逛著邊談論著,他的思維,他的知識,他對人生社會的分析,令我非常驚詫。感覺他絕對是一個有思想的人,而他的思想是建立在讀了無數書的基礎之上,特別是那些人文類的書籍,要不然他就不會有這麼深的見解了。

我是個車盲。他說,一個小小的縣城,居然有十二家車行,現在的年輕人幾乎人人都有車,有車有樓房,是現在年輕人結婚的標配,少一樣都不行。房價車價都是年輕人給拉起來的,你看看街上有多少車?我都不知道這些是什麼名字。在我看來,所有的車都是一個樣子。你們叫小轎車,而我們以前叫圪蟆車。

什麼叫圪蟆車?

我困惑地問。

這是一種形象的叫法。你看這小轎車,一個一個都像癩蛤蟆,我們把蛤蟆叫圪蟆,小轎車當然就叫圪蟆車了。

你們可真會想像,我笑著說,我和他挨著看了一遍,一直走到鼓樓跟前。我對他說,車很雜,什麼牌子的都有,日系車和國產車多,還有少數幾輛是寶馬和奔馳,你們這貧困縣的人真有錢。

我感慨地說

這個叫藏富於民。一旦新的國家制度建立,首先要輕徭薄賦,休養生息,而不是橫徵暴斂,強征強購。我們幾千年的光榮傳統,現在又重新做到了。過去林說國富民窮。他還真說得對:國家造原子彈,造人造衛星,支援第三世界人民,三年困難時期還大量出口糧食,甚至還購買黃金,說明國家並不窮,是老百姓特別是我們農民窮。可現在,連狗也許要比過去農民的日子過得好。

你這怎麼說呢?我驚訝地望著他。

這可不是我胡說,這是真的。我表妹家的寵物狗,它居然能分清五毛錢的火腿腸和一塊錢的火腿腸的區別:如果是一塊錢的火腿腸,它就吃;如果是五毛錢的話絕對不吃。而我們小時候,別說小時候了,就在我年輕的時候,連火腿腸是什麼都沒有聽說過,更沒有見過。你說現在的狗,不比我們當時的日子過得好嗎?當然,我這話可能會惹出麻煩的。咱們不要跟狗比,就跟人比吧。《水滸傳》中的武大郎,那可是那個時代的弱勢群體。但他每天吃著吹餅,回到家還炒盤子,還有漂亮的媳婦,住著樓房。儘管房子是租來的,但他的日子絕不比我們現在的人過得差。而要跟改革開放以前的農民相比,人家簡直生活在天堂上,恐怕縣委書記也沒有他的生活好。

我抬起頭想了想,他真的說得很對,的確是這樣。

你真是能注重細節,我感慨地說,還有哪些地方能看出我們現在比過去變化大嗎?

那太多了,比如,過去人們辦婚喪大事赴宴,不願意跟小孩子坐在一起。因為他們不懂得禮儀,只要盤子一端上來,很快就一搶而空,大人根本搶不過他們。可現在,小孩子們都懶得去赴宴,根本不願意吃這些大餐,寧可在家裡吃自己的。即使赴宴跟大人坐在一起,也吃上幾口就走了,沒有誰會搶著吃的。過年也沒有過年的味道,原因就是我們天天都在過大年。因為過年就是為了吃頓好吃的,吃一頓餃子。現在餃子還稀奇嗎?花上幾塊錢就可以在超市買上一斤餃子,煮一下就能吃。沒有強烈的願望,任何東西都失去了它原有的價值。這恰恰能證明我們現在不差錢了:不差食品,不差衣服。現在很多人過年,自己根本就不做了,在飯店吃飯。那更有錢更講究的,旅遊過年,到外地甚至到外國去過年。我們這裡現在也能辦簽證了,有很多人出國。當然經濟條件還不是那麼太好,很多人出國是去看望孩子的,因為孩子在外國留學。

他感慨地說。

我想了想,還真是這樣。

正說著,我們來到鼓樓跟前。鼓樓像一座塔一樣佇立在四條街道的中心,總共有四層。外牆呈棗紅色,基礎是古磚壘起來的有四五米高。第一層是一個方形平台,四個立面正對著四條大街。第二層以上是木質結構,雕樑畫棟,飛梁斗拱,造型奇特,色彩鮮艷。四個角的龍脊上面掛著四個風鈴,微風吹來,叮噹作響,好像給喧鬧的街道伴奏著音樂。四條涵洞貫穿期間,直通東西南北四條街道。洞門口立著幾個宣傳牌子,有消防部門的防火防震宣傳,有學校升學情況的通報,還有環衛公司的垃圾分類宣傳。

他凝神望著高高的平台上面,神色凝重地說,現在不讓實行個人崇拜了,要不然,我一定在這幾個平台上,塑造三個銅像,以表達我的心情。

你要塑造什麼人的像呢?

我看著他說。

你們央視媒體不是常常說,中國人民有三個「起來」嗎?

他反問我說。

是的,我說,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

有三個國家領導人,正是讓我們實現了三個「起來」的:鄧小平,胡主席,習近平。鄧小平分了地,讓我們站了起來;胡主席給我們免了農業稅,還有各種補貼,讓我們富了起來;習近平給我們辦了醫療保險,養老保險,土地確權證,退耕還林,幫助貧困戶脫貧,讓我們強了起來。這都是在改革開放以後的事情。而在改革開放以前,說句難聽的話,我們農民完全就是趴著走的,而我連趴著走的權利都沒有,完全就是跪著走,爬遃著走的。三個「起來」跟我們沒有一點關係。但這想法,恐怕是永遠實現不了了,我只能心存感激。

他由衷地說。

我看著他幾乎有些虔誠的樣子,完全理解了他的想法。雖然他的人生經歷只講了不到一半,但我完全了解了他的過往,實實在在就是這樣的。經歷是人生最好的老師,如果沒有他那些真實的經歷,他是得不出這樣的結論的。這是一個農民發自內心的,由衷地吶喊。不摻半點假,沒有任何虛偽的高調,只是發自內心的最真實的情感。

我們正說著,只見鼓樓北面,離我們不遠處,是一處公交停車點。有一位老人正拄著雙拐,艱難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好像在等著車。他的一條腿斷了,只有半截大腿,在等車的間隙,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來,仔細地翻看著。我見馬大叔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他指了指那人小聲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怎麼知道?我知道他故弄玄虛,只好反問他。

他可是我們縣大名鼎鼎的軍長。他笑笑說。

你別逗了,我以為他跟我開玩笑,這是個軍長,打死我也不相信。就這樣一個人,他連個村長也不像,還說是什麼軍長!

我堅決不相信。

不跟你開玩笑。他說,他的確是個軍長,還當過七天縣委書記,他們那個軍叫6792軍。我要提醒你一下,這是個年月日。

哦,讓我想想。我突然想了起來,差不多叫了起來,你是說,文化革命,造反派,這個派成立於1967年9月2日,我說得對吧?他就是這個軍的創立者,當然就是軍長了。

你可真聰明,讓你當記者真是作對了。他是當時血氣方剛的青年,師範學校的應屆畢業生,學生會主席。想一想他當時的號召力有多強。他成立了這樣一個組織,很快就發展成好幾千人。不到十天,他的組織就造了縣委和政府的反,奪了縣委書記的權,把縣委書記也軟禁起來,他自己當上了縣委書記。不過,好景不長,另外成立的一派叫115師。這你想必也知道,他是林的軍隊,很快把他們趕跑,師長當了縣委書記。後來又有個三八派,三八派是保皇派,有政府支持,把兩個造反派趕出了縣委。三八派的頭頭掌了權,保護縣委領導。如果就這樣下去,大家還能相安無事。但兩個造反軍團極不相容,互相殘殺開了。他們就在這個鼓樓上邊,每家裝了一個高音喇叭,站在上邊散發傳單,展開辯論。後來發展成推搡武鬥,這位軍長就是被人從鼓樓上搊下去的,摔斷了一條腿。他們兄弟相殘,給了保皇派極大的機會。三八派趁機派民兵把兩個造反派趕出了縣城。只要抓住就把他們關在群眾專政指揮部,嚴刑拷打。因為三八派掌管著全縣的民兵武裝,民兵們都是有武器的。造反派的總部在師範,三八派就帶領民兵攻打造反派總部。我的一個表姐夫當時也是民兵,他們半夜裡攻打進去。一般的人都放了,每人拿一個大手電,只抓當官的。但當官的有人掩護著早跳牆逃跑了。所以,也沒有抓住什麼人。但大家都收穫了不少戰利品,我的表姐夫是一個牡丹牌收音機。那是當時的奢侈品,質量非常好,他用了幾十年,一直聽到兩千年才壞的。

從那以後,我們縣城就是三八派一家獨大。造反派就像過街老鼠。半夜偷著回來看一下家人,也得趕快逃走,不然就會有居民舉報,三八派就會把他們抓起來關進群專指揮部。所以,別看那時社會非常混亂,到處都在打人殺人,我們縣城卻非常平靜,連一場真正的武鬥都沒有。就是因為這位軍長的一條腿,換來了三八派名正言順地鎮壓,其他兩派,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人民實在應該感謝他,應該給他記一大功的。如果沒有他的犧牲,不知道會送掉多少人的性命:寧做和平犬,不做離亂人。就像伊拉克,伊拉克人民我想是非常懷念薩達姆的。

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雖然我沒有經歷過那場浩劫,但我從各種渠道也了解了它的慘烈性,但沒有想到在這個小縣城,居然會風平浪靜。

所以,他接著說,偉大領袖看到文化革命太亂了,他就動用軍隊,讓軍隊來支左啊。但大家都是革命者,都是造反派,誰是左派?誰是右派?完全就是難為軍人的。軍人也沒法分別,他們只能支持一派,打壓另一派。但到了我們縣,723布告公布以後。我記得有一個翁團長,他帶他的部隊軍管,到我們縣沒事幹。因為不管什麼派,我們縣只有一個派,叫三八派,而三大派又是保皇派,原來的所謂X一個也不少。他只好自任縣委書記,支持唯一的三八造反派,非常輕鬆地沒有動用一兵一卒,就完成了他的使命。

我聽著他講過去的事情,真是一驚一乍的。在那個慘烈的時期,這裡居然是一個世外桃源。難怪人們活得這樣安逸寧靜,X在他們這裡還沒有真正地發展起來,就已經自己結束了。而結束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的軍長被人從鼓樓上推下來了,就這麼簡單。

也該給你們的鼓樓記在功勞簿上,我笑著說。

的確是這樣,他說,如果沒有這麼高的牆,他掉下來,也斷不了腿;斷不了腿就給三八派找不到藉口。藉口鎮壓115師的時候,也順便把他的6792軍也給收拾了,真是一舉兩得。雖然以後也有一兩次的反覆,兩個造反派聯合起來,在市總部的支持下,也有一兩次把失去的權力重新奪了回來。但始終沒有得勢,權力始終在保皇派的執掌之下,整個社會比較安穩,沒有發生過大的亂子。當然也死過人,不過不是武鬥打死的,大多是自殺的。特別是在一打三反和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這實在是我們全縣人民的運氣。我們這裡風水好,什麼風吹過來,包括那所謂的X,在我們這兒根本就掀不起什麼風浪的。

他半是自嘲,半是自豪地說。

我們倆再看看,只見公交車開到跟前停下來,那位功臣,艱難地站起來,拄著雙拐,慢慢地上了車,用一張卡刷了一下,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等人們都坐好了,新能源電動車無聲無息地開走了。

他刷的是老人卡,馬叔說,坐公交車是免費的。他當年造反的時候,連公交車長什麼樣他都沒見過。可現在他坐的是免費公交車,還是新能源車,還用著智慧型手機,不知道他現在是怎麼想的。

他們那個時代的人,不管是工人軍人,還是紅衛兵造反派,都應該好好反思反思,到底哪個時代更優越更美好?要自己動動腦筋。

我思索著說。

的確是這樣,馬叔也附和著說。

我們繼續沿著北街往前走。來到當地最大的超市跟前。超市門口人流密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旁邊有一條小巷,一直通到外面的國道。巷口立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長壽巷」三個字。

他指著那三個字說,這個名字是這幾年才起的。其實原來根本不叫「長壽巷」,而是叫「賣柴巷」。我們當年幾個年輕人,半夜裡砍來的柴就是在這裡賣的。當天晚上就被拉到台子上當資本主義尾巴割了一回,還被扣了一天的工分。這是當年唯一允許做買賣的地方,唯一允許資本主義存在的地方。其他的你就是賣一顆雞蛋也不行。但是,只允許買賣柴火,其他的買賣一律不准干。只要發現,一律沒收東西,人也要被抓起來。這個巷子本來沒有名字的,久而久之,大家就叫它賣柴巷了。

為什麼?難道這裡是特區嗎?也在實行一國兩制?

我疑惑地問。

不錯,的確是這樣。他說,在我們剛起步的時候,用的是農村包圍城市,中心在農村,農民就是主體;而我們進了城以後,中心在城市,市民和工人就成了主體,農民就被邊緣化了。一切都圍繞著市民和工人來運轉:市民叫供應戶,糧食完全可以保障,粗糧細糧都有;在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的口號下,工人簡直就是特權階級的化身。因為工人和市民都要生活做飯,他們的糧食和鈔票都有保證,跟農民沒有關係。因為他們的糧食是從國庫里領的,不是從農民的田地里購買的。他們對農民唯一需要的就是生活做飯的柴火。因此,就允許農民在這裡賣柴火,把他們的生食做成熟食。所以,一切主義,並不是絕對的,而是需要什麼主義,我們就利用什麼主義。儘管可以不贊成,但不一定不使用和利用!我們就可以從這條小巷的變化中,完全可以理解鄧小平白貓黑貓論的重要性了。在那個時代已經在使用了,只不過是只做不提罷了:對人家的統治有利的,錯的也是對的;對人家的統治無利的,對的也是錯的。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特徵,無關乎主義,更無關乎路線。完全是人為地製造城鄉對立,工農對立——已經早已超過了差別的層面而是已經到了對立的層面了。

他意味深長地說。

可是,為什麼這樣一個深有紀念意義的名字要改成長壽巷了?

我非常地困惑。

這也是領導意志啊。本來政府要明確這些道路巷口的稱呼,做一些規範是好事。但名字是約定俗成的,不能隨便改的。據說這個巷兒裡邊有個長壽老人,活了一百多歲。領導一拍腦袋,就把它改成了長壽巷,好像這個巷子裡的人全能活到一百歲似的。我們家親戚,包括我認識的人,小時候大人給小孩子起名非常隨意。儘管他們上學後也起了一些正規的名字,但直到七老八十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正式的名字叫什麼,只清楚他們小時候的名字。比如女孩叫嬬子,男孩叫流子。這是兩種表示性別的稱呼。根據他們的排行,比如老二是嬬子,就叫二嬬,老三是男孩,就叫三流。我認識的好多人中,都七老八十了,人們見了他們還是叫小孩的名字:二流,三流。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因為跟他們的孫子甚至是曾孫子和玄孫子的名字是完全一樣的。

他笑著說。

完全就是長官意志,我也跟著說,這大概也是你們這樣一個小城市的特色吧,領導就是一切,一把手的話就是聖旨。

你說得很對。

我們繼續往前走。只見在新華書店門口,一個垃圾桶旁,一位老太太正提著一大包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垃圾桶裡面塞著。我和馬叔走到跟前,那些衣服還非常新,有內衣毛衣和外套。

怎麼這麼好的衣服就扔了?

馬叔問。

唉,老人嘆了一口氣說,不知道現在的人是燒的不行,還是這衣服就是壞不了。反正每年到新年,大家都要換新衣服,舊衣服就不穿了。箱子裡扔得滿滿的都是。我們也不想換衣服,但子女們說是要孝敬我們,也給我們買新衣服。不穿覺得不尊重人家,穿了,這些舊的全浪費了,只能往垃圾堆里扔了。心裡也覺得可惜,可實在是沒辦法。現在的人,有了幾個錢就燒的,不知道姓甚叫甚了。

老人邊塞邊抱怨地說。

馬叔和我對視了一眼,笑著說,您老人家不要往這裡邊扔了,我給您找一個扔的地方。出了北大街,有個小廣場,廣場旁邊放著幾個衣櫃,叫一家衣善,專門回收舊衣服和舊鞋帽的。你把這些舊衣服塞進去,掃一下碼還有積分。積分是可以換獎品的,還能幫助有需要的人,你扔在垃圾桶里還污染環境的。

老人驚異地望著我們,不相信地說,還有這樣的地方,還有人要舊衣服?

真的有的,他說,我們正巧路過,就帶你去吧。

老人又把塞進去的幾件衣服掏出來,又放進袋子裡。我順便往垃圾桶里瞅了瞅,裡面居然有一堆饃饃,甚至還有半袋白面,也許是放久了,變質了吧,我心裡想。

我幫她拎著,我們三個人朝北門口走去。

我們找到了他說的那個回收舊物品的鐵箱子。我們按照要求,幫老人把衣服分門別類地放到箱子裡去。只是她不帶手機,也無法掃碼。反正也是扔的東西,雖然沒有什麼獎品回報,不污染環境,有人把她帶走幫助別人,這也是值得的。

小廣場旁邊有一家信用社,馬叔說他要辦社保一卡通。我們走進去,見大廳里人擠得滿滿的,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有人跟工作人員吵著要號碼,工作人員說早就發完了。人們說昨天他們就排隊,今天也領不到,雙方爭吵不休。

馬叔看了一下,趕緊退了出來,跟我說,我真的不知道這些工作人員,又是專業人士,又有高學歷,這種辦事效率,我實在不敢恭維。我都來了好幾趟了,每次來都是這個樣子,我也不等了,等他們所有的人都辦完了我再辦吧。

這不是人太多嗎?我聽他好像也不滿,但覺得沒有什麼理由,沒有必要抱怨人家。

你有所不知,他說,我們和他們的矛盾,根本就不存在,他們完全是自己製造矛盾,給我們設置障礙,也給他們自己製造麻煩的。

您這是怎麼說呢?我費解地問。

這很簡單呀,他們的理由是,他們每天只能辦30個人,也就只能發30個號,發多了他們辦不了。可對我們來說,我們不是要強迫他們辦,我們要的就是那個號。我們有了號,號排到什麼,我們就什麼時候來,領了號我們就走了,根本不會找他們的麻煩。我領的是最後一個號,我難道能第一個來強迫他們辦理嗎?只要換一種方法,來一個人就給發一個號,領了號的人,只要輪不到他今天辦理,他馬上就會走人,多話都不會跟你說的,更不會跟你爭吵了。你把每天要辦的那個號,隨便列印一個條,貼在櫃檯上。有號的人來看一下,知道我今天辦不了。一天按30個算,我的這個號可能排到哪一天。我到那一天來,馬上就辦了。就沒有必要擠下這麼一大堆人,而且連別的業務也不好辦了。全是辦理一卡通的,就這麼一點道理,他們都不明白,我真替他們感到慚愧。

原來是這樣,我的這位大叔,我真的對他該刮目相看了,他一下就看出了問題的癥結,馬上能想到解決的辦法。

那你跟他們說一下不就好了嗎?我提醒他說。

我?他笑著說,你說我說的人家能聽嗎?能按我的辦嗎?這就是我們現在的機關作風。事事都要聽領導的,領導怎麼安排我就怎麼做:領導讓我到河裡洗煤球,我也要去洗,反正污染了河源河水,也是領導讓我乾的,對和錯跟我沒有關係。永遠不會想到我要創造性地去工作,自己動腦筋,自己想辦法。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我不想去找麻煩的。儘管這事跟我也有關係,我也是等號的那一個人,但我還得耐心等。我既不會跟那些脾氣暴躁的人一樣去吵,也不會把自己當成一個諸葛亮去告訴他們該怎麼辦:明哲保身,但求無過吧。毛主席的《反對自由主義》,我覺得是一篇最好的文章,這是他老人家裡邊的話。我就是那個自由主義者,當然也是我們的毛主席反對的那個人。

我微笑著看著他。這是一個有經歷的人,經過世事變故才有的深刻的生活體驗。學會自己哄自己,更要學會自保,自己保護自己,這是生活教給我們的人生準則。

廣場旁邊,緊鄰街面的一側,有幾家豬肉攤子。我和馬叔走到跟前,問問豬肉的價格,一斤12塊5,並不比北京的肉價低。

離開肉攤,我們沿著國道,在人行道上繼續往北走,國道兩邊其實還是街面,依然店鋪林立,人聲鼎沸。

你知道嗎?馬叔說,剛才你問肉價的那個人,那可是個名人的後代,世家子弟。

你就跟我開玩笑吧,我笑著說,一個斷腿軍長,現在有一個屠戶,世家子弟,你不會說他是從紫禁城裡出來的哪位王爺的後代吧?

差不多,他說,要論實力,當然不是王公貴族可以比的,但要論名氣,他的父親要比縣委書記和縣長的名氣還大。當然那時候叫革命委員會主任,人們不知道主任叫什麼,但絕對知道「一刀准」。

什麼叫一刀准?我疑惑地問。

就是一刀切下去,你要幾斤是幾斤,要幾兩是幾兩,一點都不會差的。他賣肉從來不用秤,肉案上放著秤,你可以隨便稱,半兩都不會差的,這個人就是他的父親。

哦,我明白了,你竟然嚇唬我,這叫殺豬世家。

我沒說錯吧,他得意地說,所以叫世家子弟。

你也許不知道,在改革開放以前,特別是六七十年代,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中,權力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這些服務行業的人。他們是那個時代最厲害的特權階層,每一個行業都只有那麼幾個人壟斷著。全縣的每一個人離開他們你絕對辦不成任何事情。你只要吃一兩肉,都離不開這一刀准。那時候賣肉是帶骨頭的,骨頭的大小多少,全憑他的刀子說話,有關係的人,骨頭就少一點;沒關係,你就多一點。當大官的連骨頭都不會帶,只賣純肉:壟斷就會產生特權,只要有特權就有腐敗,什麼時候也是這樣。

他若有所思地說,在什麼都要票證的年代,每一個行業都有風雲人物,一個個都是大名鼎鼎。

有哪一些行業的?

我還真的不太清楚,因為我是個80後。

有屠戶崔,打鐵牛,鑲牙馬,糧票孫,鞔羅李,釘蹄成,劁豬吳,電影胡。當時的影劇院叫大禮堂,16毫米的電影放映機。16排座位是最佳位置,是專門給縣上的領導留的。如果領導不來看電影,寧可讓座位空著,也不讓別的觀眾坐,公開討好領導,行使特權。一個個都神氣活現,不可一世。我的那個侄子,他有個同學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但他從來沒有求她買過東西。這讓他的同伴們非常討厭他,說他是死腦筋。如果他們有這樣一個同學,想買什麼能買不到呢?他們小時候因為買不到撲克牌,只能自己用硬紙板來畫。一副撲克牌居然要五毛錢,我們辛辛苦苦幹一天活,都買不到一副撲克牌的。就那樣還要走後門。那個糧票孫就是我昨天給你講的那個糧票大王,他姓孫。也許你根本想不到,到了80年代末,所有的票證都作廢了,他也下崗了。我在工地上打工幹活的時候,著名的糧票大王竟然跟我一塊在工地上,拿著一把鐵鍬攪拌混凝土,跟我們一起拉著繩子行硪,還時不時跟我們一樣要受工頭的齷齪氣。從天堂跌到人間來,終於跟我們這些最底層的農民,在一個起點上,在一個起跑線上,共同賺錢養家生活了。這也許是改革開放其中的一個成果吧:讓這些不可一世的人也成了普普通通的打工一族。我想,現在在網上,懷念過去的時代,借懷念紅太陽,借鍾馗打鬼,表達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可能就是他們這類人。當然還有那工人階級,他們很快被我們農民取代了。有一個全新的名詞,叫農民工。我們農民總是在什麼最不值錢的時候,我們就選擇什麼樣的工作!在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的時候,只要穿一身工作服,即使缺胳膊少腿,腦子也不好使的人,也能把農村裡邊最漂亮的嬬子娶去,當他們的老婆!工農差別,完全就是天壤之別。現在的農民工,把農民和工人綁在一起,工農差別一下子就不存在了。這大概是那最得意的人們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而對我們來說,就像回到天堂上一樣。

他頗有感觸地說。

而我聽著,就像聽著一個傳說,一個遙遠的故事,聽得我一驚一乍的。好像離我們非常遙遠,其實根本就不遠,只不過眼前的這個人經歷過,我自己沒有經歷過吧?也說明我們這個時代變化是多麼的快,改革開放的成果是多麼的巨大:現在的撲克牌是一塊錢一副,按照過去的換算標準,恐怕得幾十塊錢了,真是不可思議。

我們邊談著邊往前走。到了一座橋跟前,站在橋上看,不遠處還有一座石拱橋,有五個孔洞,橋面上栽滿了柏樹和松樹,成了一個綠化帶,想必是舊橋了。

馬叔指著那個橋說,我也不懂,是不是這種橋是我們祖先的發明?這個橋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以前洪水特別大,橋又特別小。洪水一來常常都要漫過橋面,但只把上邊的欄杆沖毀,整座橋毫髮未損。那質量真正的是好。現在的橋高了,但洪水非常少,再大的雨,連橋墩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不然的話,那舊橋可是一個定時炸彈,一旦擋住洪水的舊橋坍塌了,就可能把新橋衝垮,但現在水土保持得非常好,根本不會出現那樣的情況。

他可真是個細心人,沒有讓他當領導真是屈才了。我心裡想,這樣的問題他都能發現。真的,如果出現這樣的情況,確實是可怕的,當然,現在可能就是真的不會出現了。

過了橋是一個小區,都是統一修建的那種6層樓房。他指指那些房子說,你能想像出這個小區過去是幹什麼的?

我怎麼知道?我不是你們本地人,我也沒有經過那個時代。

我說。

過去是火柴廠。

他說。

什麼?你們這還有火柴廠,我不相信地搖著頭。

真的,他說,不僅有火柴廠,工廠太多了,你恐怕很難想到。

都有些什麼工廠呢?我說。

化肥廠,毛巾廠,電廠,水泥廠,農機廠,醬醋廠,餅乾廠,柄把廠,果脯廠,甚至還有汽配廠。除了軍艦,飛機造不出來,我們幾乎什麼也能造出來,他開著玩笑說,這些廠現在差不多全部變成了住宅小區,只生產人,不生產東西了。

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廠啊?我迷惑得很。

當時國家提倡辦五小工業,叫小而全,一個縣要不出縣城,就差不多全能自給自足,完全就搞成了獨立王國。而我們現在要求的恰恰相反,叫大而專,分工越來越細。就連我們農民農村也是,養雞的絕不養牛,養牛的絕不毓豬。如果一個家裡雞牛羊豬鴨,全都有,根本就賺不到錢的。所以這些工廠的下場和這些工人的結局,完全可以想得出來。這就是為什麼雖然他們現在吃著大餐,用著智慧型手機,坐著高鐵,領著不算多也足夠養活自己的退休金,很懷念過去時代的原因:我想這原因更多的是精神層面的,有存在感,價值感,被人重視,受人尊敬。現在就算是衣食無憂,沒人看得起他們;回憶他們燦爛的人生,不過就是光著腳,用腳來踩黑醬的原料,讓它更加均勻。哪個有勇氣說出他們的這些曾經燦爛的人生呀?

他笑著說。

你說什麼?你說做醬的時候是用腳踩的,開玩笑吧你?

我不騙你,全是真的。那些所謂的工廠,就是一些小作坊,全是人工做的。不用腳踩,總不能用頭頂吧?只是把腳洗凈就算了,反正腳洗凈以後,要比手乾淨得多。全縣就他們會做醬,不必擔心衛生,因為他們自己也要吃的。

算了吧,我說,聽著都叫人噁心。

當時還有一首流行非常廣的順口溜,真實地表達了那個時候人們的生存狀況,他說。

你說說看,我對他說。

醬不黑,醋不酸,電燈不明,街道不平;火柴沒腦腦,毛巾沒毛毛,把把盡壕壕;麵包賽過耐火磚,化肥還沒豬糞好。這是對當時人們生活狀況的真實寫照,也是對產品質量的準確評價:這都是民間詩人,大概幾千年前《詩經》里的作品都是這樣產生的吧?讓這些小作坊式的工廠倒閉,也是改革開放的最大成果之一。讓這些混日子的工人下崗,把鐵飯碗變成泥飯碗,由擅長端泥飯碗的農民代替工人光榮上崗,成為新時代的農民工。什麼崗位不值錢,我們農民就爭先恐後地去干:農民不值錢的時候,我們當農民;工人不值錢的時候,我們當工人。什麼時候市長不值錢了,也就輪到我們農民當市長了。如果說南方某個小作坊式的工廠倒閉了,也不能引起什麼反響吧?但小作坊式的國營單位倒閉了,就了不得了。工人下崗了,非常委屈,對政府非常重要,這都是體制的弊端。改革開放以前的體制,完全就是養活懶漢的,現在在網上表達對當今社會不滿的人,完全可能就是當時在這些小作坊上上班的偉大的工人階級。

他笑著說。

我們一路聊著,一路往後走,很快走到了我來的時候的廣場。他指著那廣場說,你也許根本想不到,這裡原來是一個非常大的河灣,聚集成一個水塘。夏天的時候是小孩的樂園,大家都在那裡洗盥,現在卻成了巨大的廣場,真是滄海桑田啊!

再往後走,路邊有幾棟房子,有一個三層樓的小院,門口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嵎吉高速公路項目部,有不少人進進出出。

馬叔指著那個牌子說,又一條高速公路馬上就要開工了。原來的那條高速公路繞遠了,要到省城比國道還花的時間長。這條高速要開通了,到省城要縮短一半的時間,有兩個小時就到。你們看看地里,人們正在忙著栽樹,就準備開高速的時候讓高速賠償的。樹苗要比糧食作物賠償得多。這就是我們農民的狡猾之處,愛占小便宜。現在國家和政府給賠償得相當多,正常賠償就滿足了。一畝地要給到六萬塊錢。這是個什麼概念呢?一畝地如果種玉米,畝產按一千斤算,一斤八毛錢,拋去成本,頂多能賣到六百塊錢,六萬塊錢是一百年的收入。這種賠償你不滿足還要怎麼樣?誰能活到一百年,而這一百年你還在幹活呀?有二十畝地就是百萬富翁,還要用這種辦法來套取國家的賠償。

這也不能怪農民,自私是人的本性,我說,這種小聰明誰也會耍,跟職業身份沒關係。城市裡的人面對拆遷還不都是這樣?特別是城中村,你說要開發,恨不得把每一寸土地都變成房子,哪裡人也一樣。

也是,他說,什麼東西都要有個度,不把握好這個度,情理法上說不過去的話,再強硬的人也會吃虧的。修東面這條高速公路的時候,有人就不滿意,阻擋施工,工程拖了很長時間,問題得不到解決。施工方乾脆用黑社會的手段,把那個帶頭人的腿打斷,賠了幾十萬居然私了了,公安部門也沒追究雙方的責任。幾十萬的賠償,跟工程的耽誤的進度比較起來,是很合算的。老百姓是不同情那個打斷腿的人的。可見什麼時候還有一個公正的東西,只要公家給得很正常,大家都不要吃虧,什麼問題不能解決?

廣場北面,是一棟連一棟的大樓,全是各單位的辦公區,一家比一家氣派,一直延伸到最北面的消防隊。

這就是我們原任縣委書記的功勞,馬叔說,就是咱們參觀的那個梨博園也是他的傑作。他給我們貢獻了一座新城,還有一條非常寬敞的濱河路,跟那個小小的梨博園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那是他交了的學費,畢竟他的貢獻要大得多。我估計可能他周圍缺少一個智囊團,而自己的部下,大家都明白,但誰也不會說的。這是我們幾千年的傳統:皇帝為什麼能被忽悠,就是因為部下不敢講真話。原來的辦公區實在是又老又舊,確實應該改變,還不如我們的農家小院,但現在好像也太大了,一個單位也沒有多少人,很多房子都空著,全是在浪費。

西面是一座醫院,醫院外面的巷子裡,兩邊都是平房,門口無一例外都擺著花圈,紙張和各種祭祀用品,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你知道這條小巷叫什麼嗎?馬叔問我。

我哪知道,不就是賣死人用品嗎?好像裡邊還有棺材,我說。

對,我們當地人都把它叫做陰槽一條街:醫院是讓人活著,如果讓人活不了,過了牆就是另一個世界,就是人生的終點。生和死就隔著一堵牆,就這麼簡單。

他感慨地說,這讓我想起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死人還有什麼有趣的事?

我費解地問。

死的人是死的,但對活著的人來說,絕對是一件要緊的事情。當時人們很窮,棺材壽衣都是個大問題。有一個村裡的人,他很愛面子,想體面地給自己的父親做一身壽衣,但他又沒有錢。革委會副主任的父親去世了,他居然想到挖開墳墓去偷人家的壽衣,結果被當成現行反革命抓起來,判了五年徒刑,他說。

還有這種事?我驚訝地問,盜竊別人家的墳墓,怎麼跟現行反革命的聯繫起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那時候刑法不健全,也沒有什麼盜墓罪吧,現行反革命是一個萬能的虆兒,什麼東西都能往裡裝。人家是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著名的革命家,你把人家的墳墓挖了,那當然是反對革命,就是現行反革命了。

他似乎是勉強地說。

也許是吧,如果我是那時的法官,我可能也想不出能用什麼辦法來定他的罪名。

我由衷地說。

從中間的側路拐出去,就到了新建的濱河路,雙線四車道,非常寬敞。大貨車一輛接著一輛來來往往,一來就是一大串。濱河路旁邊,把河水用擋水板擋住,形成一個個人工湖泊,整個河道就像一座湖泊,河道兩旁,各建了一條景觀道,長長的仿石板路,一直通向兩面的遠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跨河大橋,連接著河對岸的村子。青綠色的河面,映襯著藍天和兩邊發綠的樹木。河面上有一些水鳥在嬉戲著。河道兩旁的樹上有不少喜鵲和灰喜鵲,嘰嘰喳喳地叫著。空氣清新,幽靜溫馨,跟上邊往來穿梭的車輛,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們漫步在景觀道上,看著眼前的美景,感覺到非常愜意。

馬叔指著我們的腳下說,在建這條濱河路之前,這裡全是垃圾污水,臭氣熏天。只有發洪水的時候,才能把這些垃圾沖走。周圍的人們,經常盼望著就是夏天到來,等夏天來的山洪,不然就要在這種臭氣熏天的環境中生活。現在這麼好的環境,誰也捨不得往裡邊扔東西了,污水也有專用的管道,一直延伸到城外的污水處理廠。全城的污水都進不了河裡,這是對我們全縣人最大的貢獻。他走後留下了讚美無數。實實在在的政績,根本不用宣傳,老百姓就會自然而然地去宣傳的。

你知道嗎?他指著指濱河路和國道之間的十字路口的紅綠燈說,這盞路燈是用三條人命換來的,這在你們大都市恐怕是聞所未聞的吧?

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有那麼嚴重嗎?我不相信地說。

真的,他說,濱河路修得非常寬敞,完全是從河道里墊起來的,被人們目為奇蹟,來往車輛暢行無阻。但配套設施卻沒有跟上,整個縣城從來沒有過紅綠燈,人們出行也沒有什麼綠燈行紅燈停的概念。這麼大的公路上,人流密集的十字路口,卻忘了安裝紅綠燈。三個小年輕人騎著摩托車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被一輛路過的大挂車撞得血肉模糊。管理部門這才想起這裡應該安裝紅綠燈的。所以說,這盞紅綠燈是用三條人命換來的。足以說明,我們不管經濟上落後,觀念上落後,在管理上也同樣是落後的。可現在你看,幾乎每個路口都有紅綠燈。這恐怕也是一個巨大的變化吧?

我前後左右看看,還真如他說的那樣,確實是變化很大。

不知不覺中,我們從南到北,整整的轉了一圈,幾乎把整個城都走完了。我們沿著濱河路一直往南走,眼前是一幢幢的高樓。

馬叔指著那些高樓說,這是濱河路的副產品。原來這一塊都是居民區,濱河路一建,把整個居民區都擋在下邊,濱河路就在他們的頭上,一下就成了棚戶區。國家進行棚戶區改造,很快就變成了我們縣最高檔的小區。別處的房價僅僅兩千塊錢,有的只有一千多,而這裡的樓盤每平米居然達到三千八,就是這樣也是供不應求,全讓有錢人和年輕人買去了。

我們走下濱河路,走到小區前邊的街道上,前邊是另一座小區,也是幾十層的高檔小區。

這裡的地方,想起來都讓人後怕,可現在這裡建的房子,就是供不應求的。

馬叔指著一幢一幢的高樓說。

有什麼怕的?你別嚇唬我吧。

我衝著馬叔說。

還真不是嚇唬你。我們這裡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詞,只有我們這裡特有,叫「出西門」,是闂人的話。如果有人說讓誰出西門,那就意味著是死囚犯人,是要被殺頭的。這裡是自古以來的一個刑場。當然也不是專門的刑場,只是一個河灘。因為離市城中心遠,就成了專門殺人的地方。所有的死囚都是在這裡被砍頭的,都叫出西門。以前被判了死刑的犯人,要從北街的監獄裡邊拉出來,經過西街,一直走到這裡,被執行死刑。這就形成一個風俗,凡是辦喜事的車隊,絕對不走西街,這種風俗直到現在還盛行。因為那是不吉利的,但是大家似乎忘了,殺人的刑場更不吉利。但大家還是擠破頭的去買這裡的房子。可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風俗習慣和意識形態,也一定要讓位於實際應用。當剛需大於意識形態的時候,意識形態就變得一文不值了。可見現在城市的擴張是多麼的瘋狂。只要是城中村的土地,不光過去是什麼樣的用處,現在全成了黃金土地,沒有人想起這是一個曾經血淋淋的人頭落地的地方,卻停滿了小車,裝上了電梯。

他像一個哲學家似地說。

不過,他說,這裡的房子跟我們剛才路過的那個小區的房子還是有區別的。這裡原來是耕地,而且還是水澆地。那個書記神通廣大,也辦不下產權證,只能給大家辦得是小產權證。而那個棚戶區改造的是大產權證,也就是我們說的大紅本的。所以這兩家的房價是不一樣的。不過在我看來,兩個小區都在中心地段,小產權也是產權,不可能把這麼大的小區,平白無故就拆掉了。像這樣的小區,我們這裡有六七個,無疑是提升城市品位的一個最重要的東西。一個城市沒有高樓大廈,好像就不像一個城市的樣子。當然也提升了人們的願望,給大家互相攀比和誇耀,提供了一個平台和依據。

我們說著,走進了小區中間的步行街。街道不長,但兩旁店鋪林立,從衣食住行,到各種服務都有。穿過步行街,眼前豁然開朗,怎麼這麼熟悉呀?我仔細一想,這不是我剛來的時候打聽他的農貿市場嗎?

馬叔說,咱爺倆就是在這兒見的面,現在我們又來到初次見面的地點,真是緣分啊。

說著,我們倆都大笑起來。

好了,他說,我們這座小縣城的過去和現在,全給你講完了,優點缺點,成功失敗,好的壞的,民間的官方的,也只能給你提供這麼多了。不過,我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地方沒有去。

什麼地方?我問他。

火車站,他說,你不看看公交車上寫的嗎?幾乎每一輛車都有一個火車站,那是公交車的終點站,也是火車的始發站。從前我們這裡的人說,我們這裡可能通火車,都會被人闂一頓,說他完全是做夢。現在夢想真的成真了,咱們看看去吧。

好吧,我說,最後一站火車站見。

不過,那地方有點遠了,我們開車去吧。

我們從農貿市場逛上來,逛到南街我們停車的地方。我們開上車,有十幾分鐘便到了郊區的火車站。

我們把汽車停在停車場,步行上了一條不太長的坡,便到了火車站前邊的一個小廣場。車站不大,有一個不太大的候車室,客運車還沒有通車,門也鎖著。我們站到側面的一個高台上,看見一輛長長的運煤車,像一條鋼鐵巨人,從軌道上緩緩地駛過來,鳴了幾聲汽笛,駛向遠方。

馬叔說,這實際上是一條運煤專線,主要運從陝西過來的煤。終點在山東日照,然後通過航運出口。客運只是捎帶,離省城太遠,基本沒有多大價值。將來就是客運車通了,到山東陝西比較方便,到省城還是要走國道和高速公路的。但畢竟我們這兒的小小山區也通了火車,這是我們全縣人最自豪的事情。

我望著通向遠處的這條鋼鐵巨人,看到了這個小縣城巨大的變化。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絕不是幾個跳樑小丑能否定得了的;螳臂擋車,是絕對不會阻擋歷史車輪滾滾的洪流的。歷史的車輪一定會沿著這已經制定好的正確的軌道,走向遙遠的遠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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