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社會都恢復了平靜:該做的該批的該打的都進行完畢了,該奪的權早就奪了;該上台的上台啦,該下台了也下台了,我們照舊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生活。用當時的一句玩笑話說,瞎子送大糞——跟著驢走。楊隊長就是那頭帶頭的驢,他把我們引到哪裡,我們就走到哪裡;他讓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但他註定了不是一個安生的人。他對眼前的權利根本看不上:隊長不是他要追求的目標。他追求的目標是大隊主任支書,甚至是公社主任。但要實現這些目標,必須突出表現自己,取得上級領導的重視,必須再弄出一點動靜來。不然天天就是抓革命促生產,革命沒法抓了,生產好像也就上不去了。但還再用老一套,實在也是黔驢技窮,無可奈何了。

他看看被他鬥倒斗垮斗臭的地富反壞分子,一個一個地在眼前像過電影一樣地過著,越過他可能越覺得少點什麼:地富反壞右?地主富農?村裡沒有地主,只有一個富農,也就代替了。反革命?有一個歷史有問題的人,算是反革命。壞分子?我馬吉平當然就是壞分子了。只是一個右派,我們村裡根本沒有,就是全公社好像也沒有。因為我們這兒是農村,沒有什麼有文化的人。但是在城裡有。城裡的人雖然也全部是在城裡的,但有不少人就出生在農村,甚至是從農村長大的,成年以後在城市參加工作的。他們即算是城裡人,其根子也算是農村人。

造反起家的楊明成,做了一番仔細地調查。他終於查清楚了,我們村其實是有右派的,只不過他當了教師,是一中的骨幹教師,叫江維東。他的父親也當了一輩子教師,現在已經退休了,葉落歸根,回到家鄉養老,叫江澤輝。父子倆是我們村少有的文化人,德高望重,非常受人尊敬。由於江維東水平實在是太高了,再加上我們是山區小縣,人情世故還是很大的。所以雖然把他打成右派了,並沒有送去勞改,還在學校里正常教書。只是經常要接受來自方方面面的監督。而楊明成打聽到的情況是,隱藏很深的江維東終於被學校的革命小將揪出來了,隔三岔五就在學校操場上被批鬥。

楊明成就像發現了新大陸。憑著他和6792軍造反派的關係,聯繫到學校的造反派,說江維東是我們村的人,要借用一下,揪回到我們村進行批鬥。紅衛兵小將們當然願意,多一些批鬥的人,就多了一份力量,就能把這些頑固不化的反革命和右派分子批倒批臭。

於是,這一天,生產隊社員全體放假一天,連電影也不用演了,專門召開批鬥大會。還請來公社大隊兩級幹部觀摩,要當做經驗向全公社推廣,給了楊明成極大的面子。他也非常得意,指東道西,趾高氣揚,不可一世。

以往的批鬥大會大家見得多了,早就批鬥得膩了,人們根本不感興趣。批鬥的和挨批的人,也全都麻木了,根本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但這一次不一樣了,加入了新鮮角色:一個文化人,一個要臉面,有知識有尊嚴的人,也被拉回來跟這些土裡吧唧,傻大黑粗的人一塊挨批鬥,多少有一些新鮮感。至於同情心,憐憫之心,正義感,似乎早就不存在了。所有的人都是一些機器,一些木頭做的機器,只要打開開關,就能按設置好的程序運轉;所有的開關都掌握在小隊大隊和公社當權者的手中,人家讓這些機器怎麼轉,就跟著轉,不會停頓,更不敢朝著相反的方向去轉的。

剛吃過早飯,人們就三三兩兩地相跟著來到打麥場上。重大的活動往往在這裡舉行。因為這是村裡最大的場地,包括演電影和批鬥大會等。

老人和婦女們為了舒服一點,還拿著小板凳,或者拿一塊紙板子作為坐具,坐在前面。男子漢們則大部分站在後面。最前面擺著一排從學校里搬來的課桌,拼在一起作為主席台。桌子上放著從大隊借來的麥克風。上邊地塄上的柱子上掛著一隻高音喇叭。桌子後面坐著楊明成,吳兆成,劉明柱還有公社來的穆主任和魏主任。

靠打麥場的東側有一間小房子,是秋夏兩季打完糧食以後,因為糧食要晾曬,擔心被人偷走,讓照看糧食的人住著。我們這些被批鬥的對像早早就被關在這間小房子裡。

楊明成派民兵來叫我的時候,我還跟他商量。我說我幫他干過那麼多的事情,這樣的批鬥會就不要批鬥我了:我畢竟做過別人都不願意乾的事情。但楊明成堅決不同意。

他說,你多乾了是不假,但多給了你工分,早已兩清了,跟批鬥不批鬥沒有關係。從公社到生產隊,早就把你當成壞分子了,不能給你留情面的。要是把你放過,讓別的人怎麼辦?再加上這回跟以前都不一樣,當然主要不是批鬥你,但陪斗你還必須去的。主要批鬥對像是江維東。

我沒有辦法,只能跟著民兵來到那個小房子裡。

房子很小,只有一張床。我們幾個人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圪蹴在地上。我有好幾年沒有見到江維東了。他也已人到中年,兩眼無神,目光呆滯,枯黃色的一張馬臉,毫無血色。頭髮也亂噴噴的。身為教師的他,好像還不如我們這些當農民的有精神,苶頭搭腦地,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他圪蹴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只低垂著頭看著地面。偶爾抬起頭來,也看著灰濛濛的牆壁,好像在想著什麼。

這時,只聽見楊明成大喊一聲,把反動分子給我帶上來!

門「咚」地一聲被打開了,進來幾個民兵。每兩個人一左一右揪住一個人的雙臂,使勁往後抬著,另一隻手壓著肩膀,把我們壓成了弓形,揪到台子跟前。大家彎著腰,垂著頭,站在那一排桌子前面,彎彎得像一隻只的大蝦。

我站在右面的最邊上,江維東站在正中間。他好像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弓著腰,低垂著頭,一雙呆滯的眼睛,看著地面。

楊明成敲了敲麥克風,大聲宣布批鬥大會現在開始,請魏主任講話。

魏主任講了這次批鬥大會的重要意義:發現了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新的階級敵人,對臭老九也不能心慈手軟。他們對學生灌輸反動思想,散布反革命言論。江維東就是這樣的代表,把他抓回到家鄉批鬥,就是要從根子上剷除他的餘毒。從生他養他的地方,把他罪惡的毒素清除掉,不能再饒恕他,讓他毒害我們的下一代了。

他的重要講話,受到了大家的熱烈掌聲。緊接著,支書劉明柱,主任吳兆成也做了重要講話。他們主要認為,糧食產量上不去,還是對階級敵人斗得不狠。以前把該批的和該斗的,全都斗垮斗臭了,卻遺落了一個隱藏在學校里的階級敵人。這是我們生產上不去的主要原因。經過這次批鬥以後,我們的糧食產量一定會上一個很大的台階的。

所有的人都靜靜地聽著,面無表情,神色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更沒有憐憫,就好像在地里除草,收割莊稼一樣。好像這一排站著的不是人,而是一棵一棵的玉米和高粱。

楊明成隊長做了總結髮言。他充分肯定了各位領導深刻的見解。批判很到位,給我們全村人民以深刻地啟發和熱烈的鼓舞。非常感謝各位領導的蒞臨,給我們的批鬥大會以正確的指導。大會以後,我們要化鬥爭為力量,努力抓革命,狠狠促生產。要革命生產兩豐收,以革命促生產,以鬥爭促革命。要把對階級敵人的恨,化作對社會主義的愛。化仇恨為力量,用戰無不勝的毛主席思想武裝頭腦,狠斗私自一閃念。大斗促大上,大上促大幹,以實際行動紀念奪權鬥爭一周年大會的勝利召開。

他的口才特好,贏得了領導們的讚賞和群眾熱烈的掌聲。最後依然是呼喊口號。楊明成一下拿出了他的拿手好戲:只要召開批鬥大會,只要有階級敵人在場,他就會拿出紅寶書,用紅寶書作為武器,敲打著階級敵人的後腦勺,以表現他的積極性和對階級的人的滿腔仇恨。

在這樣的場合,他當然絕對不會放棄他的表演的。

他從貼身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本袖珍紅寶書。鮮紅的塑料皮上,頭戴軍帽的毛主席像神采奕奕。他從桌子後邊走到前台來,用左手高高舉起紅寶書,走到站在正中間的江維東的後邊,用紅寶書的書脊,狠狠地砸著他的後腦勺,聲嘶力竭地高喊:

打倒右派分子江維東!

他每喊一句,大家都跟著喊一句,還把左手高高地舉起來:

打倒富農分子劉和東!

打倒反革命分子胡東升!

打倒壞分子馬吉平!

打倒壞分子鮑海平!

批鬥大會還沒開完,學校來的紅衛兵小將就接人來了。大會剛剛結束,不知楊明成怎麼想的,他看著灰頭土臉要離開的江維東,好像在跟紅衛兵小將們商量著什麼,那些年輕人點頭表示同意。

在宣布散會以後,我正準備回家。楊明成來到我跟前,把我叫住說,你先不要走,還得再辦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我停下來問他。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不想告訴我。

我就圪蹴在場院裡靜靜地等著。我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好事情絕對輪不到我。但我實在不知道他讓我幹什麼。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民兵拿著一塊白布,上邊用毛筆寫著三個大大的字:臭老九。

楊明成接過白布條遞給我說,你用別針把這塊布別到江維東的後背上。

他還給了我幾個別針。

你這是幹什麼?我剛伸出去的手,突然像被馬蜂蜇了一樣,猛地縮了回來說,我絕對不幹。

你不幹是吧?看你那個倯樣子吧。你可別忘了,你在公社革委會說過的話。你是要當壞分子老老實實接受改造,還是要當現行反革命送到公檢法?不是被叛重刑,就是拉到西門外槍斃,你看著辦吧。

他的話並不重,聲音也不高,但我聽起來就像如雷貫耳,炸得我頭昏腦脹。我別無選擇,只能說,好好好,不就是用別針別在衣服上嗎?這比挖人家的祖墳輕鬆多了,我干我干。

我心裡想,這實在也不是什麼大事。他是右派分子,當然也是臭老九,這事誰也知道。不過是貼在背上,讓大家看一看罷了。這對一個人也沒有什麼損害:又不打,又不闂,又不是去砍頭。如果在我背上貼上壞分子三個大字,我也無所謂的,該幹啥還幹啥。因為你本來就是壞分子,大家都知道的。就算把你的名字做成胸牌別在胸前一樣,實在沒什麼的。

這樣一想,我心裡也就安心了。拿過楊明成手裡的別針,走到江維東跟前,用別針把白布的四個角,端端正正地別在他的後背上。雖然布的質量不好,有些枵薄,但用在這類的事情上還是沒有問題的。他也非常配合。乖乖地把後背亮給我,讓我把「臭老九」三個大字,別得端端正正地,白底黑字,非常顯眼。

楊明成親手把江維東交給紅衛兵小將。他們把江維東押在最前邊,排著隊,沿著村裡的土路,一路高喊著口號朝城裡走去。

我們也都回到了家裡,一場全新的批鬥大會也就結束了。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全村人又重新恢復到正常狀態,該幹什麼幹什麼。人們平靜地上地收工吃飯睡覺,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因為這樣的批鬥大會,進行得實在太多了,實在太平常了,誰也認為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然而,批鬥大會過後第二天,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就從城裡傳來:江維東跳樓自殺了!他跳的不是一般的樓,而是城中心的那座鼓樓。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上去的。他可能是站到樓的最高處跳下去的。腦漿迸裂,在鼓樓的西面,血攪著腦漿流了一地。因為那時候沒有什麼高樓大廈,鼓樓就是最高的樓。一般的二三層樓上跳下來是死不了的。

他是在早晨,被晨練的人們發現的。發現的時候早就死了:還穿著原來的衣服,後背上還別著我親手給他別上的三個大字——臭老九。

因為他是一中的名師,城裡的人都知道他。人們通知了公安局,公安局通知了學校,把他拉回去,找到了他的家人。按照我們當地的風俗,這種橫死的人,是不能回到家鄉埋葬的。只能在東凰山上挖了個臨時的墳墓,就把他草草埋葬了。

我聽到這事以後,非常地震驚,也非常地害怕。由於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們全家人都到城裡去料理他的後事去了,我也不敢到城裡去幫忙。

本來,在一般的時候,如果村裡出了這種喪事,我往往第一時間都要去幫忙的。不論是誰家出了這樣的事情。但現在我幫不上忙,也不敢去幫忙。因為我知道,他的死和我是脫不了干係的:因為他被批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也沒有想到死。為什麼在我們村裡被批鬥以後就去跳樓呢?完全可能跟他背上的那三個字有關係。因為據從城裡回來的人說,他一路被押解著,穿城而過,從南街到北街,一直要到他所在的中學。一路上觀看的人絡繹不絕,人們指指點點議論著。還有那不知真相的年輕人日吷著,甚至還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往他身上扔石子。一個規規矩矩的讀書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人,怎麼能承受這種侮辱?壓力突破了精神承受能力,是只能選擇死的!

我後悔啊!後悔不該聽楊明成的安排,要頂住壓力。雖然我不往他背上別「臭老九」三個大字,別人也會往上別的。但我別了,我就脫不了干係。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呀?

在江家人為他辦理喪事的那幾天,我茶飯不思,覺也睡不著。我對自己恨得牙癢:當時還真不以為是什麼事,不過就是往衣服上貼了幾個字了。但現在看來,那三個字簡直是他的催命符。如果在小範圍內,在家裡,在單位里,還影響不大。但那是在成千上萬人的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一個有尊嚴的人,怎麼能受得了呢?

馬吉平啊,你這個混蛋!我一遍遍地日吷著自己:你怎麼凈干這種蠢事呢?你能不能多少聰明一點,不要干蠢事,不要害無辜的人不行嗎?他楊明成也就是嚇唬你啊。並沒有真的把你送到公檢法,真的打成現行反革命判刑甚至是槍斃的呀。你為什麼是這樣一個軟骨頭呢?人家一家人能放過你嗎?

等到江家辦完喪事回到村裡,我戰戰兢兢地來到江家,一看到江澤輝老人,我一句話沒有說,就給老人家跪下了。我一遍遍地給他磕著頭,惡毒地日吷著自己。

江伯伯,你殺了我吧,是我害了您的兒子。是我逼死了他,要不是我,他也不會走那一條路的。我不是人啊,我是魔鬼,我是畜牲啊。你怎麼樣收拾我,你怎麼樣懲罰我,一點都不過分。我不敢請求你原諒我,我只想請求你好好懲罰我,讓我頂他的命都行。

唉,江伯伯嘆了一口氣把我扶起來說,你不要這樣對待自己了,你也是沒有辦法的。我來懲罰你,誰來懲罰我呢?他的事也有我一個呀。

啊?我幾乎是驚恐地叫了一聲,怎麼回事啊?到底是怎麼了?

那三個字是你貼上去的,這不假。可你知道那三個字是誰寫的嗎?他用指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說,那可是我寫的。要說是害他,我也是殺死我兒子的劊子手啊。我心裡能好受嗎?

他悲慘地說著,搖了搖頭,現在的社會形勢,誰也沒辦法的,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語,而在以後,在霍家人回來取他們祖宗的死骨頭的時候,又第二次聽到。

我們兩個都成了兇手,害了一個無辜的人。現在我還得反而安慰他:因為比起我來,他是父親,他更痛苦,更痛心疾首,生不如死。我現在心裡反而有了一絲安慰,這意味著殺人的罪名,有兩個人分擔,總比一個人強。而跟我一起分擔這罪名的,竟然是他的父親,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師!我的恐懼和內疚,好像也減輕了一些。

他不僅沒有責怪我,還把辦喪事時吃剩下的餭兒給了我幾塊,讓我回去給我媽吃。我跟他說了一些寬心的話,從江家的大門上走出來。剛走到半路上,一個女人迎面而來,他是江維東的妹妹江蓮花。

她看到我,眼睛裡冒著憤怒的光,臉色通紅,眼睛瞪得比牛鈴還大。她看到我,還沒說話,就朝我臉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雙手叉腰,把我迎面擋住,破口日吷起來,嘴角噴出來的唾沫星子,不斷地朝我臉上噴上來:

你這個賊娃子,三隻手,心眼子化了膿了,爛到底了。天天做著丟人敗興的事:偷人家東西,好好的寺廟叫你拆了;砍伐村裡的神樹,挖霍家的祖墳,壞事干盡。我哥沒有惹你沒有撩你,跟你無仇無怨,你把那駭人的詛咒話,就敢往他背上貼!人家讓你死,你怎麼不去死?讓你貼那害人的字,你就去貼?你這樣的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要臉不要臉?一個害人賊,活在這個世上就是來禍害人來了:害了神,害了人;害了死人害活人!你的命還沒有豬的命值錢,還沒有狗的命值錢:豬狗都死了,你怎麼還不死?不要以為我們家人好欺負,正經的好人都不敢欺負。你這樣一個賊娃子三隻手,害人精,怎麼有膽量,有臉面來欺負我哥?這下你高興了吧?他死了,你該回去喝酒了,跟你那害人的組織領賞去吧。你給立功了,你們升官發財了——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升官發財了也不如狗:狗還不會隨便咬人的,可你害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你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嗎?

她的聲音異常尖銳,引得幾乎全村人都出來觀看來了。

我定定地立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心怦怦地跳著,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涌。我恨不得地上有個洞鑽進去,離開這個令我可怕的世界。我的兩隻手不停地在抖動著,渾身一陣涼一陣熱,就像打擺子一樣。

看熱鬧的人,以前對我的行動,包括拆除神廟,砍伐神樹,也沒有什麼議論。但現在不同了,人命關天。人們紛紛議論著,一開始聲音很低,我聽不清楚,漸漸地聲音就高了起來:

真不害臊,看把人家害的,一條人命好好地說沒就沒了。

這都是報應:他拆了神廟,砍倒了神樹,得罪了神靈。神靈就讓他幹壞事,然後再無情地收拾他,會讓他下地獄的。

你們不知道,他把霍家山家的祖墳都挖了!

這可是真的。這麼缺德冒煙的事,這傢伙都敢幹?

還是人不是人?

畜牲也做不出來這些事!

豬狗不如!

這種人就是人渣,造糞機器,白活了。

活著還不如死了,人是有臉面的。

沒臉面的人還不如畜牲……

人們後邊還說了些什麼,江蓮花還闂了些什麼。我一概不知道了,頭腦里一片蒼白,但意識還是有的。我立刻轉身,像做了賊一樣,飛快地跑了起來,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跑得我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一直跑出村子,跑到十八畝渠的上面。下邊的溝里,是從四周山坡上的雨水流下去,逐漸形成的一個深潭。綠汪汪的水,深不見底。我幾乎想都沒想,縱身一躍,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

這世上的人啊,你們好好活著吧,我要走了!我要離開你們了!

只聽見「咚」的一聲,我一下筆直的插在了水裡。我眼睛緊緊地閉住,生怕一睜開眼還能看到這個世界。知道用不了幾分鐘,我就會成為一具屍體,慢慢地變成一堆骨頭:這就是我最後的歸宿,我的葬身之地。

然而,等了半天,我居然還能呼吸。我睜開眼睛,我居然還活著!手裡抲著的幾塊餭兒也掉進水裡順水漂走了。頭頂上熱辣辣的太陽在照著我。我低頭一看,水並不深,還沒沒過我的腰,但下邊淤泥卻很深,把我的雙腳連同雙腿,深深地陷了進去。我試圖把雙腿拔出來,但一點勁也使不上。雖然我自己也會鳧水,但什麼用也沒有。我知道自己是死不了了,沒想到水並不深。因為我們勞動的時候,經常看到這溝里有一溝水,但誰也沒有下去過,不知深淺。沒沒過我的頭,也沒有把我淹死。但現在死還不遲。我兩眼一閉,把頭使勁扎進水裡,水嗆得我連連咳嗽:自己讓自己窒息,絕對是件困難的事情,這種死法絕對不容易。我實在憋不住了,只能抬起頭,露出水面。我連委屈的淚水也沒有了,只有對自己的仇恨,對自己的鄙視。

馬吉平呀,馬吉平!不是人家日吷你,你確實不是人,你確實連豬狗都不如。你還沒有活過多少年,但干過的壞事卻是數也數不完的:偷人家的東西,挖人家的祖墳,害人家的性命,拆人家的神廟,砍人家的神樹,壞事做盡。你只有用死來向全村的父老鄉親謝罪。可現在的問題是連死也不好死了。

我抬起頭,望著蔚藍的天空。天上飄著幾呆浮雲,有一些鳥兒從浮雲邊上輕輕地掠過,飛向遠方。水溝的四周,長滿了青青的野草,翠綠欲滴,倒映在藍色的水裡。野菊花,苦菜花,蒲公英花,星星點點地開在山坡上,像一雙雙鄙視的眼睛,注視著控在水裡的我。正值中午,太陽曬得非常熾熱。我垂下頭,喝著胸前的水,又用雙手捧起水澆著頭,驅散著上升的熱氣。醜陋的枯黃的馬臉,倒映在胸前的水裡,隨著水波的晃動,扭曲著變形著,一搖一晃地,像一張張牛頭馬面,妖魔鬼怪。

我就這樣站在水裡。這裡離村子遠,也沒有人到這裡來幹活,我就是喊叫起來也沒人聽見。況且我也不準備叫喊,我只想死。

我就這樣一直定定地在齊胸口的水裡站立著,一直站到太陽落山。我非常攰,想坐下來休息休息,但根本無法坐下來,只要坐下來,水就沒過了我的頭,我就非常痛苦,又趕緊站起來。

你是不是怕死啊?我問自己,只要把頭伸進水裡,堅持上一會兒,你就一命嗚呼了,可你怎麼連這點勇氣都沒有啊?

半夜裡,水溫迅速下降,冷得我牙齒打戰,渾身發抖。身體受了涼,肚子裡的涼氣不斷地往上涌,嘴裡不停地打著嗝嘍。我不停地搓著手,按摩者雙臂,不要使自己凍僵。慢慢地回想起了白天的時候,圍觀的人們對我的日吷--我忽然覺得,如果我死了會怎麼樣呢?我的本意是,我要用我的死來向江伯伯一家,向全村人來謝罪的。但如果我真的死了,人們並不會原諒我,還會詛咒我,死得好,早該死了:大家會高興的。根本得不到他們的原諒!那我不是就白死了嗎?我的死還有什麼價值?有什麼意義?那還不如硬氣地活著,厚著臉皮活著:我就不死,看你們要怎麼樣?沒有人會站在你的立場上想問題的。他們只想到你損害了全村人的利益,把他們崇拜的神毀了,神廟拆除了,神樹砍倒了,把一個最有文化的人也逼死了。可誰會為你想一想?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不做能行嗎?

所有的人都圍著自己的圓心想問題,沒有誰為別人的那個中心圓想一想,看那個圓心裡到底有什麼?是紅的還是黑的?

想到這裡,我反而嚇了一跳。為自己突然的跳河自殺行為而後悔:一定要活著出去,我心裡對自己說。

這時候,我才忽然覺得,你是多麼的自私,多麼的愚蠢。只顧了自己的臉面,自己的尊嚴,怎麼把生我養我的老娘老子都忘了?雖然你自己是個廢物,什麼用也沒有,不能給父母帶來幸福。但總是一個活人,四肢健全。他們有個三長兩短,就是跑個腿,端個茶遞個水,也還是用得著的。你把他們拋給哥哥,他家人口多,連自己也管不了,哪能管得了父母?再說了,剛剛如果在水中把你淹死了,把父母氣得半死不說,還要給你收拾屍首:他們連個棺材也給你買不起,你讓他們怎麼辦?不是死了都要禍害他們嗎?你這個蠢貨,你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東西!

我不停地闂著自己,迷迷瞪瞪地在水中好容易挨了一個夜晚,我自己也清醒過來了。但肚子餓得「咕咕」叫。雖然水還算乾淨,可以喝上幾口,但離兩邊的岸上很遠。岸上的草了,什麼東西根本吃不到。我會被困死在這裡,我大聲地高喊著:

救救我啊!我掉在水塘里了,誰來救救我啊?

只有山溝里傳來的崖娃娃(回聲),一遍遍地重複著我的聲音,聽不到任何反應。我絕望地環顧四周,再看看眼前的水,忽然發現,水位好像在下降。我的腰也快露出了水面。原來這並不是固定的水潭。是下過雨後,從上游下來的水,一時流不出去,慢慢地彙集在這裡。前幾天剛下過雨,所以就彙集了很深的水。但雨水停了以後,由於是黃土高坡,滲漏得非常快,再加上現在是夏天,下漏上蒸,水位下降得很快。但我的雙腿是陷在淤泥里的,即使水全退了,我也很難自己拔出來。水面上時不時飄過來一些小蟲子,還有耍水娃娃和不小心溺在水中的蚍蜉螞兒。我飛快地用手猛地抓上一隻,塞到嘴裡去,連咀嚼也不用咀嚼,囫圇就吞下去了。雖然蟲子很小,只有一圪尟尟,但數量還不少,我不斷地抓著,吃著,漸漸地好像也不太餓了。只是覺得非常攰,但也無法圪蹴下來,只能直挺挺地站立著。

第二天的下午,水漸漸地消退了,露出了下邊的淤泥。我試圖把雙腿拔出來,但無論如何都拔不出來。淤泥如同一個吸盤器,把我的雙腿緊緊地吸附在裡面,紋絲不動。但有一個好處是,我可以坐下來了,坐下來休息休息。我坐在淤泥上,但也不敢坐得太實,恐怕連整個身子都陷進去。那可就真的活不了了。我求生的願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大。

雖然我能休息了,但要命的是,水退了,漂在水面上的那些小蟲子也都消失了。雖然它們只有尐尐的一圪丟丟,但由於數量多,只要不停地抓來吃,也不至於太餓。可這會兒我餓得幾乎前心貼後心,肚皮深深地凹進去,胉籟骨也一根根地裸露出來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多虧現在還能坐下來,如果還像以前那樣站著,我一定會倒在水裡去被活活淹死的。

第三天的太陽,又紅彤彤地照常升起來,照著深深的泥潭。到了中午,太陽異常熾熱,整個泥塘上冒著熱氣。軟乎乎的淤泥漸漸地變成了潮濕的泥土。我知道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如果泥土乾涸了,可就把我固定到泥潭裡,再也出不來了。半硬半軟的泥土,是最好挖掘的時候。雖然我餓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但還是用勁兒伸出雙手來,左右開弓,分別在左右腿邊,挖掘著泥土。很快便挖出了兩個小坑,我使勁左右搖了搖腿,用雙手撐著地面,用力一拔,雙腿上升了一截。我又再次把小坑往大擴了一些,往深挖了一些。我又站起來,左腿站立著,右腿使勁一提,居然抽了出來。但鞋和襪子都留在了裡面。我再用右腿跪在地上,左腿使勁一抽,也抽了出來,鞋和襪子也同樣留在了裡面。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下像一攤爛泥一樣躺在泥潭裡,再也不想站起來……

我看看自己渾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又是土,知道自己終於活過來了:既然沒有死成,還是應該好好地活著。

我連滾帶爬地爬遃著來到溝坡上,拔出苦菜,蒲公英,灰灰菜,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吃得滿口發綠,嘴角淌著綠色的草葉汁。直到實在吃不下去了,嘴裡打著飽嗝兒。衣裳也褿得成了泥軲轆。只得把衣服褲子全部脫下來,鋪在山坡上,讓太陽曬著,不一會兒就曬乾了。我又把衣服重新穿好,手腳並用地從山坡上爬了上來,站在溝口上。朝著已經沒有水了,變成泥塘的河溝,愣愣地看了半天。覺得我自己是從鬼門關上回來的,好像又是重新出生了一回。

我沿著山坡上的一道砭砭路,一步三挪地往回走著,雖然自己不想死了,但以後的日子怎麼活下去?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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