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嘴叫著瓜娃子,站在門口,氣勢一下子來了,吼著道:「新來的,出來!」

這些事總由這些人出手,維護著倉里的秩序。這個資源被控制得奇缺的地方,也正如傅牢頭所說,是無法講民主的。

簡單地講,不把新來的嚇住,誰給你幹活呀?

餘罪笑了,他想起了自己剛進來時的樣子。其實現在看來,那麼多複雜的情緒都是多餘,揍與被揍,不過是裡面的消遣和娛樂而已。不過他很慶幸那天誤打誤撞進了領導班子,否則現在肯定是和剛剛擦地、疊床鋪的馬仔一樣,你甭想再抬起頭來。

還是自由世界好啊,憑本事還有「升遷」的機會。

新來的出來了,豁嘴和瓜娃子比警察還凶,問著是幹什麼事進來的。這小犯人在倉里老實,說是做假護照的,「吧唧」挨一巴掌,只聽對面罵著:媽的,騙子都開始做假護照了,簡直是不務正業!

這邊訓著,那邊領導班子笑著,接下來就該上演全武行了。標準的程序是讓人跪著,後面按著,面朝牆,兩臂伸展,後面的中層幹部敢噼里啪啦一頓亂踹亂揍,直揍你個灰頭灰臉,老老實實在這倉里當草根階層才算罷了。想報告管教,甭想了,你面朝牆,都不知道誰打你的。

這個方式沿用很長時間了,美其名曰:放飛機。還有「看電視」,是讓你蹲著馬步講新聞,還問你幸福感強不強。這看似簡單,可要是問你兩個小時,問著問著就「撲通」一頭栽倒了。當然還有更損的,問你挨揍了沒有,想不想住院,你萬一回答想住,得,把你按著灌尿,美其名曰:洗胃。

階級,無處不在,牢里也是一樣。人類總有欺侮自己同類的惡趣味,這個和外面也沒有什麼區別。

昨天這個假護照製作商有點例外,不怎麼老實,豁嘴剛一拉人,護照哥就嚇得滿地打滾,剛挨一腳,就殺豬閹狗般地慘叫。一般清晨這個時候,總能聽到各倉訓練「新兵」的聲音,凈是男人誇張的慘叫。就連管教也懶得管了,餘罪甚至懷疑,那些久處此地的人是不是都會沾染上這種惡趣味。否則,他怎麼覺得自己對此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呢?

開始了,新兵一號,別人就來勁,領導班子看得興起,伸著手嚷著:「再嚷?再嚷塞上嘴揍你啊!」

「內褲拿出來,準備著!」西北人阿卜嚇唬著。

「嚇得跟個娘們兒樣,怎麼混的?」黑子異樣道,質疑起他的專業素質。

每天都有人走,也幾乎每天都有人進來,天天有挨打和打人的,這裡已經成了一個打人不用負法律責任的自由世界。不過打這號人就失去原本的興趣了,他出聲道:「別打了,今天開始換個方式,你們天天聽這叫喚不覺得煩呀?要改革,要與時俱進,要建立一個和諧監倉,所以,要改掉這種陋習和野蠻行徑。」

餘罪搖頭晃腦說著,那護照哥看到救星一般,乞憐地對餘罪作揖。幾位中層幹部卻是暗笑了,要讓這位亡命徒給你想招,那肯定比揍一頓還難受。之前就有個吸毒的沒法打,余老大說別打了,喝涼水吧,結果被灌了十幾飯缸,那哥們上吐下泄,現在還趴在地上擦地不敢抬頭呢。

「拿紙筆來,這幾天不武鬥,文斗。」餘罪一嚷,裡面的立時捧著倉里唯一和外界通書信的工具跑出來了,原子筆、信紙。餘罪一招手叫著新人:「過來。」

那人老老實實過來,餘罪笑著問:「會畫畫嗎?會畫可就不挨打了。」

「會會會。」新人不迭地點頭。

「那好,畫個美女,給兄弟解解饞。」餘罪紙筆一遞。

餘下的人笑了,不知道余老大要出什麼餿主意,都期待地看著。那新人會錯意了,敢情還真以為會畫美女就不挨打了,他立刻趴在地上,快速地畫著。

馬上原形畢露了,還真是個騙子,不會裝會,不過居然咬牙畫了個出來。等他不確定地放下筆,眾人一看,鋸齒牙、八戒鼻、銅鈴眼,別說美女,簡直丑得連公母也分不清。

「哇,太漂亮了。」餘罪將畫作一揚問著大家道,「兄弟們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美女啊……」一干犯人習慣了指鹿為馬附和道。餘罪一俯身問著新人:「你覺得你畫得這個美女是不是很漂亮?」

新人一驚,生怕挨揍,趕緊點頭道:「漂亮。」

「那是不是很有誘惑力呢?能勾引起你心裡的慾望?」餘罪又嚴肅地問。

「能。」新人又點點頭。

好了,餘罪把畫往放風倉下水道邊上一貼,一拉新人站在「美女肖像」前道:「對著美女發泄一下,把你的慾望發泄出來!」

領導班子的四位笑了,後面圍觀的,也偷笑了。這個道德沒有底線的地方不會有見義勇為的,只會有跟著起鬨的,一起喊著:「快快!否則菊花難保啦!」

那新人一夾臀部,嚇壞了,兩手哆嗦著。眾人捂著嘴偷偷笑著,在強權高壓下,鮮有不屈服的。過了好一會兒,那新人細聲細氣哀求著:「大哥,你們揍我一頓吧,我實在不行呀!」

監倉內笑翻了一片,樂子有了,揍得就輕了。新人挨了一頓,被扔了塊抹布,教育著該幹什麼活。相比剛才的「懲罰」,這新人巴不得幹活呢,提著褲子,勤快地搶著擦馬桶池去了。

今天的笑料不錯,傅老大笑得肚子直疼,黑子也稱讚餘罪肚子裡花花腸子多。幾人笑談間,一輪鮮紅的旭日升起來了,餘罪看著透過牢頂四角窗照射進來的陽光,那笑容慢慢凝固了。這個細微的動作被傅國生髮現了,他挪挪胳膊問著:「余老大,你在外面幹什麼的?怎麼進來快十天都沒見提審你。」

「小罪,搶了個錢包而已。」餘罪抬抬眼皮,無所謂地說道,「我估計坐上頂多三兩個月,又得出去。」

對於這個他很有譜,許平秋肯定不會讓他在這兒一直待著,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放自己出去。不過現在他考慮的不是什麼時候出去,而是考慮到時候自己舍不捨得出去。

從來沒有過這種當老大的感覺,有人送水,有人送飯,外面的東西進來撿好的挑,晚上睡覺前,也有人給你捶背捏腿。就這服務,擱外頭桑拿房,怎麼著也得好幾百吧。

他想著的時候又笑了,側頭看傅國生和黑子時,那兩人俱是一臉不信,似乎實在接受不了眼前的牢二是個搶包小賊的事實。餘罪笑笑道:「我他媽在外頭真是個毛賊,為什麼說實話都沒人相信呢?非讓我說我殺過人你們才信啊。」

「異數,小余是個異數啊,將來出去絕對有成為一方大佬的潛質。」傅國生嚴肅地判斷道。黑子也附和著:「兄弟,就你這狠勁,要是加入咱們砍手黨,早就是呼風喚雨,跺一腳滿城顫的人物了。」

兩人說的都是真心話,特別是黑子曾私下裡對傅牢頭說過,這牢二絕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茬。可不料牢二兄弟一直強調自己是個毛賊,到如今都讓大家覺得惋惜不已,似乎有覺得餘罪大材小用了。

「我也是沒辦法才當毛賊,混碗飯,大家進來還不都是這樣的。」餘罪貌似失意道。看著這一干人渣,他誠懇地補充道,「其實呀,我曾經有個很遠大的理想。」

「理想」這個詞在這裡可不常用,黑子聽得有點愣,阿卜聽著可笑。傅國生卻是洗耳恭聽的樣子,看著餘罪,似乎很想知道這位差點勒死他的獄友,會有什麼樣的遠大理想。餘罪抿嘴笑了,不屑、怒氣、苦笑等等極度複雜的表情在他的臉上紛紛一閃而過,只聽他揶揄地道:「我本來想當警察抓壞蛋的,可沒想到成了被警察抓的壞蛋。」

領導班子的幾位一愣,面面相覷著,然後又哈哈大笑起來,似乎這個笑話,比剛才逼人「打飛機」還可笑似的。餘罪也隨著眾人開懷暢笑,其實連他也覺得,自己這句話,似乎有點可笑。

這時候,外面的開鐵門的聲音響了,例行的查倉開始了。監倉的紀律性比警校還嚴格,餘罪和眾人一骨碌起身奔回倉里。只見人影穿梭,眨眼間規規矩矩三個一行、六個一列盤腿坐在通鋪床上。

門「咣當」一聲打開了,管教表情肅穆地站在倉前。

每天從這個時候起,牢里的一天就正式拉開了帷幕。

有搶有騙

點名,例行公事;倒垃圾,一天只有一次。這唯一的一次機會一般是牢頭享有的,時間不過十分鐘而已,其實也沒有什麼垃圾可倒,頂多就是管教叫去了解一下倉里動態,以及羈押嫌疑人的精神狀況而已。這不,倒垃圾的傅國生回來了,雖然是猥瑣地進了倉里,不過手裡卻還夾著支煙,門關上時,他早翹著二郎腿和幾個領導班子吹噓上了。黑子、阿卜抽著牢頭剩下的煙屁股,自然是讚譽有加,更何況今早又是傅國生安排人送進來的一大包,還沒準裡面有什麼好東西呢。

本地人就有這個優勢,天南海北的就不行了,都看著人家的東西流口水呢。

早飯時間到了,傅國生早把外面送進的東西收拾了個利索:一箱方便麵、兩包火腿腸,三份塑料飯盒裝著六格海鮮、滷肉、炸魚小菜。他嗅了一下,好不享受的樣子。唯一的一瓶雪碧他擰開蓋聞了聞,又湊到黑子鼻子上嗅了嗅,兩人一臉奸笑,不用說,肯定不是雪碧,是酒。

餘罪也已經習慣了這些犯人的私下小動作,就為這些口腹之快的,管教從來都是睜隻眼閉隻眼。餘罪接過瓜娃遞過來的早餐,也胡亂地吃上了。

伙食實在不怎麼樣,吃到半飽才發現,米飯很硬,不知道是多少年的陳米,菜只有瓜菜,連瓜籽、瓜瓤一起炒的,沒什麼油水,甚至連鹽味也不足。當然,作為牢二還是有辦法的,灑點方便麵調料,配上傅牢頭家裡送來的小菜,還勉強可以下咽。其實當初剛進來的時候最容易餓,待過一段時間,胃口好像也給關小了似的。餘罪吃了一半,看牢里幾個剩下的大個子眼巴巴地看著空飯盒,乾脆呼啦啦一倒,扣某人飯盒裡了,然後那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狼吞虎咽地吃上了。

這裡的煙屁股、剩飯,都是一種恩賜,在被剝奪一切權力之後,這裡發生再沒有底線的惡行也在理解範疇之內,不過如果發生類似這種把剩飯、舊衣送人的善舉,總會讓人感覺很真切的崇敬。餘罪也是無意,不過他的無意贏得了下面犯人的共同評價:夠意思!

吃完飯,無聊的時間就開始了,這個時間段,只要沒有雨,餘罪一般情況下都是在放風的外間,壓壓腿,做做伏地挺身。隨著進來的時間越來越久,他明顯地感覺到了體力在下降,本來在警校時能做到一百多個伏地挺身,而現在做到一半就氣喘吁吁,沒辦法,營養跟不上,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

連著做了四十多個,額頭見汗,他一翻身,坐到了牆角,盡力壓著腿,反正是無聊,動動總比歇著強。他在計算著入獄的時間,已經整整十天了,沒有提審,更沒有探視,甚至連管教叫出去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拋棄、被遺忘的人一樣。

而且被遺忘的還不是本人,在這裡他的名字是余小二。有時候他都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生來就叫余小二一樣,反倒在家裡、在警校上學的時光像在夢中一樣,變得不那麼現實。

那現實的是什麼?

當然就是眼前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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