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監倉,三個販毒的,六個傷害搶劫的,五個偷東西的,兩個騙子,走了一個強姦的,又進來一個做假護照的。這十天還遇到一個據說是殺人的,不過餘罪看著可一點都不像,進來就哭得稀里嘩啦的,第二天剛挨了頓揍就被提走了,據說是被逮捕了。

對了,這兒是羈押倉,處於一個微妙的境地。從這裡出去的人有三種去向:一是直接放出去,獲得自由,那是所有人渣的夢想;二是罪行輕一點,被發送到勞教所或者直接就在看守所服刑,也算燒高香了;第三類就慘了,直接被送進後面的逮捕監倉,正式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嫌疑人,成為人民的敵人。

在這裡餘罪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高尚,不但高尚,而且純潔;不但純潔,而且正直。

不信啊,就這個監倉里,剛十八歲的瓜娃子都混了七八年了,剩下的也是全國各地的犯罪匯聚到濱海市的這個監倉,幾乎就是全國人渣大串聯了。

聽到瓜娃又在一旁罵罵咧咧,餘罪知道他又在和別人打牌了。沒什麼可賭的,贏的就扇輸者耳光,打牌經常演化成打架,打完了也不記什麼仇,回頭繼續打牌。倉里只有撲克能買進來,象棋是肥皂塊刻的,麻將是瓦楞紙板製作的。你無法想像一個人的創造力究竟有多大,在這樣操蛋的環境里,如果不考慮刑期的話,很多人過得居然有滋有味。

他有點累了,終於放鬆了繃緊的全身,舒了口氣,卻又一次看到那個雲山的毒販人渣陰陰地看了他一眼。他沒理會,這個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傢伙是個另類,進來被打時一聲不吭,你讓他幹活,他什麼也不幹,揍了他兩頓,他不反抗,可也滿不在乎,反倒是幾天後牢頭帶回來管教的消息:不許打這個人了。

這人肯定是個要犯,看那狼眼鷹鼻就讓人不寒而慄,那人天生對任何人不信任,從進來就一言不發地睡在馬桶池邊上,後來餘罪讓他換了睡覺的地方,他的眼裡也沒有半點感激之情。

餘罪又看了這傢伙一眼:他赤著腳,在搓著一卷衛生紙的塑料包裝,搓成了細繩能當腰帶用,可見這裡的犯人都會自己動手想辦法了。看他的手勢,餘罪在暗暗地想著:這傢伙玩過槍,說不定還玩過長槍,洗澡時腋窩地方皮膚顏色不同,那是被後坐力震的;再看那後背,永遠挺得那麼直。餘罪甚至懷疑這傢伙當過兵,特別是那種看人的眼神,監倉里等閒坑蒙拐騙的小毛賊,能被他一眼就嚇跑。

在江湖上混過的會有很多直覺,特別是對於危險的直覺很敏感,餘罪相信這不是個普通人。

不過他對這個人沒太多興趣。他只是在想,許平秋煞費心機把他送進看守所,絕對不是僅僅想讓他適應這裡的生活而已,肯定是另有目的,應該是試圖接觸到某個讓警方頭疼的嫌疑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些小毛賊可以忽略,換倉走人的也可以忽略,剩下的除了最後進來的這個雲山毒販,就沒剩幾個人了。

瓜娃算一個,不過這貨是個白痴,偷了一麻袋鞋被台資廠保安打了個半死。那袋鞋價值好幾萬,他居然還幻想著住上個把月就回家。介於這種情況,那個嫌疑人肯定不是他了,忽略。

豁嘴算一個,不過餘罪認為他也不可能。搶劫慣犯,從搶自行車開始,到入戶搶劫,最後發展到順道劫色。豁嘴哥已經是跨世紀的犯罪先鋒了,一共才活了三十八歲,先後在監獄裡已經蹲了十八年了,忽略。

難道是黑子?這貨是去年打黑掃惡被捉進來的,據說是砍手黨二號人物,不過這智商讓餘罪懷疑砍手黨黨內組織實在差勁,找這麼個體貌特徵如此明顯的,簡直就是個活靶子。

那麼是阿卜?他最懷疑阿卜和雲山那個,兩個販毒的。阿卜說起用香煙吊一克毒品、怎麼找下家、怎麼摻葡萄糖粉以次充好這些都頭頭是道,不接觸那玩意兒根本不可能。

他一直在想許平秋的目標在什麼地方,而且他一直有意無意地規避著這個目標,甚至很少去問對方犯的是什麼事。他在想,從這兒出去,大不了這身警服不穿了,回去賣水果去也不再和這幫人渣混在一起。可他就怕時間一長,連他也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人渣。

對了,還有傅老大,在看到傅老大提著雪碧瓶子,穿著拖鞋向倉外的放風間走來時,心裡的懷疑目標又多了一個。不過這個傅老大頂多像個有錢愛炫的二逼,打架不行,耍流氓也差勁,甚至於粗口都不多說。他就經常以文化人自居,要不是看在管教照顧的面子上,他這牢頭早不知道換幾回了。

又一次和餘罪坐到了一起,傅牢頭得意地倒了一小杯子,遞給餘罪。餘罪嗅了嗅,一飲而盡,一股濃烈的勁道躥入胸腔。傅國生笑道:「小茅台,在這裡能喝到國酒,什麼感覺?」

「少喝點,這兒見陽光少,身體都虛,喝多了容易上火。」餘罪笑道,把杯子遞迴去了。傅國生自斟了一杯嘗了嘗,似乎極為關心般又向餘罪問道:「你要真是搶錢包的,出去我給你找事干怎麼樣?」

「有這麼好心?我可差點勒死你,不會想出去報復我吧?」餘罪笑著問。

「怎麼可能?像余老大這種人才,打著燈籠也難找啊。」傅國生恭維道。

餘罪胃抽搐了一下,警校廢品,難不成都是犯罪的人才?他苦著臉道:「傅哥,你看我身上哪個部位長得像人才?」

傅國生嚴肅了,正兒八經地上上下下看看餘罪,一豎大拇指道:「哪兒都像,為人仗義,辦事大氣,心狠手辣,是干大事的料!哎,對了,兄弟,你真是搶錢包的?」

看來還是不信,這麼個人才居然會幹毛賊乾的事。餘罪笑道:「比真金還真,你怎麼就不相信呢?」

「不是,我就覺得不像……那老弟你以前幹什麼的?」傅國生好奇地問,看來餘罪的低調也是光華四射,吸引住這位老帥哥的眼睛了,餘罪故意出怪腔般吐了兩個字:「民工。」

「民工?」傅牢頭愣了,白凈的臉上掠過十足的狐疑,讓這位老江湖驚詫成這樣可很少見。

「對,民工。」既然是編的,餘罪乾脆就硬著頭皮編到底了,煞有介事地說道,「這是一個崇高的而且有優秀傳承的職業。」

傅國生笑了,差點被嗆住,餘罪一指斥著:「媽的,看不起民工的城裡人都你這號德性,你數數以前的改朝換代,有一半是民工打下來的江山,就咱們現在的社會依靠的都是工農階級,農是什麼?還不是農民工。甭看現在官二代、紅二代什麼的,往根上說,都是民工後代。」

「哈哈,你是想從這個上面找到一點心理平衡?」傅國生笑著反問,別的看不出來,最起碼餘罪的憤世嫉俗能看出那麼一點來。餘罪卻是搖搖頭道:「你覺得我是個喜歡找精神勝利的人?我還用找嗎?我可和他們爹、他大爺是一輩!」

傅國生又是一愣,然後笑得更歡了,直笑得小肚腩上下亂顫,白臉蛋紅暈難散。他邊笑著邊不時地看著餘罪,對他的好奇卻是愈發重了。從差點被勒死成了朋友,這個奇怪的轉折他能接受,不過對於餘罪犯的罪行,不管餘罪怎麼說他都無法接受。他又想問什麼時,餘罪一撥他的腦袋斥道:「老傅,你他媽煩不煩呀,我都沒問過你幹什麼的,你老纏我幹什麼?」

「那還用講,我先被兄弟你的氣場鎮住,後被兄弟你的英姿迷住了,要做一輩子的朋友哦,哈哈……」

「滾!」

「哈哈,余兄弟,我給你說個正經事,我真的快出去了,你出去想不想跟著我混?我不騙你啊,今天上午管教給我帶口信了,過不了幾天,哥哥就要回到花花世界中了!」

傅國生聲音放低了,不過很得意,而且他是要找一個和他一起分享快樂的。餘罪可沒想到,兩個生死冤家這會兒倒宛如一對異姓兄弟了,他搖了搖頭,心想肯定不可能,出去不當警察也不可能跟著這幫人渣去混。此時看傅國生這麼得意他才想起來,問道:「喂,老傅,你在外頭幹什麼的?」

「你看呢?」

「你心不狠,手不辣,文的武的你都不行,就嘴皮子還湊合,是不是拐賣婦女的?」

「哈哈,現在的女人還用我拐賣?我乾的當然是大生意了,南北江湖朋友都給幾分面子。不是跟你吹牛啊,想當年就港澳的社團來濱海,他們頭家走動的就是我這裡,哥一句話,境外事都給你布置得妥妥帖帖。」

「哦,這麼拽?」

「比你想像的要拽。」

「啊,於是就拽進來了?」

二人一問一答,本來準備唬住餘罪的,可不料傅國生被餘罪嗆了個臉紅耳赤。不過好在牢頭哥臉皮足夠厚,笑道:「這個地方相當於犯罪學習班,不進來幾回,你在外頭不進步呀,對不對?哈哈,余兄弟,你也不是第一回了吧?」

餘罪一笑置之,沒搭理這貨的貧嘴,此時才曉得進來杜撰的簡歷和他的表現實在出入大了點,怨不得這干獄友不大相信了。傅國生又問他出去的話準備幹什麼,餘罪也開玩笑道:「這樣吧老傅,你跟我干,都當民工去。我準備脫胎換骨,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總不能在這裡頭混下半輩子吧?」

餘罪說得語重心長,把牢頭給刺激得哭笑不得。這貨似乎對什麼興趣都不大,對什麼都不怎麼在意。只不過在這個地方能聊以自慰的,也唯余對未來的憧憬了,於是傅牢頭繼續掰著指頭數著:「兄弟啊,人不是你這麼活的,等出去了,哥哥給你配輛阿斯頓馬丁,挎倆妞到江邊大道上兜風,怎麼樣?房子咱住到太陽島的別墅,對了,再辦幾本護照,以後坐牢到境外坐。我太失望了,好不容易坐回牢,給這麼差的待遇……你難道不失望嗎?我奇怪了,難道你精神和肉體上都有受虐傾向?!」

「我沒這個傾向,只是不想老來這地方進修啊!」餘罪道,他笑看著老傅,心想怎麼也沒想到在這裡面也會找到就業機會,真不容易呢。

老傅看來是鐵了心想拉攏這位亡命徒,壓低了聲音道:「兄弟,現在哪裡有安生的地方呀,權當體驗生活吧。」

傅國生這是明顯地在暗示餘罪:他外面有人,很快就能出去了。看看餘罪還是那副不痛不癢的表情,他又道:「你要真是搶個錢包的罪名,信不信我在裡面都能把你撈出去?」

難道是個見職面談?餘罪不解地想著,難道這裡也會是某些犯罪團伙的招驀地?有可能,曾經在警校時就聽聞過,很多重複犯罪,犯罪升級,就是監獄改造失敗的後果。不幸的是制度對人的改造,大部分時候都是失敗的。他笑了笑,臉一拉罵著:「滾遠點,我相信你能把我撈出去,可要撈出去,乾的事就不是搶錢包那麼簡單了!老子出去白天當民工、晚上搶錢包,照樣過得舒服。」

傅牢頭笑了,笑而不語地向餘罪豎著大拇指,不知道是讚賞餘罪的明眼,還是肯定餘罪的選擇正確。

「集合!」

倉里有人喊了句,打斷了傅牢頭和餘罪的對話。兩人起身快步跑回監倉里,前後一坐,規規矩矩等著。

進新人、提審、逮捕、去勞教或者放人,每天在這裡上演的悲歡離合都是鐵門大開的時候拉開序幕的。

今天,會是什麼事?來的又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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