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生一愣,然後又放聲大笑了。兩人又是相對張著嘴哈哈大笑,睥睨一切規則的那种放肆大笑。放肆大笑之後,傅老大又有點眼紅,似乎對自己栽在「一毛黨」手裡很不忿,可不忿之後,又是一陣大笑。

監控室里還真被兩人的談話給說得心跳加速了,隱約間也都聽出來了,敢情這位傅老大以前果真干過不少組織販運的事。幾位預審,想得有點冒火,審了這若干天,倒不如幾句談笑透露出來的信息量大。

談話還在繼續,不過餘罪感覺有點詞窮了,但傅國生談興頗濃,指摘了一堆警察的壞話。餘罪聽著,俱是報之以豎個大拇指道:「說得太對了,這些人我剛才還看見他們了。」

兩人又是哈哈一笑,在預審也覺得這談話太過操蛋的時候,變化來了。餘罪點了支煙,抽了兩口,走上前去遞給傅國生,傅國生像是不敢受之一樣,凝視了好久,才接過去叼在嘴上,濃濃地抽了兩口,對著天花板開始吐圈圈了。

監控室里難住了,該叫停還是讓繼續?預審拿不定主意。本來期待這位臥底勸一勸,誰想勸都沒勸,盡說自己人的壞話了。他徵詢著一直盯著螢幕的許平秋,許平秋搖搖頭道:「再等等。耐心,要有耐心,有句話叫知音難覓對吧?他們就是知音。看,嫌疑人對他一直就不反感,哪怕被他出賣了。」

這話說得讓杜立才看了半天才看出點苗頭,兩人還真像一對知音兄弟,不分你我。

「其實,傅老大,我可以不來見你,我知道如果有機會,你會毫不猶豫地讓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但我如果有機會的話,比如現在,我想說句,謝謝你。」餘罪看余煙將盡,輕聲道了句。

「謝我?謝我成全了你?」傅國生不屑道。

「不,謝謝你在案發的前一晚提醒了我。」餘罪道。

「我提醒你了嗎?」傅國生似乎不願承認。

「其實出賣他們的,不是我,而是你。」餘罪道。

「笑話,我到現在為止,沒有和警察說過任何有關案情的話,包括你。」傅國生道。對此他似乎很得意。

不過餘罪卻不著急,他抽了口煙,吐著圈圈,一如監倉里曾經那個余小二,笑著問:「那你應該很好奇,為什麼沒有人出賣,這些人都落網了,對吧?其實就即便我是警察,我接觸到你們的核心東西也很少,但為什麼後來全盤皆輸呢?難道除了指揮不利的原因,你沒有想過其他?」

「有嗎?」傅國生問,似乎被說得心裡起疑了。

「那我說,你看有沒有,出事的前一夜,你莫名其妙來找我,後來我想明白了,一定是有人覺得你的目標大,一直被人追蹤著,所以讓你和我出現在一起,她是生怕我沒有進入警察的視線,所以請你來渲染一下……能指揮到你的人,以我所知,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沈嘉文。」餘罪道。

傅國生異樣地看了餘罪一眼,沒有接話茬兒。

猜對了,傅國生也許有什麼無奈之處,不得已當這個棋子了。餘罪接著道:「我試過你,還記得嗎?我問你,是不是嫂子給你戴綠帽了……正常情況下,聽到這句話不生氣都不算男人,而你就沒生氣,可你又是個男人,於是我那時就想,你們不僅僅是同居的關係,或許還有其他更深層的關係,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傅國生眼皮跳了跳,皺起眉頭了,那個不經意的話題他想起了,誰想到這個貌似根本沒有心機的餘二,居然在這種噁心事上動腦筋。

「但真正觸動我的不是這些,是你的那句話,你告訴我,犯罪本身就是毒品,如果你從中嘗到了自由的味道、尊重的味道、權勢的味道,就戒不掉了,老天是公平的,給你多大的享受,將來同樣會給你多大的難受……我那時感覺到了,你一定在什麼地方失意了,人在春風得意的時候,不會那麼有感觸的。」餘罪說道。傅國生臉又恢復平靜了,那點心思被餘罪瞧出來,他倒覺得很正常了,畢竟一起在監倉里待過那麼長時間。

「你告訴我,我這莽撞性子,非被人打死,你還告訴我,囂張的程度,只會加速被人砍死的速度。還告訴我,這條道可是一條道走到黑了,將來別後悔……咱們這個世界好就好在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比如我滅了鄭潮,沒人覺得我不對,只覺得他太差了;可壞也壞在這兒,有一天有更強的如果滅了你,比如同行,比如條子,你除了認命,什麼也做不了。」

餘罪說完嘆了一口氣,那是一種深深的嘆息,人性的光輝偏偏在人渣身上一閃而逝,顯得那麼的閃亮。餘罪看著傅國生平靜得如同在沉思的臉,輕聲道:「雖然我們都是人渣,但我在你身上嗅到了人味,是這個人味出賣了你,是因為你也許不忍看到我年紀輕輕就被人設計去背著黑鍋坐監,對嗎?」

傅國生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腰,一言未發,眼睛如星如水,深沉得讓餘罪看不懂。

「那晚過後我就判斷我如果走貨一定會出問題,但我不知道問題會出在哪兒。當沈嘉文折節下交,甚至暗示我可以投靠她時,我知道問題在哪兒了。坦白講,把你們這群販毒的送進監獄我一點也不內疚,你們做的惡事被斃了也不冤枉……可我現在很難受,因為我一直覺得你不像傳說中的那些十惡不赦的販毒分子。但我想你這種智商上的優越感一定會讓你不甘寂寞,也一定干過許多讓你不堪回首的事,所以你生活在那種焦慮、恐懼中,膽戰心驚而又自鳴得意。這種感覺我有過,只有到塵埃落定的那一天,心才會放進肚子裡,就像在監倉里,光著腚四仰八叉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也能睡得著……而在外面,條件再好,也不會有很好的睡眠。」

餘罪說話的邏輯有點凌亂,但他相信同樣的感覺傅國生聽得懂,那是作為嫌疑人最深切的體會。那是被剝奪一切權力後,一種常人無法想像的坦然。

「那你想勸我怎麼樣?」傅國生突然問道,好像心理的防線已經鬆動了。

「結果怎麼樣,我們都知道,焦濤、沈嘉文、莫四海、鄭潮,他們會像被擠牙膏一樣,慢慢地擠干肚子裡的貨,在漫長的羈押時間裡,有些事會被一點一點挖出來,而你已經沒有外面的依仗,除了等待別人為你做這個決定,什麼也做不了。」餘罪道。這是一句真正的實話,一個牽涉眾人的案件,查上一年半載都是短期的,警察難,作為嫌疑人煎熬起來會更難。

「你還是想勸我坦白從寬?」傅國生笑了。

「不,勸你給自己找個痛快,還記得咱們倉里那個瓜娃嗎?有天我問他,小子,你要只能活三天,你幹什麼,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說呀,第一天使勁吃,第二天使勁喝,第三天自己刨個坑埋了自己,樹個碑寫上幾個大字:誰也別來打擾老子。哈哈。」

「哈哈……」

兩人相視而笑,笑得眼中有淚,笑得不可自制。那是一種絕望的笑容,餘罪也知道自己的來意,把臥底身份亮給傅國生,打破他心理上最後的防線。只是在看到傅國生那絕望的笑容里,餘罪不知道心裡哪兒難受,眼睛酸楚。他等笑聲漸稀,說道:「其實那樣挺好,活著就是人渣中的極品,總不能死的時候也像渣吧?怎麼著也得像個人物,難道就這樣被小法警拎著吆來喝去?你可以試試,換一種活法,比如,要瓶拉菲,再要幾塊西餐鵝肝……這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享受到的特權啊,可傅老大你有,不信你試試?」

傅國生又笑了,被餘罪的痞相和無賴逗得哈哈大笑,兩人又是一陣笑得不可自制。半晌傅國生使勁敲著隔板,狀似瘋狂了,對著攝像頭道:「聽見沒有,給老子來瓶拉菲,要八二年的!」

餘罪悄悄地豎著大拇指,贊了個:「這才是我的偶像,傅老大。」

也許是自知無路可逃,也許是想找回那僅存的一點尊嚴,傅國生臉上泛著變態似的潮紅,惡狠狠地看著餘罪道:「餘二,要是我還有機會,第一個滅了那個賤人,第二個就是你。」

這才是兩人去掉所有偽裝後的真實關係。餘罪慨然道:「沒問題。如果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他媽不上警校了,跟著傅哥你當馬仔。」

「真的?」

「當然是真的,您不知道我有多羨慕您那種美女如雲、金銀如土的生活。」

「哈哈,你他媽就註定一個窮鬼命,享不了福。」

「那是,要不我他媽鬱悶呢,哪如傅哥你就算坐在看守所里,獄警也得給您幾分面子,就比如現在,你指揮他們,太容易了,只要您開口,他們比孫子還聽話。」

「哈哈……」

兩人越說越投機,傅國生的瘋狂被撩撥起來了。預審奔著推門進來了,一進來傅國生手銬敲得噹噹直響,訓斥道:「沒聽見老子說什麼,八二年的拉菲!」

預審員怒目而視,卻不料傅國生不屑道:「不就想知道那個殺人誰做的?問我呀,我知道。想求人總得有個態度吧?」

預審員驚得一哆嗦,跑了。

餘罪笑著指著門口道:「他去請示了,馬仔當不了家,就他們一年的工資,給大哥你買不起一瓶酒啊。」

傅國生又哈哈大笑了。兩人又在商議著,提點什麼要求才能顯出身份,最過分的那種。

兩人不知道的是,從省廳的預審處傳出了緊急命令,命令離紅葉酒莊最近的一個110報警點,馬上取一瓶拉菲往看守所送。這一路警笛轟鳴,風馳電掣,終於等到預審組長端著一瓶紅酒,走進了預審室里。

「大哥,慢用。」餘罪輕聲道,似乎愧疚因此少了幾分。

「滾蛋,別讓老子再看到你。」傅國生不屑地命令著餘罪,仿佛他仍然是老大。

監視螢幕上,法警一左一右,一位給傅國生倒著酒,另一位拿著刀叉喂吃著鵝肝,享受著這一特殊待遇的傅國生又回到了那種叱吒風雲的老大作派,邊吃邊道:「那殺人案是疤鼠乾的,怎麼把人從四樓上運下去?那不很簡單嘛,疤鼠以前就在火車站扛包,麻袋一扣,繩子一紮,從窗戶上就吊下來了嘛,當時知道你們有監視,下面有車接應。接應的是莫四海,他找的誰我不知道……我曾經好歹也是個老大,所以有些細節,我真不知道……線人怎麼發現的?哈哈,我根本沒發現他有問題,只是多留了個心眼試試他,如果收到假貨氣急敗壞地回來找我,我自然給他真的,當然,如果不回來,我們就得去找他了……」

在監控室的許平秋還在痴痴地看著場面戲劇性的變化;林宇婧眼神好不詫異,沒想到線人死於一個簡單的測試;杜立才有點複雜,既驚訝這個結果,又生氣那個過程,他實在搞不清嫌疑人腦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邏輯,好說歹說不交代,被餘罪這麼亂扯一通,居然全說了。

「走吧,咱們的任務圓滿完成了。」許平秋臉上露著微微的笑意,得意中有一種無奈。

「餘二得好好再回爐煉煉,這思想問題太大。」杜立才揪心道。

「錯,該練練的是我們。」許平秋停下腳步,回頭對二人道,「我們眼裡看到的是嫌疑人,是他們的罪不可恕;而他眼裡看到的是人。所以他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在我們這位置上,一直有一些我們永遠理解不了的東西。」

有區別嗎?杜立才搖搖頭,苦笑了,他總覺得許平秋對於餘罪這個二流子警校生有點過分袒護了。

三人相隨出門不遠,看到餘罪時卻異樣了。他蹲在預審室的門口,像受了某種委屈一樣,眼睛紅紅的,像偷偷哭過。林宇婧要叫人時,被許平秋攔住了。許老頭像是很欣賞一般,靜靜地看著餘罪,他突然想起了,在警校的射擊場上,餘罪抱著那位暈槍的女生,他不吝向任何人伸手,現在,又把手伸向了末路的毒梟,幫了他一把,也推了他一把。這個人,他需要重新審視一番了。

但他依然沒有看懂,許平秋想,應該是自己當警察太久的緣故吧。

這一日「6?20」販毒案的預審因為傅國生的開口又向前推進了一大步,據反饋到專案組的預審情況彙報,一下午審出了一起謀殺案,兩起藏毒案,戰果還在不斷擴大。東江和岳西兩省省廳共同上行文請示部里,對岳西省這個禁毒專案組記集體一等功。也在這一日,林宇婧拿到了預訂的機票。兩天後的航班,大家苦熬了半年之久,此時回頭,不管外勤還是組長,對這個城市反而有點留戀了。

歸途慢敘

「請乘坐CZ2356次航班飛往五原的嚴德標旅客,迅速到A10號登機口登機,您乘坐的航班馬上就要起飛了……」

機場的衛生間、吸煙室、購物區都響著空乘甜美的聲音,不過站在機口的餘罪卻是焦慮地看著表,滑鼠這死貨,廣播兩遍了還沒有回來。一旁等著的孫羿要問,被餘罪擋回去了。林宇婧又從機艙里出來了,不悅地問道:「他到底去哪兒了?怎麼一點紀律性都不講,飛機都不晚點了,他倒晚點,不是一塊來的麼?」

「這個……這個很難解釋的。」餘罪為難道,說著卻是眼前一亮,如逢大赦地喊道,「來了,來了。」

來了,果真來了,只見滑鼠飛奔著,終於在最後一遍廣播開始的時候踏上了機艙。林宇婧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反倒是餘罪拉著氣喘吁吁的滑鼠坐到了舷窗邊上,替標哥撫撫前胸,看看同來的人都已經落座,關切地問著:「找到了嗎?」

「沒有,房東也不知道,再沒回來過。」嚴德標懊喪道。

找誰呢?當然是細妹子了,那是滑鼠在濱海留下的一段美麗戀情。因為隊里的召喚拋下妹子,恐怕要成為標哥此生最大的遺憾了,已經找過幾次,今天又趁候機去過一次,還是失望而歸。

「隨後再說吧,去老家找她。」餘罪小聲道。

「找什麼呀,忙著走,你光把我的地址留給她了,我沒留她的地址,只知道是韶關那邊人,韶關多大你知道嗎?比咱們省城還大。」滑鼠恨恨道。

「沒發現啊,滑鼠,你還是情種?」餘罪取笑道。

「……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她的第一次,能不珍惜嗎?」滑鼠鄭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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