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許翻看著,知道有點打擊人了,他乾脆放下資料,指點著剔出去的人道:「康成軍,背景很深,從警三年直接就在經偵支隊上位,絕對不行,不信你可以試試,這種人的路早有人鋪好了,你的計劃他根本看不入眼。」

也對,史清淮抽著一份問著:「這個呢,張凱峰,政法大學畢業,在校時的論文就在全國性期刊上發表過,對法理研究很有一套。」

「錯了,你找的是執法的,不是研究法律的,他兩年前的實習評價不高,做人做到讓別人連句好話都吝於給的地步,你不覺得他情商有問題?要麼太古板,要麼就是個書呆子。」許平秋道,直接否決。

「那這位……」史清淮又揚起一份。這個扔了有點可惜,已經進入後備幹部的名單了。

「不行,太優秀,你看他的檔案,從學生時代開始,寫了滿滿兩頁獲得的榮譽。」許平秋道。

「這肯定不是假的。有些榮譽可以查到,確實是很優秀的基層警察。」史清淮道。

「對,缺點就是優秀。不信你也可以試試,沒有足夠的回報,他不會主動選擇的。」許平秋道。

史清淮雖有不信,可也不敢不信。他放下時,又掉出一份檔案來,許平秋淡淡地評價著:「你注意看他們自己寫東西時候的措辭,比如這個人自我評價相當謙虛,謙虛到幾乎卑躬的地步……這樣的人,沒傲氣,只會按部就班地工作,讓他們幹活沒問題,可讓他們把活干漂亮,就有問題了。」

受教了,敢情老處長看人的方式和他不一樣,簡簡單單的資料他能看出這麼多東西。史清淮正整理著資料的時候,許平秋「咦」了聲,直道:「這個人湊合,參加過幾起經濟案件資金的追蹤,單獨辦過案,評價一般,自我鑑定幾句話,寫得很拽啊……」

「這個……俞峰?」史清淮道,猶豫了下,把實情說出來了,「不過,我和他原單位聯繫時,單位說他請長假了,正活動著調工作。」

「那就試試他,敢扔下工作走的,一般都是有相當能力的人。」許平秋道,反而對此人有興趣了。

挑著又來一位,許平秋翻看著簡歷道:「曹亞傑,參加過天網三期工程,有計算機工程師資質,在他這個年齡的人可不多見……咦,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還在郊區分局?」

「這個……」史清淮看到許平秋徵詢的表情,壓低了聲音道,「是個領空餉的,自己都開了兩家公司了。」

許平秋愣了下,啞然失笑了,不上班光領工資的人,哪個單位似乎也不缺,可不到三十歲的就這樣,倒讓他稀罕了。史清淮介紹著,當年建設天網的時候,這個人就屬於大學特招,乾了幾年嫌工資低,就在外面做小工程掙外快,沒幾年倒成了氣候,自己有公司了,而原單位他混得也不賴,幾任分局長都不管,上面也不問,下面不少和他私人關係不錯,結果就逐漸滋生出了這麼一位奇葩。

「他還是警察嗎?」許平秋問。

「嚴格地說,是……畢竟還在警籍里。」史清淮道。

「那不就得了,算上他。」許平秋道。

這當會兒史清淮發現了,領導在找的都是有毛病的貨色,他小心翼翼地提著:「許處,您看到這幾位,都放在下面,可能性我覺得都不大,多多少少都有點小問題。」

「哦……有問題的人,才能用來解決問題。連問題都沒出過的人,難道還讓咱們手把手教他們怎麼去解決?」許平秋自言自語道,根本沒當回事。說著又挑出一份來,手指敲著道,「這位也不錯,信息支撐中心待了六年……那應該對這數年發生的大多數案件都有涉獵,外勤信息大部分都是他們支撐中心提供的。確實需要這樣一個人,你考慮得很全面。」

「李……李玫?」史清淮異樣了。

「怎麼了?女的也行啊,在這個上面不能性別歧視。」許平秋道。

「倒沒什麼問題,就是……」史清淮欲言又止。

「就是什麼?也有毛病?」許平秋奇怪地問。

「她……她……她體重108公斤,算不算毛病?」史清淮吞吞吐吐講出來了。

許平秋一愣,一扔資料,哈哈大笑上了。這選得,似乎有點進入岔道了。半晌許平秋才擺手道:「這樣,咱們也不能單純從資料上看,有時候資料反映出來的東西,太局限了……你親自走一趟,見一下所有的人,就桌上這些人,然後咱們再選定……時間嘛,今天是三月二十七號了,下周,我帶你去一趟總隊,把這事給定一下,前期可以多選幾個試試……」

「行,那我就這樣辦……哎,對了,許處,您推薦的那位……」史清淮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人是處長推薦,他不敢做主了。許平秋一笑道:「你是指哪一位,嚴德標?」

「不是他,而是那一位。」

「餘罪?怎麼了?」

「他的手續凍結在市局人事科,誰也動不了,我聽說邵隊要過人,禁毒局好像也有這個意思,都沒要走……他掛職已經期滿,理論上,早該安排新的工作單位了。」

史清淮輕聲地說著。他也很認同這一位,那是從基層摔打出來的本事,和這些學院生天生就有互補性,只不過他更知道那位爭議頗大的小警,很可能被一隻無形的手捏在手心,可能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

「這個事……隨後我來處理吧,你過一遍,看看志願者有多少。我知道你可能不太相信我的話,你可以通過實踐嘗試一下,剛才咱們提到的幾位,應該不會在志願者之列……進入志願者之列的,恐怕未必能用。」

許平秋道,手慣常地摩挲著下巴,有點犯煙癮了。他在強忍著,每每遇到棘手的事,需要動腦筋的時候,總會有這種感覺出現,而這一次,可能不是一般的棘手。

他需要考慮的事情很多,前期的培訓、後期的實戰、經費,還有人選,等等。人選遇到了手續上的問題,一下子讓他愁眉苦臉了,這回可能不是餘罪一個人的問題了。

他思考著,連史清淮悄悄退出去也沒發現。想了很久,仍然沒有豁然開朗……

寸功難建

史清淮從市公安局治安科出來的時候,心頭的沉重,莫名地又增加了幾分。

「謝謝,沒興趣!」

這是張凱峰給他的回答。

他很鄭重地把這一套成文的東西讓對方仔細看過,然後換回了這樣一個回答。他注意到對方的表情了,和所有已經坐慣辦公室的那類人一樣,漠然,漫不經心,誰都看得出他很厭煩,誰也別指望他們還會有什麼改變。

在他看來,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生,年輕有為,朝氣蓬勃,似乎應該有幹勁、有闖勁才對。可對方仍然和大多數人一樣沒有什麼區別。

他上車後撇了撇嘴,實在有點不理解,為什麼這麼好的事,迄今為止沒有得到一句贊同的話?

「於師傅,您說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麼?」車上他無聊地問司機道。司機是省廳後勤車隊的老同志,一指市局之外道:「還不就那些。」

那些?史清淮看了眼,什麼也沒看到,司機笑著解釋著:「車子、房子、票子唄。」

省廳大院裡出來的史科長,恐怕不知道民間疾苦。司機笑著道:「應聘當個警察,幾千工資,不吃不喝也得幾十年才能置座房子,而且工作又累,值班又多,掙外快的機會少,他們的壓力相比十幾年前,那可大多了……」

車走開了,司機絮絮叨叨地講著閒話,史清淮倒是聽得入耳。此時他才發現,許平秋的眼光還是相當獨到的,最起碼第一眼就看到了很多現實困難,而且沒有指出自己紙上談兵的毛病,他倒有點感激這位許處了。

只是越感激就越讓他覺得惶恐,看這樣子,拿這份計劃書去招車隊司機,恐怕人家都不去啊!

憂心重重地到了四分局,下車的時候,史清淮刻意整了整警容,把表情里的憂慮剔除,然後進了局裡。然而這回更直接,自己要找的人根本不在,還是辦公室里的一位同志指了方向,於是車又繞了數公里,在一處剛裝修的寫字樓里停下了。

曹亞傑,男,28歲,四分局治安科副科長,參加過全市天網三期工程建設,有計算機工程師資質。

這就是此人的簡歷,這樣的人在公安系統不多,一直是個分局的小科長,還是個副的。史清淮第一眼看到他的簡歷時,嚴重懷疑他屬於那類鬱郁不得志的類型,不過了解之後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有數次調回市局提拔的機會,曹亞傑都放棄了,但在原單位乾得敷衍了事,外面的生意可是紅紅火火,據說他現在已經是某幾個品牌監控設備在全市的總代理了。

當然,他在幕後,公司註冊人據說是他女朋友。

像這樣的人史清淮第一眼就覺得很厭惡,如果不是許處長親自點了名,他估計根本不會考慮。

沿著散發著裝修氣味的樓層走著,撥著電話聯繫著,話筒里傳來一陣磁性、高亢的男中音,很直接:「您好,我是曹亞傑……監控設備您可以直接聯絡千里眼公司,我現在在工地上。」

「我不要監控,不過我現在也在您的工地上。」史清淮開了句玩笑。

對方異樣了,幾句話後,扣了電話奔出來了。史清淮聽到他的腳步聲從樓上下來,隨即就看到真容了,西裝革履的樣子,走起路來意氣風發。曹亞傑奔上來直握著手:「對不起,對不起,史科長,看我這忙得也不在單位……要不,咱們找個茶樓坐坐?」

「不用,你別客氣啊。」

「不是客氣,您是上級領導,怎麼能主動找我呢,有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什麼領導不領導,咱們都是小科長……」

「不一樣,省廳里的科室和分局科室,稱呼一樣,級別可就差遠了,對了,史科長,您老這大老遠來,是……」

「很簡單,耽誤你十分鐘,把這份資料詳細看一遍。」

直入正題了,兩人就站在臨窗的空房裡。曹亞傑帶著疑惑,翻上這份草擬的計劃,那樣子很專注。本來他以為又是上級部門哪個領導來要監控設備了,但沒想到是這麼嚴肅的拜訪,他也收起那副商人的作態了。

很快瀏覽完了,曹亞傑蹙著眉頭道:「哦,這是針對高智商團伙犯罪,要組織一個快速響應、即時接警、全天候支援的小組,對吧?」

「對。」史清淮點點頭,對此人的印象好了幾分,他看得出對方很贊同。

「好,早該這樣了。」曹亞傑興奮地一合資料,介紹著,「史科長您放心,全市所有單位的辦公室、寫字樓,以及咱們天網監控的設備型號、產地,還有工廠級的接入代碼,我們可以全部提供……即時通信和快速反應類技術設備,我可以做一份詳細的報告給您……省廳到我們小分局尋求支援,那是看得起我們。對了,外界雖然傳說我是商警,但那是謠言,這裡是我朋友的生意,我就是來幫幫忙。」

心虛了,示好了,面對省廳的公事,曹亞傑確實揣不准來路了。史清淮一聽,笑了,敢情對方把他當成採購商了,笑著問道:「哦,看來曹科長對需要的設備很熟悉?」

「不是熟悉,是太熟悉了,天天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從第一代就開始了。」曹亞傑笑道,徵詢似的問,「史科長,能透露一下,大致的裝備規模嗎?」

「你對這個感興趣?」史清淮異樣地問。

「不是,我是有點奇怪,如果是大規模的,應該在後勤裝備處;如果是小規模的,那應該直接找代理商。找我……我僅限於能提供點建議啊。」曹亞傑不好意思地說,生怕被省廳來人揪住小辮子一般。

「設備的事我不用考慮。」史清淮笑了笑,一揚頭問道,「如果有興趣,您本人願意加入嗎?」

「啊?」曹亞傑驚得嘴咧下來了。他低下頭往下看――自己西裝革履,肚子微微發福;隨後又看著警服鋥亮的史清淮,他突然間有點羞赧的感覺,自己好像離那個隊伍已經走得太遠了。他不相信地喃喃著:「您是指?……當快速反應隊員,參加集訓?」

「對,快速反應,全天候的支援,打擊各類刑事犯罪。」史清淮道。

曹亞傑驚得一個激靈,咬住下嘴唇了,支吾了幾句,才道:「史科長,我一直就是內勤啊,接觸的犯罪,頂多是通過監控看到過偷東西的,我……幹不了啊……」

「你這樣說,我倒一點也不意外。」史清淮拿回了資料,看了看眼神呆滯的同行,突然輕聲問道,「曹科長,你有多長時間沒有穿過警服了?」

「啊?什……什麼?」曹亞傑愣了下。

「我覺得你還是穿著警服帥一點,比這身帥。」史清淮道。

好奇怪的一句話,說完史科長就慢慢轉身走了,留下曹亞傑站在那兒發獃。

曹亞傑下意識地摸摸額頭,整整領口,撫過胸口,那是整理警容的動作,自己確實遺忘很久了。他對著玻璃敬了個警禮,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好像不知道丟了什麼東西似的,心裡空落落的……

他不行你來補,你不行他就上,警營里不缺人。史清淮繼續往下走,在不同的警種里尋找著可能成為計劃一分子的人,不過訪得越多他越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是個暫無回報的計劃,而在骨感的現實面前,怎麼著也不搭調了。

「沒興趣,現在乾得不挺好?」

「算了吧,還要重新開始體能訓練,那誰受得了?」

「史科長……這個,我真不行,我剛結婚。」

「我更不行,我武器都沒摸過,我這眼睛高度近視,進單位就是文職。」

「這個計劃……這個,好像不是省廳編制的,是刑偵總隊實驗計劃啊?刑事偵查,不去……」

一個個很簡單、很直觀,也很有說服力的藉口,史清淮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面對這樣的冷場,冷得哪怕連一個贊同的也沒有,唯一一個贊同的還以為他是採購設備。

「於師傅,辛苦您了。」車上史清淮歉意地道了句。

「客氣什麼呀,我就是干這個的。」司機是位老同志了,笑著道。

「於師傅您從警多少年了?」史清淮問。

「有二十來年了吧,給兩任處長開過車,一直是臨時的,後來陳處長提拔走時,才進了編。」於師傅道。

「你說咱們隊伍里,有那種無私奉獻的人嗎?」史清淮有點兒無奈地笑著道。

「有吧。」司機笑著道,「不過我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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