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生意人,唯一可以不了解的就是生意,但除了生意之外的一切,必須了解。」魏老闆淡然一笑,像譏諷一樣,話里的哲學味兒挺濃。

兩人進了電梯,魏總揮手屏退了隨從,餘罪才從那句話中醒悟過來。他原來以為自己會對富人有惡感的,可遇上這麼個富人卻沒來由地有點好感了。平和、淡然、豁達、親切……比警中大部分領導都強不止一個檔次啊。

「余警官您對我們這兒有什麼了解?有興趣讓我帶您參觀一下嗎?」電梯中途,魏錦程笑著問。

「我對人的興趣,比對建築的興趣更大。」餘罪笑道。

「您指我嗎?看來我得接受一下您的詢問了,對嗎?」魏錦程笑道,似乎有點突兀了。

「不。」餘罪搖搖頭,糾正著,「我指剛才那個女人,176、89、58、87。」

這是……魏錦程愣了,疑惑地看著餘罪,這怎麼像「天王蓋地虎」對暗號呢?

「身高和三圍,個子高挑,前凸後翹,美女啊。」餘罪淫笑道,品位急劇下降。

「喲,沒看出來,警察……對女人這麼有研究?」魏錦程啞然失笑了。

「我倒看出來,魏老闆對女人,沒什麼研究啊。」餘罪笑了。他從這男人平和的眼神里,看到很多東西。

魏錦程瞬間笑容僵了僵,微微吃了一驚,一剎那猜中,讓他不敢對這位警察小覷了。

電梯門「叮」地開了,兩人從電梯里邁步出來。樓層的迎賓,男女各四位,躬身問好,兩人像知交一樣,直接進了魏總不常來的辦公室。

這寒酸的辦公室和金碧輝煌的外部相比,明顯是兩個世界,做舊的家具、老式的木桌、舊式的扶手椅,唯一可觀的是臨窗的盆景台子,兩架碧綠鮮艷的盆景。

餘罪在進門的一剎那,也有了一個直觀的判斷。這種人是相當有追求的,品位不俗,如果真要犯罪,恐怕也會是高品位的犯罪,不會輕易讓誰抓住證據。

可越是這樣,越讓餘罪意外地油然而生一種興趣。他看著衣著樸素的魏錦程專心致志地汲水、燙杯,心裡在想:

扮土豪裝逼的經常見,可明明是土豪還裝得像窮逼的,真不多見。

這個姓魏的,真能裝啊!

一見如故

茶沏得很快,魏錦程在對面的座位上放上一杯淺色的紅茶時,餘罪已經把這房間不多的擺設看了個七七八八。以他的眼光看不出價格,當然更看不出品位。

「您一定奇怪我這兒的舊式家具吧?」魏錦程做著請勢,輕聲問。

「難道是價值連城的古董?」餘罪問。還真有這種懷疑,奈何眼光太拙,關於財富的概念,他只認識人民幣。

「不不……您誤會了,這不是什麼古董,扔到垃圾堆里,只能當柴火燒。」魏錦程笑道。餘罪端著茶水,隨意道:「哦,那肯定就是有特殊意義嘍。」

「對,我家裡最寒酸的時候,就剩下這幾樣家具了。後來我從商積攢了點身家,我父親一直教導我不能忘本,他本人也身體力行,做得很好,到我這兒,也成了一個習慣了。不過外人看來似乎有點不理解,這用什麼形容來著?」魏錦程笑著問。

「裝逼。」餘罪翻著白眼,吐了兩字。

魏錦程一臉愕然,然後一笑置之,兩人有代溝了。

也是,有這麼大的身家,還這麼敝帚自珍,普通人能叫節儉,對有錢人來說,只能是一種怪僻了。

「我這人說話直,不會拐彎。」餘罪道,放下了茶杯。

「我會拐彎,不過我喜歡直的,那我們就開門見山講吧,余警官再次登門,肯定有事情吧?」魏錦程道。

「有,但我自己也搞不清從哪兒下手,所以直接就來了,很想認識一下傳說中桃園公館的老闆。」餘罪道,話里毫無客氣。

「我們這樣的人,對其他人可能神秘,對警察應該沒有秘密可言。我想,余警官應該把我祖上幾代都查得差不多了,除了這些,我可能沒有什麼能告訴你的了。」魏錦程笑道,很淡然。

「那就說些能告訴我的話。」餘罪絲毫不為所動,笑著問,「比如,為什麼讓我等了幾個小時?我原本以為是為了找回點面子,不過現在看來,魏老闆好像並不在乎這些身外之事。」

「呵呵。」魏錦程笑道,「我是故意的。」

「哦,這句話就比較誠實,我喜歡。」餘罪道。

魏錦程邊往兩人的杯里添著水,邊瞄著餘罪,笑道:「晾了幾個小時,無非想看看余警官的耐心而已。」

如果怒了,如果拂袖而去了,在魏錦程眼裡,這樣的人就落了下乘。當然,很讓他意外的是,這位傳說中肆無忌憚的「黑警察」,似乎修養不低。

「結果呢?」餘罪問。

「我們相對而坐就是結果啊。」魏錦程笑道。

「哦,是魏老闆的考驗啊。你不用這樣考驗警察,如果真發現你有價值,會有很多警察像附骨之疽一樣盯著你。」餘罪笑道。

「那余警官,準備從這兒得到什麼價值?」魏錦程眼皮抬抬,親和如故,看不出一絲驚惶和慍怒。

這人的心態太好,好得根本不會起一點波瀾,餘罪笑了笑沒吭聲。他在思忖著,怎麼來一下狠的。

其實魏錦程也相當傷腦筋。上門的必有所求,他自信一眼能看個七七八八,但偏偏這位似乎涉世不深的小警察,讓他覺得看不透,他無從下手,投其所好。

尷尬了片刻,魏錦程找了另一個話題道:「不知道您對茶的愛好,所以我選了紅茶,溫舒養胃、老少皆宜,還合您的胃口嗎?」

「解渴就行,啥都一樣。魏老闆,我還有個問題,你對所有下面人,都是這麼親和嗎?或者叫,裝逼?」餘罪笑道。

「差不多,學會尊重別人,才能得到別人的尊重。真的,這也是我父親教的,他奉行誰也別惹的原則,不惹官、不惹警、不惹匪……然後才能不惹事。」魏錦程笑道。

「哦,你有個好父親,不過有時候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餘罪道。

「樹大招風,心靜便靜。」魏錦程又燒上了水,對於餘罪遞出來的試探,以不變應萬變。

「你心裡未必能靜吧?如果真安靜的話,像我這樣的小警察上門,恐怕你見都沒必要見吧?」餘罪痞痞地笑著,開始耍無賴了。對呀,我這麼個小警察上門,你都能這麼前倨後恭,明顯是心裡有鬼嘛。

「小警察?未必吧……據我所知,橙色年華倒台,好像余警官就是現場指揮;還有年前那樁滅門案,好像是余警官您偵破的,還為此授了獎;對了,晉祠山莊那個地下賭場,也是余警官您的手筆吧?」魏錦程笑道。

「喲,對我了解得這麼清楚?」餘罪笑了。

「您的事,不用了解都清楚,商界我不算最出名的人;可警界,您可是無人不曉的名人啊。」魏錦程笑道。

這局面立時迴轉了,仿佛是魏老闆攀附一般。餘罪笑著順竿爬:「魏老闆既然這麼關心,怎麼沒聽說您關心那位呀?」

「哪位?」魏錦程問。

「就是,我們從您這兒抓走的那位,您一點也不好奇他是幹什麼的嗎?」餘罪問,直勾勾地看著魏錦程。

「我還真不怎麼關心,核心會員上百,普通會員數百,他們有各自的圈子,我僅僅是給大家創造一個合乎心意的環境而已。」魏錦程道。

「包括販毒嗎?」餘罪道。

明顯地,魏老闆的手勢一滯,他愕然地看著餘罪。

「他是個毒販,而且據我們內線的消息,你們這裡涉毒,否則,我還真沒興趣在這兒等你幾個小時,就為喝一杯口味不怎麼樣的茶。」餘罪臉色冷了,兇相慢慢出來。

千金之軀,不坐垂堂,這樣身家不菲的老闆最怕沾上這些黑事。

「還有更有價值的消息,不知道魏老闆能付出多少代價呢?」餘罪又問。

「你……」魏錦程僵著手勢,放下了杯子,瞠然道,「你這是準備訛詐我?」

「那你準備花錢買個平安嗎?或許,我還可以給你提供很多你想知道的消息。」餘罪神神秘秘道,開始挖坑了。

「你仍然是在詐我,錢買不來平安。」魏錦程道。

哎喲,第一次訛詐失利。餘罪登時發現,這是個聰明人,不像那些小門小戶不乾不淨,被訛兩句就趕緊塞錢,不塞還不知道他有問題,一塞立馬就進嫌疑人名單了。

「可我為什麼看出來了,你好像寢食難安呢?別否認,那沒有意義,坦白地講,今天如果我吃了閉門羹,或者被你找人拍了,我倒更容易接受一點……而您老呢,前倨後恭,這麼客氣,讓我覺得你好像不是清清白白那麼簡單。」餘罪道,兩眼如炬,盯得魏錦程渾身不自然了。

這哪像個遍地收黑錢的「惡警」啊。魏錦程哀嘆了一句,心裡直道這傳言害死人。

他定了定心神,又燒上了一壺水,似乎在用機械的動作掩飾著自己的內心活動,餘罪在他淡如輕風的表情上,還真捕捉不到他心理的變化。而餘罪本人同樣讓對方琢磨不透,明顯看得出他有點邪,可是你找不到他的弱點。

「看來,你不算個直爽的人。」魏錦程嘆了口氣道,這彎拐得,讓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呵呵,你也未必喜歡直爽不會拐彎的人。」餘罪笑道。

「那我們換一種談話方式如何?」魏錦程道。

「你準備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餘罪以問代答。

兩人像是有一種默契,點頭、互視,儘管出身和品位相差頗大,可意外地,在這種時候獲得了一致。或許都覺得對方雲里霧裡,於是最簡單和最直接的方式,就成了首選。

「我保證讓您滿意而歸。坦白地講,我很忌憚你這種根本不守規則的人,財富堆積出來的輝煌從某種意義上講,都是非常脆弱的,我也相信你有這個能力。」魏錦程道。一個橙色年華、一個晉祠山莊,足以證明面前這個人的能力了,他直接問,「所以,我想很準確地知道,你準備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餘罪眼中慢慢蓄起了笑意,富人的弱點就是他的富有,沒有例外。他笑了笑,看著魏錦程,似乎在揣度著這句話的真實程度。

「這麼直接啊,那我直接朝你要了。」餘罪也換著直接的口吻道,「你涉毒嗎?要你一句實話。」

「噝……「魏錦程萬萬沒有想到是這個,愕然地盯著餘罪,半晌無語。

「看來你無法讓我滿意而歸,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了。」餘罪說著起身。這時候魏錦程坐不住了,趕緊攔著,雙手合十直說抱歉,重新坐定。他斟酌了片刻,咬著牙,閉著眼,點點頭。

哦,這倒把餘罪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麼簡單,他愕然地看著魏老闆道:「我現在才真是有點佩服你了啊,魏老闆。」

「容我把話說完,現在這個環境,只要是個涉及娛樂、休閒的場所,就不可能不沾毒,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比如遍地都是反腐倡廉的宣傳,那說明腐敗已經病入膏肓;比如遍地都是發展市場經濟,那說明市場經濟還存在相當大的問題……比如銀行也作反詐騙宣傳,那說明騙子已經無孔不入;比如遍地都是嚴禁黃賭毒的宣傳,那說明,黃賭毒已經泛濫了。」魏總苦著臉道,這是大勢所趨,非人力可為。

有道理,餘罪啞然失笑了,直道:「那您這麼雲淡風輕,為什麼不出淤泥而不染呢?」

像是嘲笑,魏錦程搖搖頭道:「不可能不染,我們有上千會員,大部分都小有身家,物質生活非常優渥,精神生活就相對貧乏了,我不可能保證來我們這兒消費的人都乾乾淨淨、奉公守法啊。都是找刺激、找樂子來了,毒品泛濫也是物質時代一個亞文化的現象。」

「我明白了,桃園公館涉毒的根子在這兒。」餘罪道。魏錦程點點頭,抱著無可奈何的一個表情,餘罪話鋒一轉問,「你本人呢?」

「興趣不大,以商人的眼光看,比毒品利潤大的生意有很多,比如,房地產,我在做;比如民間集資,我在做;比如炒外匯,我也在做。不管哪一樣,都比組織一個販毒的網絡要容易得多,也安全得多。我們家往上數五代,都是生意人,純粹的生意人,第一代做票號,被太平天國起義軍洗劫了;第二代做的是茶葉生意,被軍閥混亂時亂兵搶了,我太爺爺也被土匪綁票,家道中落,憂鬱而死了;作為第三代的我爺爺,從挑水賣大碗茶開始,用了半輩子撐起了一家飯店生意,叫四喜樓,誰知道熬到解放了,被打土豪分財產……我們家又成窮光蛋了。」魏錦程笑道。

餘罪也被這個跨越幾代的故事逗樂了,笑著問:「那您爺爺後來呢?」

「地富反壞右,能有好下場嗎?我爸說安葬他的時候,就卷了張葦蓆子胡埋了。到我爸這一代,改革開放後他覺得政策已經變化了,傾其所有,從一個小作坊做起,搞了個電解鋁廠子,後來莫名其妙就犯罪了……有個罪名叫投機倒把,先把他判了無期,後改判十年,最後坐了七年牢被釋放了,到現在都沒有一個說法。」魏錦程苦笑著,這荒唐的故事,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講出來,講出來都沒有淚,成哭笑不得了。

「哦,看來你家有做生意的基因啊,用不了幾年到你身上又翻身了。」餘罪笑道。

「這個已經有人查過了,桃園公館身下這片土地就是當年鋁廠的舊址,等政府把封條撕走,返還給我家的時候,就剩一片荒草地了……這片地當年徵用的費用不到五十萬,現在已經價值五個億了。」魏錦程淡淡說了一句。一生的悲歡離合,都系在一個地方,說起來都有點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覺。

「我好像明白了。」餘罪眨巴著眼睛,他看到了一張疲憊的、略顯蒼老的面孔,這些感覺,讓他忘了此番來意。

「你,明白什麼了?」魏錦程深沉地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餘罪道。

魏錦程愣了愣,用惺惺相惜的表情審視著餘罪,慢慢地說:「我父親講,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很難有純粹的生意人。我身邊很多朋友都移民了,他們最擔心的就是有一天,辛辛苦苦累積的財富化為烏有,而且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女再重複一次他們的經歷。我走很容易,可我不準備走,我的根在這兒。不管在這兒是窮根也好,富苗也罷,總比無根的浮萍要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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