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抱歉,」來自好萊塢的傳奇影星在短暫的停頓之後,很快對張製片露齒一笑,握住他的手輕輕晃了晃,「也許是時差沒倒過來的關係,我剛才忽然有些頭暈。」

「不要緊,不要緊。」也許是沒想到珍妮弗.傑弗森的中文真的這麼標準,張製片的反應也是慢了半拍,他客氣地雙手握住珍妮弗的手,「張導說得沒錯――您的中文說得真好!」

貴客到來,肯定免不了要互相介紹,在簡短的問候之後,金髮碧眼,和電影中一樣漂亮,甚至是比電影里更漂亮的年輕影后自然地介紹起了身邊這位眼神凌厲的高大男子,「這是我的經紀人,切薩雷.維傑里,他不會說中文,所以我們為他請了一個翻譯。」

「非常高興認識您,」張製片也和他客套地握手問好,他的眼神在這對俊男美女中不易察覺地來回移動了幾次,又對切薩雷更加客氣、熱情地笑了笑,這才鬆開了經紀人的手,用明顯放慢的語速對這位好萊塢的天才影后,世界上最偉大的當代電影人之一――甚至可以說是年輕一代中最耀眼的天才影人、製片人,以及明顯和她關係匪淺的經紀人介紹起了今天的陪客,「這是中國電影集團的副總經理劉向東先生,這是我國另一位知名的導演馮先生――也許您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由於擔心外國人不懂得這些陪客的身份地位,造成社交上的尷尬,他解說得相當詳細,不過,這位看似中國通的年輕影后並沒有讓任何人難堪,恰恰相反,她給人以一種精通中式禮儀的感覺,和身邊那個寡言少語,表情有些冷淡的經紀人比起來,主人明顯感到和影后打交道更讓人放鬆:通常來說,在國內這種情況應該是倒過來的,這個經紀人看起來居然比明星還有些拒人於千里之外,這一點讓主人稍微有些費解,不過,看起來主客對於接待的規格以及自己人的表現都十分滿意,並沒有出言干涉的意思,張製片當然也不會越俎代庖地製造出任何不快。

自從知道珍妮弗.傑弗森即將來華參加奧運開幕式,北京的小圈子裡就興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浪潮,對於每一個有志於衝擊奧斯卡,走進好萊塢的導演來說,這次飯局的請柬都非常的有誘惑力――他們未必想要從影后身上拿到什麼直接的幫助,對於在80年代才剛剛發展起來,磕磕絆絆在30年內走到今天的中國市場來說,好萊塢簡直就像是西天佛國,而要從好萊塢取到真經,光是人去洛杉磯那肯定是不行的,沒有人牽線搭橋,你過去了也只能和遊客一樣,在比弗利山莊一日游,當然很多時候即使你能找到關係,進華納總部、環球總部去參觀,和這些片商的高層會談,但因為語言的隔閡和關係的疏遠,人家也不可能平白無故給你提供很多有用的信息,甚至很多時候拿了錢也就是隨便講講,真正的好東西是不可能教給外國人的――任何地方的影視圈都是個相對封閉,有自限性的小圈子,而在好萊塢,這個封閉的圈子不會因為你是同行就隨便對你打開,尤其中國人的身份更是會對這一點造成極大影響,因為華人在好萊塢毫無勢力,不可能給同胞提供太多的幫助。

所以說,哪怕都不說和珍妮弗套近乎,從她手裡拿到一些人脈的誘惑了,就是能聽聽這個剛拿過奧斯卡最佳電影的製片人聊一些好萊塢沖奧片的事兒,這個機會對於很多大腕來說也都是非常難得的,可能他們在本國的電影界已經是高處不勝寒,是很多人的男神、女神了,可在他們眼中,珍妮弗.傑弗森照樣是被三座奧斯卡金光給照耀得讓人睜不開眼,甚至有點膜拜衝動,讓他們重燃普通人心態的女神……

導演、製片們是這樣,一些手裡有片想往外賣,或者是想往裡拿批片的片商也很激動,因為大夢這間公司明顯交遊廣闊,從他們參與製作的電影來看,起碼和華納、迪士尼、環球、派拉蒙和福克斯這幾間大公司都是有往來的,六大裡面就占了五個,不說賣片給大夢吧,他們對於國外發行肯定很有經驗,電影的版權交易從來都不透明,任誰也不敢說自己沒在國際市場上被坑過,如果能聊到這方面的話題,拿到一些經驗的話,對他們的幫助也是無可估量的。

而除了這些業界大腕以外,還有一些關係十分過硬的京城子弟,他們倒也沒有什麼特別、明確的動機――這可不是那些會為他們的青眼而受寵若驚,或者乾脆就是他們捧出來的國內小星,這種好萊塢大拿不是他們可以妄想染指的,能吃個飯、見見面,刷刷存在感也就足夠滿足了,畢竟,他們中所有人幾乎都看過《海盜》三部曲,現在有機會能和其中的主演坐在一起吃飯,很多人也為此相當興奮,也是玩命了託人情找關係,要拿到飯局的入場券――當然了,除了特別有關係的那批人以外,還有一些特別有錢的人也有這個念頭,現在還是2008年,中國資本還沒有進入好萊塢,所以對於這些大富豪來說,想要見一下自己喜歡的好萊塢明星,有時候還真得等機會,也不是想見就能有渠道見上的。

由於時間緊迫,而且接待方能保證的飯局也就是那麼一次、兩次,有限的機會也引起了激烈的競爭,最終能坐到這個房間裡的陪客,無一不是同類中的佼佼者,哪怕是公子哥兒,關係也是數一數二的硬,即使是張製片對他們也不願輕言得罪,所以他定的是一張大圓桌,排座位乾脆就按年齡來排,這樣那些沒正事的二代就被排到了相對遠離影后的位置,留在她身邊的則都是比較靠譜的同行,介紹的時候也是以同行為先,用了一段時間才介紹到這五六個年輕的『世侄』――要解釋他們各自的身份和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實在是太為難了,所以他乾脆就統一以世侄稱呼了。

「這是史蒂芬.鄭,」好在這幾個二代家教也都很不錯,不至於失禮人前,雖然都是來看『偶像』的,但表現還算得體――張製片也不多奢求什麼不卑不亢了,年輕男性見到美女,腰板先就軟了三分這是本能,在這麼一個名滿全球的傳奇性美人跟前,雄性荷爾蒙較為發達的年輕人站不穩屬於正常現象,「我的世侄,他在國外留過學,英文非常不錯,所以我今天就就帶他來充當翻譯。」

史蒂芬.鄭漲紅了臉,和影后、經紀人都握了手,萬幸,他沒有說出什麼『我一直是你的影迷』之類的話來,而是用英文說了幾句客套話。「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請您千萬一定聯繫我,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為您解決。」

在這位關係非常過硬的二代之後,還有張製片私人的關係――這位房地產大亨最近正在和張製片洽談新片投資,帶著他家公子來見見世面,這個要求張製片也不好拒絕,「這也是我的世侄,他一直特別愛好電影――」

張製片在這時候也感覺到很難給他安一個合適的原因了,不過好在影后看起來似乎並不介意,恰恰相反,她似乎對這位李公子特別有好感,給了他進門以來最真誠的笑容,握手的時間也比之前都長一些,「非常高興認識你,李先生。」

李先生連英文都不會說了,他似乎也感覺到了來自影后的特別待遇,說話都有些結巴了,「這、這、這話說反了,這絕對是我的榮幸……」

能坐在這張餐桌上的人,都不可能太過遲鈍,張製片能看出來的一些東西,他們也不至於看不出來,有幾個人略帶詫異地看向了經紀人,但更多的人則是面帶微笑,絲毫不露異狀:娛樂圈比這個更亂的事有得是呢,影后和經紀人的強弱誰更明顯,一目了然,經紀人不忍受還能怎麼辦呢?更有可能的是,人家根本就不當一回事。

這頓飯是為了建立關係,而不是影后選妃,雖然珍妮弗表現出了對李公子特殊的好感和興趣,但張製片沒有馬上做出安排,而是按照原計劃把她請到主桌坐下,介紹起了今晚的菜單。「今天咱們還是採用分餐制,也給您提供了西式餐具,一會大師傅會進來給您現片北京烤鴨,這個雖然海外也有,但絕對是北京的味道最正宗,這間會所的大師傅是全聚德主廚出身,手藝絕對過硬……」

說話間,一輛餐車被推了進來,身穿制服的片鴨師傅對賓客們行了一禮,隨後快刀如雪,片出了一碟烤鴨,又體貼地在荷葉餅上抹了適量甜麵醬,製作出一個個可口的烤鴨卷,送到了賓客們跟前。張製片本來還想進一步解說的,但影后笑著說了一聲,「這個我吃過,大家都請便吧,先填填肚子再說。」

「當然、當然,您肯定是餓了,」張製片也說道,「來、來,請,請。」

――他夾了一根開胃的黃瓜條入口,心裡多少也有些詫異:看起來,他的感覺的確沒錯,影后對於中式禮儀確實是非常熟悉……但這不應該啊,從她的履歷來看,她根本就沒有什麼途徑接觸到中國文化才對。

不過無論如何,這對他們來說都是個好消息,宴會的氣氛也比張製片想得要好得多了,以往和外國合作夥伴接風的時候,地主都是有些左右為難,安排一些特色飲食吧,怕嘉賓吃不慣,吃西餐又覺得有點敷衍,再加上文化隔閡,頭幾頓飯總是比較拘束的,不像是現在,影后真的一點都不拘束,特別放得開、特別平易近人――她的經紀人比起來就是很典型的西方客人了,這會兒他正是拿著刀叉,有些棘手地望著卷餅,看起來似乎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對付它。――而這幅窘態似乎取悅了影后,她愉快地低笑起來,臉上一下就寫滿了真誠的愉悅……

珍妮得承認,切薩雷千年難得一見的表情確實讓她感到非常好笑――她猜他以前可能確實沒有吃過烤鴨,畢竟這是一道不能冷食的特色餐點,不去特定的餐廳很難品嘗得到,看到他臉上隱隱的不確定,她強忍著才沒有大笑起來,而是故作一本正經地碰了碰切薩雷的手肘。

「直接用手拿著吃,」她改用英文說,「就像是吃墨西哥卷餅一樣,這不失禮。不過如果你在烤鴨冷透之前還沒入口,那就對主人有些不尊重了。」

切薩雷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珍妮咬住臉頰內側,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本桌目前除了他以外,還沒有人去碰烤鴨,所以切薩雷無從分辨真假,他猶豫了一會,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表情閃過一絲嫌惡:倒不是對食物,不過切薩雷對任何會弄髒手的吃法都是深惡痛絕――但,她最後添上的那句話起了作用,他最終還是以一個古怪的動作捻起了卷餅,小心翼翼地放到口邊,咬了一口。

珍妮忍住立刻噴笑的衝動,拿起筷子夾起肉卷,自如地吃了起來,當她和切薩雷眼神交匯時,她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邊咽下口中的食物,一邊對服務員吩咐道,「我的同伴用不來筷子,一會您分餐的時候注意一下可以嗎?」

服務員當然立刻點頭答應,隨即走向廚師吩咐了起來,張製片也湊趣地微笑了一下,和珍妮套起了近乎,「您的中文真的說得非常不錯――連『您』這個字運用得都非常地道,這一點讓人又驚又喜。」

「對,」珍妮也知道自己遲早得給個理由,不過她早就想好了自己的藉口,她認為切薩雷不會拆穿她的――至於瑪麗,她就有些不好意思當著她的面說瞎話了。「我一直在自學中文,之前在威尼斯和張導演見面的時候還說得不是很標準,希望現在能有所進步――我認為,作為一個演員你也許可以不學中文,但作為一個製片人和電影公司的經營者,如果你不會中文的話,那在未來十年、二十年的競爭里,你明顯就會落入下風了。」

作為中國人,珍妮多少一直也有些為中文的難以精通而有點淡淡驕傲,所以她知道自己『在忙碌的行程之餘自學幾年中文,就能精通到這個地步』的奇蹟會讓在座的陪客受到怎樣的震撼――就是張製片,臉上都流露出了震驚之色,過了一會,他才抓住了之後那個更重要的話題,「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您這絕對是個天才,而且對於最後這句話您能指點我一下嗎,說實話,我們這都還在學英文呢,想往好萊塢發展,真不知道好萊塢對中國市場也有興趣……」

話還沒有說完,門就被敲響了,一個滿面笑容的小個子走進了房間裡,「傑弗森小姐――老張!」

「韓總。」

「韓總!」

屋內頓時站起了一片人――中國電影屆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中國電影集團的董事長韓老爺子到了。

#

「……確實,我對中國市場是非常看好的。」在一番介紹和寒暄之後,韓老爺子也對珍妮的中文能力,和她選擇學習中文的動機發生了強烈的興趣,在大家的期待中,她從容地繼續起了剛才的話題,「在好萊塢有非常多的數據分析公司,委託任何一間公司來對中國的票房數字做分析的話,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條非常理想的曲線,而這還遠遠不是中國市場潛力的全部,我認為在五年、六年之後,中國市場一年的票房規模可能會達到40、50億美元,會成為北美之外第二大的票房市場,中美的文化交流會成為世界上最主要的跨國文化交流渠道,而不論是中國的資本和文化通過各種渠道走出去,還是美國的電影通過各種渠道催化自己在中國的票房,都需要雙方有更直接和坦誠的交流渠道。所以當我需要選擇第二外語時,我選擇了學習中文和中國文化……」

看到張製片和韓老爺子臉上明顯都流露出了非常感興趣的表情,珍妮心裡也是一陣寬慰:雖然她之前的舉動,和官方渠道積攢了一些感情分,但商海中只有永恆的利益,比起友情,還是貨真價實的利益輸送讓人更加放心。現在她已經是擺出了自己的興趣點了,而從對方的反應來看,『中國的資本和文化走出去』,也搔到了對方的癢處,至於怎麼建立這個合作模式,就得看韓老爺子和張製片擺出的條件了。

「看起來您對中國市場真是興趣十足,」韓老爺子和張製片關切的點看來倒都是一致的,他開口時也是直接問起了奧斯卡,進行進一步的詢價,「其實我們現在都還在為中國電影的第一個奧斯卡而奮鬥呢,您也知道,我們的張導演在國際範圍內也可以說是一流的電影大師了,按照國內的說法,第四代、第五代里也有一些出色的導演,但是關於奧斯卡的一些運作,我們其實也很模糊,這種文化上的隔閡好像也不是學會語言就能跨越過去的。」

「這當然只是第一步,」珍妮也是心領神會,她慷慨地率先表現出誠意,「其實想要在國外的電影節,尤其是美國的電影獎項上有所斬獲的話,確實也是有些學問的,首先在美國就必須選用好的公關公司,或者和一些有門路的公司合作發行,比如說韋恩斯坦兄弟影業,還有焦點、福克斯探照燈,這都是得獎的大戶,還有就是題材,美國評委肯定都是有一些偏好的題材……」

不管是基於什麼原因,在座的所有賓客都是豎起耳朵,聽得如饑似渴,對於滿桌的美食絲毫都不在乎,韓老爺子和張製片更是聽得非常入神,雖然珍妮只是淺嘗輒止,泛泛而談地說了一些竅門就不再繼續,但這些信息已經足夠讓他們品味、消化一段時間了。這就像是中國的關係學會讓很多外國人暈頭轉向一樣,一些在好萊塢是常識的知識,對於這些中國大拿都是非常新鮮的。而這些乾貨,也是足夠證明珍妮的實力,以及她對於奧斯卡沖獎流程的了解了。

「所以說,比如講我們想要在這點上和您進行深度合作。」韓老爺子趁熱打鐵,已經開始往深里談了,「比如說我們進行戰略高度的合作,由您來負責我們一些重點影片在北美的宣傳和介紹,然後我們負責您公司出品的一些影片在大陸的引進和排期,那麼這種模式您有沒有什麼見解呢?或者說,您覺得我們國家一些優秀的影片,如果經過您的甄選和包裝,有沒有可能在北美的頒獎典禮上闖出一些名堂來呢?」

其實他說得基本是廢話,因為大陸現在有資質引進分帳片的兩家公司都歸他管,不管說不說,這些影片都是由他來排期的,不過珍妮也從這句話里咂摸出了一些滋味――東方人的習慣,有些話是不需要說得太透的,再說對韓老爺子來說這場合也未必合適說得太明白。

「中國每年生產很多優秀的影片,如果不追求在北美的票房――在北美,譯製片的票房一直是非常有限的,」她說,「只是追求獎項的話,那肯定由專業人員把關,中國電影界受到國外關注的幾率會繼續上升,經過幾年的醞釀,獲獎不敢說,入圍數那肯定也是會增多的。」

陪客們頓時興奮了起來,彼此交頭接耳,讓室內出現了嗡嗡的細語聲,韓老爺子臉上也是掠過了一絲興奮之色,不過,他沒有馬上往下接話,而是岔開了話題:顯然,他已經習慣了在做出任何許諾之前,都要深思熟慮一番,「您這一次來北京,打算待多久呢?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這個榮幸,可以請您吃頓飯……」

這一頓飯吃了很長的時間,到最後甜點、水果都上過了,還是沒有人有結束飯局的意,韓老爺子先告辭之後,眾人乾脆把晚飯變成了清談沙龍,一些片商急不可耐地詢問著好萊塢的一些業界動向,張製片關注的是張導下一部影片和大夢合作的可能――他不可能阻止韓老爺子介入大夢和他可能的合作,也不需要阻止雙方的合作升級,畢竟,不管怎麼說,執導了奧運開幕式之後,張導也算是勞苦功高,短期內國內第一的位置不可能被撼動,不管怎麼合作,他都是受益方,張製片需要努力的就是借著東風,把這個合作弄得更深化一些,提高張導得獎的可能,至於國外的票房,他不是很在乎,只要張導得獎,這個殊榮就比多少利潤都要重要。

雖然切薩雷一直沒有怎麼說話,全程都在聆聽翻譯的附耳低語,但在二代們努力的插科打諢之下,沙龍的氣氛並不算太嚴肅,而當談話越來越深入,珍妮越來越頻繁地和切薩雷進行交流之後,人們也漸漸意識到了切薩雷並不是單純的跟班,開始在翻譯的幫助下和他進行一些深度討論,珍妮也藉機鬆了口氣,走到半開的窗前,沖李公子笑了笑,「能給我一支煙嗎?」

「當然!」李公子原本已經取下了口中的煙捲,放在背風處,為的就是不熏到珍妮,現在立刻受寵若驚地掏出了自己的煙盒,雙手遞到了珍妮跟前,珍妮抽了一支以後,他又殷勤地雙手為她點上了煙。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讓她感覺更是古怪,幾乎忍不住要抽動嘴角。

拿著李公子喜歡抽的九五之尊――他幾乎只抽這個口味的煙,珍妮太熟悉這個味道了,兩人誰也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吸了幾口,她幾乎都能聽到李公子飛快的心跳聲,感覺到他那猴急而又不知怎麼獻媚搭訕的焦慮神態――她忍不住笑了笑,這才打破了沉默,隨意地問道,「您多大了?」

「我今年31歲。」李公子乖巧地說,看起來因為過度緊張,反而寡言少語起來,她問什麼他就說什麼。

珍妮被他的窘態逗笑了,她的唇瓣揚了起來,微微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她能感覺到李公子呆若木雞的樣子――就像是他已經被她的笑容給震懾得沒法回神了。「我聽說中國人結婚都早,李先生結婚了嗎?」

「沒,沒有――」李公子幾乎是本能地說――然後他很快又後悔了,因為珍妮和他的視線一道落向了他拿煙的手:雖然這裡光線不是很亮,但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無論如何還是非常清晰的。

珍妮又彎了彎唇角,她就當沒聽到李公子剛才的回答。「您有孩子了嗎?」

「我……一年前生了個女兒,」在這次挫敗後,李公子終於找回了自己的一點理智,他笑著說,「小名叫做洋洋。」

珍妮點了點頭,好奇地問,「我能看看她的照片嗎?我想她一定非常可愛。」

「當然,當然,」李公子拿出手機,操作了一下,然後把手機遞給了珍妮,她低頭看了看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寶寶,客氣地笑著,放大了照片凝視了好一會兒,這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很可愛。」

雖然這一出對話有些莫名其妙,但珍妮並不覺得自己需要做出什麼解釋,她知道在這場對話里,她占據了絕對的主動權,現在就是她把手機摔到地上,恐怕李公子都不會生氣,反而也許會誠惶誠恐,甚至以為她是為了他已婚而感到沮喪,由此還受寵若驚――而要說她心裡沒有感慨,那也絕對是在說假話,在她前世,陳貞的長相不說比珍妮.傑弗森美貌很多,起碼也是不相上下,而前夫和她的感情也不能說是沒有過甜蜜的時光,可他從來也沒有一次,像是現在這樣,近乎是卑躬屈膝、自慚形穢地捧著她,她是那個在心底深處唯唯諾諾、受寵若驚的人,是那個在家裡獨守空閨,等待著丈夫從一個又一個飯局上回來,或者乾脆不回來的人,她是那個一直在委屈自己、改造自己,讓這段婚姻得以持續下去的人,而前夫呢?李公子在珍妮.傑弗森跟前有多卑微,在陳貞跟前就有多麼的高貴,他對珍妮有多小心翼翼,對陳貞就有多肆意妄為――

珍妮並不怪責李公子,這就是人性,這屬於人之常情,她只是從來沒有這麼明顯地感覺到,現在的自己,和當年的陳貞之間的差距:當年的陳貞,的確是仰視地看待著她的前夫,因為他,她的社會地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幾乎就是她的救世主。

而現在的珍妮.傑弗森呢?卻是俯視地看待著李公子,他們之間的差距並不在於雙方身家的差距,起碼在現在,她和大夢的市值還比不上前夫家的財產,不過,就像是她對賽義德的評價那樣,沒有錢,她還是珍妮.傑弗森,這對她產生不了任何影響,可如果把錢拿走,也許李公子不會向賽義德那樣一無所有,但他剩下的那點東西,也絕對不夠和珍妮平起平坐。――而李公子正是也深知這一點,才會在她跟前誠惶誠恐,表現出了高攀的樣子。

就像是當年的前夫和陳貞不是一個階層的人一樣,現在的珍妮,和李公子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他們的差別甚至明顯到了,珍妮甚至都覺得,現在的珍妮和李公子扯上關係,簡直是一件很丟面子,很不值,很作踐自己的事……甚至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而更可怕的是,她知道這不是她的自我感覺太良好,事實確實如此――如果現在的她還想和李公子在一起,那麼確實她就是選了一個遠遠低於自己層次的人,她就是在將就、在委屈自己……

「我真的要回去嗎?我真的要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嗎?」七年來,她第一次竄過了這個念頭,這個想法在一開始還有些微弱,但很快就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洶湧、越來越明確――

「不……我不想回去!我已經攀到了這麼高,我不想再落回去,我已經走了這麼遠,我……我不想再成為原來的自己!」

#

李公子指間的煙蒂已經快燃到盡頭,但他並沒有換煙或者扔掉煙頭的動作,而是儘量不露痕跡地打量著身邊的傳奇影后――對於現在兩人之間正在發生什麼事,他有些拿不准:雖然這麼說也許有些自戀,但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是感覺到了影后對他本人特別的興趣……

好吧,這麼說出去,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誇張,也不認為有人會相信他,他自己都覺得剛才的感覺恐怕是他的錯覺,但從別人當時的表情,和之後的一些反應來看,珍妮.傑弗森,這個不論是從智力、成就還是身價都遠非他能匹配的傳奇人物,好像確實是對他有了一些好感。而他也從來沒有像剛才那樣後悔自己的已婚身份,不過,他並不知道金髮影后為什麼要看女兒洋洋的照片,而且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在想什麼。她沒有把手機還給他,但也不像是大受打擊的樣子,事實上,他甚至並不能肯定她是不是對他感興趣,因為她現在的肢體語言有些冷淡,好像已經不再關心身邊的他――

正當李公子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窗外有一陣風吹過,這撲索索的聲響讓影后一下回過神來,她唇邊噙著莫測的微笑,把手機遞給了李公子,又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奉上右手端著的煙灰缸。

把還剩大半支的昂貴香煙碾滅在煙灰缸里,影后對他露出一個疏遠的笑容,李公子意識到,不管剛才的錯覺是不是他的錯覺――即使它不是,那也是一陣極為短暫,突如其來的興趣,就像是……就像是一場美得不能再美的夢。

而現在,夢結束了,泡沫破滅了,影后秀麗精緻的臉上沒有剩下絲毫親切,只有冷冰冰的、例行公事的客套,她沖他點了點頭,被得體套裝籠罩的曼妙身軀和他擦身而過,飄然回到客廳中央,再度不費吹灰之力地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像是天生就該如此――

至於他,則只能站在當地,惆悵地望著她的背影,思索著剛才那讓人頭暈目眩的短暫瞬間,到底是不是他的錯覺:這個遠遠超出他層次的女神,是否真有那麼一小會兒把自己的目光真正地投注到了他身上,甚至還對他產生了那麼一絲微乎其微的興趣――他是不是真有這麼幸運,這件他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發生了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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