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穿著布靴的腳,踩入爛泥中。

濺起泥水。

把上好的藍袍,染上污痕。

這山間道路,並不好走。

又有大雨傾盆。

在夜色中打不得火把,卻也照不得道路。

少有人選這樣的天氣出行。

但撐著傘,背著劍的男人並不止步。

他也不在乎腳下爛泥,繼續向前。

在他身後,還跟著十幾位同樣臉色凝重,穿著蓑衣,帶著刀劍的武者。

他們在夜雨中行進。

沉默的很。

「轟隆」

低沉的雷聲,於天際炸響。

在豪雨中亮起一抹光芒,照亮了這隊孤身行進的人影。

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在泥水中。

拉得老長。

但光影一閃而逝,隨即又陷入黑暗。

在眾人前方,冰冷的夜雨之中,已能看到他們的目的地。

一處山下漁村。

並沒什麼稀奇。

但在這夜雨里,時時亮起的閃電。

讓那漁村籠罩的影子上,都有不詳之氣在纏繞。

就好像是一座魔城,屹立在眾人身前。

此時,距離瀟湘大典,已過去十日。

但瀟湘之地,並未安靜下來。

反而變得越發詭譎,就好似有風雲驟起。

在短短十日內,就將整個瀟湘武林,捲入其中。

而那風雲的源點。

就在眼前這個不名一文的村落里。

「師兄,小心些。」

一名持劍女俠,對身前撐傘前進的東方策說了句。

後者點了點頭。

他們行走了半柱香,便在這泥水中,走到荒村之前。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

但眼前景象,親眼所見。

依然讓趕來此地的俠客們,看的心頭髮寒。

在那村落之外,一群一群的人就像是失了魂一樣。

或躺或坐,聚在村頭籬笆之外。

他們一個個面目呆滯,身體虛弱,臉色如紙。

就那麼待在那裡。

就好像這冰冷的雨,打在身上,也毫無感覺。

沒了生氣。

就似行屍走肉。

「兄台?兄台!」

東方策蹲下身來,將傘交給身邊師弟。

他面色凝重的看著眼前一人。

那人有三十多歲的年紀,穿著黑色勁裝。

手邊丟著把刀,就插在泥水中。

一雙眼睛裡毫無神光,任東方策怎麼呼喚。

他也像是聽不到一樣。

「啪」

東方策甩起一耳光,打在那人臉頰。

這一記?似是將他從神遊天外的迷夢中打醒。

他茫然的扭過頭?用沒有焦距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年輕俠客。

「這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東方策看向四周?問了一句。

光是村外?像這人一樣失了魂的人,就有不下百人。

村子裡更是擠滿了人。

惟獨村落中祠堂小院裡?沒有人敢接近。

這十日裡,聽聞怪事?趕來此處的江湖人?就像是泥牛入海。

一旦來了,就再無生息。

這裡就像是個黑洞暗淵,已吞沒了不下三四百人。

還有十幾位瀟湘之地,素有名聲的江湖前輩高手。

也似是折損於此。

但東方策趕來查看?卻發現。

並無人死去?這讓他心頭微定。

但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的詢問,引來眼前那人一陣怪異低沉的笑聲。

那人低著頭,啞聲說:

「我等輸了。」

「嗯?」

東方策詫異的問到:

「什麼輸了?」

「輸了!」

那人突然暴起,雙手死死的抓著東方策的手腕。

眼中暴起血絲,如瘋癲一樣大喊到:

「我等輸了!

心魂不在?被那妖人攝走。

輸了一次,便想要贏回來。

卻只能越輸越慘!

那不是人!」

「那不是人!那是妖鬼!那是邪魔!」

「哈哈哈?我等已輸了。

咎由自取,無藥可救了?哈哈哈哈。」

這人說的顛三倒四,說到最後?還如患了病一樣。

發出陰鴆笑聲?如夜梟一樣?在夜雨之中傳出老遠。

讓東方策身後的師弟師妹,都驚起一身雞皮疙瘩。

那人跳起來,甩飛靴子,就那麼用光腳踩在泥水中、

一邊發聲狂笑,一邊踉蹌著跑出去。

摔了幾跤,卻也不停步。

似是要逃離這裡。

越遠越好。

「師兄。」

純陽宗的弟子這會心頭髮毛。

他們站在這群行屍走肉里,又聽聞那人怪異的呼喊。

就好似踏足鬼蜮。

一個個紛紛抽出長劍,警惕的打量四周。

有人向東方策詢問一聲。

後者站起身來,看向村落。

「師兄,你」

見東方策提著玄蛇劍,往村中走去,眾人便要拉住他,卻被東方策揮手制止。

他已打定主意,要入村看看。

這裡的事情太詭異了。

他必須親眼去看看,才能了解到真相。

他們也是這個來的。

東方策入了村。

其他人守在村外,免得再有人誤入其中。

雨。

越發大了。

東方策一人撐著傘,走入村裡。

他向四周打量,借著天際不斷響動的閃電悶雷。

他能看到,在村中四周,都擠滿了如村外一樣的人。

都是江湖人。

一個個身形狼狽,虛弱的很。

但村子裡的,要比村外的好一些。

他們似乎還有一些神智,並未被恐怖之事壓倒。

有的神神叨叨的,站在雨中打拳練劍。

還有的跪在地上,嘴裡念念有詞。

不斷的朝著祠堂那邊跪拜。

越是靠近祠堂,這些人的神智就越清明。

待東方策來到祠堂前,還能看到一些人就那麼站在大雨里。

朝著祠堂呼喊,語氣悲愴。

如渴求,如祈禱。

夜雨之中,影影幢幢。

一丈之外的景象都看不清楚。

眼前那些人在雨中狂呼亂舞,像極了一幕邪教現場。

「求您開恩啊!」

「還給我們吧,還給我們吧!求求您!」

「再讓我打一次!」

「我能贏!這一次,我能贏!」

那些人狂吼著一些東方策聽不懂的話。

他撐著傘,在人群里分辨。

看到了那幾位在瀟湘頗有名氣的大俠女俠,他們也混在人群中。

任由雨滴打濕衣物。

一個個狼狽得很,再無一絲一毫的高手風範。

這一幕看的東方策全身發冷,手中劍握的越發緊。

但也讓他心中疑惑更甚。

到底是什麼東西?

引得這些人如此癲狂?

東方策伸出手,將眼前人撥開。

向前走去,待走出幾步。

他還看到兩名女俠,正衣衫半漏,和幾個人在雨中滾成一團。

神態癲狂,竟是當著眾人,再行那苟且之事。

就如瘋癲野獸一樣,看他們神態。

就好像是絕望之中,徹底失了神志。

東方策臉色更難看了些。

這些人亂喊亂叫。

但卻無人敢靠近小院五尺。

就好似有一道無形的線,劃出禁地。

待東方策走入小院五尺之內。

所有的呼喊聲。

在這一瞬,突兀的停了下來。

從那種癲狂混亂,一下子變得極其安靜。

只剩下夜雨拍在地面屋檐的滴答聲。

還有那幾個交合的人如野獸一樣的嘶吼喘息聲。

這變化,讓東方策心裡一驚。

他回頭看去,身後一群人,站在雨里,如石雕一樣。

一個個雙眼直勾勾的看著他。

眼神中有怪異的喜悅,也有憐憫。

更有一些嫉妒詛咒。

就好似

就好似看著新的祭品,要被投入怪獸口中。

又被怪獸咬的粉碎。

「哈哈哈哈,去打吧,去打吧。

你若贏了,我等要謝你,為你當牛做馬。」

一名趴在地上的女俠,不顧身後男人的身體聳動。

那原本俏麗臉上,儘是一抹深沉的瘋狂。

她一邊嫵媚的喘息,一邊尖叫道:

「若你輸了,也如我等一樣,墜入這噬魂絕地。」

「別怕,別怕,小帥哥。

不管輸贏,老娘都會好好『犒勞』你的。

哈哈哈。」

那尖銳的尖叫聲,與其說是「祝福」。

不如說是詛咒了。

映的東方策心頭髮寒。

但已到這裡,他也不欲後退。

伸手一推,眼前小院的門,便被推開來。

見他走入院中,身後人群里,頓時發出一陣爆裂狂躁的歡呼。

那幾名癲狂女子,似也更大聲了些。

就像是助威一樣。

但院子裡,卻很安靜。

待院門關閉後,一牆之隔,就猶如兩個世界。

將那些絕望,瘋癲,都擋在院門之外。

東方策抬起頭來。

眼前小祠堂的台階上,正擺著一張方桌。

上面是散發著香味的酒菜。

有個熟悉的人,正坐在方桌前,手握酒壺,自斟自飲。

這裡只有他一人,在這個被數百個行屍走肉包圍的中心。

只有那人一個。

白衫黑袍,一頭碎發。

留著修繕極好的口子胡。

雙手帶著黑色拳套,左臂之下,掛著一枚晃蕩劍玉。

除此之外,身無長物。

他似是喝得微醺。

在這人間鬼蜮里,他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也不看來人。

就如醉酒謫仙般,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又在放下酒杯時,喟然長嘆。

「唔,又有新人來了?

但願你能撐得久一點。

這十日裡,沈某無聊的很。

真是渴望有價值的對手呢。」

「沈兄,你」

撐著傘的東方策一臉愕然。

雖然早有人猜。

這十日中,瀟湘之地江湖人離奇失蹤的事,和妖人沈秋有關。

但苦於來此處的人,沒有能回去的。

所以無人能確認這個傳言。

現在一看,東方策卻發現。

傳言竟是真的。

這漁村慘事,人間鬼蜮,竟真的是沈秋一手釀出的。

這一聲呼喚,似是將沈秋從微醺中驚醒。

他睜開眼睛,往堂下看了一眼。

恰逢一抹雷光閃過天際。

在豪雨中,將東方策的身影照亮。

「唔,是東方啊。」

沈秋哈哈笑著,站起身來。

他很熱情的對東方策說:

「快來快來,這桌酒席,沈某一個人吃著一點意思都沒有。

正好朋友來此,快與沈某一醉方休。」

「村中那些人」

東方策剛開了個頭,就被沈秋打斷。

「今日老友相聚,不談這些麻纏事,只談友人之說。

來,先喝了這杯酒,暖暖身子。」

沈秋拿起酒壺,往酒杯里斟了一杯。

但東方策沒有動作。

他問到:

「沈兄,村外那些人,到底是怎麼了?」

沈秋倒酒的動作,停了停。

他抬起頭來,語氣也變得冷了幾絲。

說:

「好友相見,大好日子,你非要說這個嗎?多掃興啊。

東方,別多問了,過來坐吧。」

「不。」

東方策撐著傘,說:

「酒什麼時候都能喝。

你先告訴我,你到底做了什麼?」

「唉。」

沈秋嘆了口氣,他悵然若失。

「看來在東方心裡,沈某這位友人,還比不上外面那些臭魚爛蝦。

罷了,今日的好心情徹底沒了。

你若真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吧。

沈某啊。

和他們玩了個遊戲。」

沈秋咧開一抹笑容,他撫摸著劍玉,對東方策說:

「那些人,無知的很。

總以自我想像,來定義沈某這樣的人。

他們把沈某叫左道妖人。

只欲和魔教凶人畫上等號。

但不是的。

不是的,東方。

你們這些江湖人,眼皮子淺的很。

根本沒見過真正的邪魔外道。

沈某做了什麼?

很簡單。」

沈秋站直身體,語氣冷若寒冰。

他說:

「沈某給他們看了看,真正的人間煉獄。

結果他們就嚇壞了。

你這一路走來,也看到了。

那些被絕望壓垮的可憐蟲們。

自以為是的傲慢。

發自心底的嫉妒。

被奪走時的憤怒。

絕望時,寄希望於他人拯救的懶惰。

對於秘寶武藝無止境的貪婪,所造就的愚蠢。

若暴食一樣的渴望。

還有被壓垮後,肆無忌憚的爆發的色慾。

如野獸般沉溺交歡。

試圖用愉悅驅散恐懼。

你看的清清楚楚,東方。

人人都知道世間有地府黃泉,但他們沒見過。

所以,沈某給他們拉開黃泉之門。

讓他們好好看看。」

他彈了彈手指,那斟滿美酒的酒杯,如箭矢飛來。

落入東方策手中,酒水一滴不漏。

他說:

「有點希望的,輸了一次,就不玩了。

真正的智者,更不可能踏足這裡。

能來這裡的。

要麼是無可救藥的蠢貨。

要麼是如你這樣想要救人的大俠。

東方,看在你我過去的份上。

我勸你一句。」

沈秋背負著雙手,站於豪雨之中,輕聲說:

「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就當做,什麼都沒看到。

喝了這杯酒,轉身離開。

這處人心鬼蜮,不是你這樣乾淨的人,該來的。

等沈某這樣的左道妖人玩夠了。

自會給他們一條路走的。」

豪雨之中。

祠堂之內。

在沈秋的注視下,東方策看著手中酒杯。

一道閃電划過夜空,照亮了一絲黑夜。

讓東方策自那泛動漣漪的酒杯上,看到了自己的雙眼。

「啪」

美酒灑於地面。

白玉酒杯摔得粉碎。

油紙傘也自手中滑落,正掉落在豪雨之中。

雨滴順延著傘面,匯聚成小流。

將那香醇的美酒,也沖入這冰冷夜雨波瀾里。

「噌」

玄蛇出鞘。

寒光於夜裡綻放開。

東方策看著上方的沈秋,他說:

「把他們放了,沈兄,我知你不是這樣的惡人!

何必行此惡事?」

「東方」

沈秋負著雙手,看著眼前持劍而立得七截劍客。

在冰冷的雨夜裡,他輕聲說:

「你並不懂我為何要做這事。

你就這麼充滿勇氣的站在我眼前,就和那些臭魚爛蝦一樣愚蠢。

你,當真認識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你也想玩這個江湖遊戲,對吧?

我從你那充滿正義的眼裡,看到了躍躍欲試。

你覺得你會贏。

你無懼挑戰。

但你其實和他們沒什麼不一樣。

看你握劍的樣子。

大概也已沉溺於武力之中。」

沈秋扣住了劍玉。

他說:

「罷了,那就來吧,救下他們。

也救下沈某這個

已經走了太遠的在世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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