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啊,讓我問你個問題。」

越發深沉的黑夜裡,雨越發大了。

拍打在屋檐上,濺起叮叮噹噹的聲音。

在祠堂中的燭火照耀下。

沈秋打量著,眼前坐在酒桌邊緣的東方策。

看著他那張慘白的臉。

他倒了杯酒,遞入東方策手中。

他拍打著東方策的肩膀,就如真正的好友一樣。

輕聲問到:

「門外那些人。

請你來逞英雄要花多少錢?

你這大俠的喪葬費又是多少?」

東方策不發一言。

距離他挑戰沈秋。

過去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他輸了。

如門外那些人一樣。

他輸得很慘。

不過門外那些人的慘狀,已告訴了他固執前行的下場。

他比他們更幸運。

他知道,在什麼時候該收手。

他深知,內心充滿勇氣與道義,並不能真正讓他變得刀槍不入。

他知道這一切。

沈秋都給了他足夠的提醒。

他及時抽身而退。

並未在失敗後繼續嘗試。

他也知道了這村中慘事的真相。

在那武境之中,就如墜入泥潭。

越是不甘,越是想掙扎,只會陷得越深。

東方策端著酒杯,將杯中酒水。

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流入喉腸,如烈火焚燒,一路探入胃囊。

讓東方策稍有些發抖的手,在這一瞬變得穩定了一些。

「現在知道了吧?」

沈秋呵呵笑著。

他站在東方策身後,雙手如按摩一樣。

在東方策的肩膀上揉捏著,為自己這位好友定下心神。

輕聲說:

「你以為,我逼他們?

你以為,是我讓他們走入絕境?

你以為,是我引發了這一切?

不是的。」

他眺望著門外夜雨,說:

「是他們自己把自己,玩到這個地步的。

我是個很講道理的人。

他們若是能在輸的那一瞬,選擇放手。

便能安然離開。

可惜,所有人都有戰鬥的理由。

他們想要變得強大。

他們想要出人頭地。

他們想要解救危難。

他們想要主持公道、

人人來到我面前時,都如你一樣,充滿了勇氣。

覺得自己會是獨特的那個。

覺得自己會贏。

覺得自己不會像那些弱者一樣。

但實際上呢?」

沈秋輕笑了一聲,他說:

「沒什麼不同。

沒有誰是天選之子,也沒有誰能克制那些慾念。

他們贏得越多,就越不願意放手。

他們能看到勝利的希望,便想要再試一次。

就如你一樣,東方。」

沈秋俯下身,趴在東方策耳邊。

說:

「當然,我知道,你和骯髒的他們不一樣。

你是真為了救人來的。

你不在意那些武藝精要,你也不在意這些仙家密藏。

你是個真正的大俠,東方。」

東方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還要再玩一次嗎?」

沈秋問到:

「你已登上第三十四節天梯?只差兩節便可打通武境。

只差兩節?就可以救下村落中的所有人。

沒錯,你是輸了。

但沒關係呀。

你和它交手一次?想來已經摸清楚了它的招式。

再來一次吧?東方。」

沈秋的聲音越發輕柔。

就如某種黑暗的誘惑,他說:

「再來一次吧。

這一次你就贏了!

你這麼有天賦?就算再遇到強敵。

也可以繼續試探,來摸清他的套路。

你還是會贏得。

你我都知道?只要再試一次?你就會贏!

你能成為解救眾生的英雄。

所有人都會跪拜在你面前。

那些高傲的女俠,會把自己脫光了送到你床上。

你讓她們做什麼,她們就會做什麼。

哦,對了?我忘了。

你不喜歡女人。

那些英俊的俠客?也是一樣的。

相信我,東方。

只要你贏了。」

沈秋扣緊了東方策的肩膀,語氣也變得低沉一些,他說:

「只要你贏了,你就是你想像中的那位大俠了。

再說了?輸了又如何?

你把自己賠進來又如何?

陸歸藏總會來救你的,東方。

他會不惜一切代價。

來救你的。

然後」

沈秋的語氣?在這一瞬徒然冷若寒冰。

「他會和你一樣,陷入這個循環里?再也無法自拔。」

「東方,悄悄告訴我。

你還要?繼續嗎?」

「啪」

沈秋的雙手?被顫慄的東方策一把打開。

他站起身來?提著劍,後退兩步。

他還有反擊之力。

但在他此時眼中,沈秋的身影,已和這片夜色徹底連在一起。

就恍若他是這片黑夜塑造的妖魔鬼物。

「我下一站,就去寧波。」

沈秋抬起左手,伸手彈了彈劍玉。

他看著東方策,笑著說:

「也請陸兄玩玩這個遊戲。

以他那不畏強敵的心智,想來會很喜歡這通天武境的錘鍊。

對弱者,這是地獄。

但對強者,這可是天國。」

「不許!」

東方策面色劇變。

他抬起劍來,朝著沈秋刺出一劍。

七截劍式帶起奪命寒風。

但劍光尚未散開,就被沈秋一指點破。

在火光升騰一瞬中。

玄蛇劍劍刃,被雙指緊扣。

在天機無常暴力施力間。

這真武玄蛇劍,也發出不堪重負的扭曲聲。

「離開吧。」

沈秋面色溫和,對眼前臉頰扭曲的東方策說:

「帶著你那些可愛到幼稚的,師弟師妹們離開這。

別讓你們那些人再來打擾我。

你是朋友,東方,我願意為你網開一面。」

「不!」

東方策撤劍後退,擺出真武太極拳的起手式。

藍色衣袍鼓盪。

渾厚真氣,運轉開來。

七截劍客,已做出搏命之態。

「我既來了,就不能當沒看到!

你若懲戒惡人倒也罷了。

但那村外眾人里,分明也有行正道的好漢子!

沈兄,你當日離開鐘山時,可是說過的!

自此之後,只論善惡,不分正邪。

莫非你也要食言!」

東方策厲聲說:

「我心裡那個沈兄,是說出話來,必然要做到的!

你莫非,連這底線都丟了不成?

正因我看到了這事,所以我今日才做此一搏!」

東方策扣緊拳頭,說:

「若無武藝傍身,他日遭遇蓬萊惡人襲擾。

這些被你廢去的好漢子,又該怎麼抵擋?

你與我純陽宗送去消息,讓我與師父親眼所見蓬萊之酷烈。

不就是為了讓我等,助你一臂之力嗎?

但你如此行事,那些本該能相助你之人,也沒了武力加持。

這不是仇者快,親者痛嗎?」

「蠢!」

沈秋搖著頭,不以為然。

他手指一甩,手中扭曲的玄蛇劍。

在一聲劍鳴中,刺入東方策腳下石板。

劍柄顫抖不休。

眼見東方策鼓盪著真氣,一拳打來。

沈秋動也不動,就好像要任由那拳頭落在身上。

待東方再近三尺,沈秋左手揮起。

似是飄蕩無力。

但兩臂接觸時,東方策卻面色微變。

他這一拳打來的力道,如打在雲朵之上。

虛不受力間,又被沈秋以手臂牽引。

一拉一推,那股本該打在沈秋身上的力道。

被原原本本的施加在自己身上。

還要再強三分。

「啪」

東方策腳下不穩。

整個人撞在破碎祠堂上,撞得木門紛飛。

在那木屑橫飛中,他正欲站穩身體,卻又被沈秋一拳打來。

所行拳路快慢相濟。

赫然是如他一樣的真武拳勁。

「砰」

護身罡氣破碎開來,東方策若跳舞一樣。

被沈秋牽著手轉過一圈,丟入木椅之上。

正要起身,玄蛇劍冰冷的劍身。

就抵在了他脖頸。

這一劍快到,他都看不清沈秋是如此出劍的。

「真可惜,你有兩隻眼睛,卻依然看不到真相。」

沈秋看著東方策,語氣遺憾的說:

「看來舞陽老頭,並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你。

難怪你這愣頭青,敢帶著十幾個人來這裡阻攔於我。

我且問你,東方。

你以為你師父為什麼沒過來?

以他那個嫉惡如仇的火爆性子。

聽聞瀟湘之地的慘事後,為何沒有現身?」

他說:

「你知道,你師父為什麼放任我如此行事嗎?」

東方策眉頭緊皺。

脖頸上的劍收回,沈秋上前一步。

將劍柄塞入東方策手心,說:

「別這麼衝動了,像個年輕人一樣魯莽又愚蠢!

沈某現在脾氣不好。

今夜被你這一打擾,心情差得很。

今日就要讓你好生吃個苦頭。」

說著話,冰冷劍玉,被貼在東方策額頭之上。

一個虛弱的神魂被丟出來,被強行拋入東方策軀體之中。

那來自蓬萊的神魂,本已被沈秋斬殺的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這會被甩入東方策軀體中,便是得了活命之機。

也不管兩人命相是否合適,就如竄入泥地的泥鰍。

甩動著神魂,便要入侵東方策心魂之中。

這強行奪舍的經歷。

對東方策而言也是第一次。

他感知到自己精神里多了只異物,還有心魂相融,使他有些慌亂。

這不比真實鬥劍,刀刀見血。

但神魂之爭,卻要比搏命廝殺更兇險些。

「凝神靜氣,尋到它,莫要心存畏懼,與它正面相抗。」

沈秋的聲音傳入東方策耳中。

就如指點一般。

那被沈秋丟出來的神魂,實在是太過虛弱。

待東方策凝神凝氣,進入武道冥想之中。

雖不開識海,彼此相鬥沒有那般清晰。

但他依稀也能感覺到。

自己的精神聚在一起,那神魂就無法入侵。

反過來,待自己精神集中後,就如一把銳利灼熱之劍。

在數次碰撞後,那虛弱神魂哀嚎一聲。

化作一團散沙,於他消散開來。

而在那神魂身死道消之後,一股如武境中,攝取武學精要的冰冷感覺。

伴隨著記憶一起,湧入東方腦海。

疼得他臉色蒼白。

十幾息後,他睜開眼睛。

在他身前,沈某正背負著雙手,用那清澈的眼睛看著他。

「懂了嗎?」

沈秋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

東方策揉了揉額頭。

他並非笨蛋。

也知剛才那一幕。

是沈秋在告訴他一些不能用語言去說的東西。

他點了點頭。

又看了一眼身後豪雨。

示意自己懂了。

「懂了就好。」

沈秋惡聲惡氣的伸出一腳,踹在東方策屁股上。

將他整個人從祠堂台階上,狼狽的踹入下方冰冷豪雨之中。

那人擺了擺手。

說:

「快滾快滾!

別來打擾沈某遊戲。

若是再要聒噪,惹得沈某怒火從心起。

今夜你東方,也留在這裡。

和那些臭魚爛蝦,做個伴吧。」

東方策狼狽的從雨里站起身來,又把沈秋丟過來的玄蛇劍抓在手中。

他這會身形狼狽的緊。

但內心卻豁然開朗。

他露出訕訕的笑容,起身抱了抱拳。

對沈秋說:

「是我想錯了,沈兄還是原來那個心懷道義,有奇思妙想的沈兄。

是我不該以小心之人,猜測於你。

我這就走,沈兄,你別生氣。

下次再遇,我定與你,痛飲三杯。」

說完,東方策抱著劍,一瘸一拐的走出院子。

沈秋那一腳,真的是不留力氣。

「對不起,我我也輸了。」

在院子之外,東方策看著那些猶若瘋癲之輩。

看著他們混雜著期待與渴望的目光。

他語氣蕭索的說:

「我不是那妖人的對手。」

「廢物!」

一群人失望而歸,紛紛破口大罵。

哪有一絲一毫高手的風範。

東方策也不在意。

他在眾人辱罵中,抱著劍往村外走去。

他已知沈秋,為何要在此地設下這等人間鬼蜮。

他倒不是心存惡念,又不如這些人所說。

乃是在世妖邪,喜好抽魂奪魄。

恰恰相反,他是在幫他們。

想要抓一些狡猾的,藏起來的獵人。

就這麼直接去尋,是尋不到的。

最聰明的辦法。

便是從那些獵人盯上的獵物下手。

在他們身上打上一個個。

只有他能看到的道標。

待隱藏起的獵人,於林中射出箭矢的那一瞬。

他們也就暴露在,沈秋這捕殺者的眼中。

不!

不止是這樣。

以他對沈秋的了解,那人費盡心思做這些事。

目的肯定,不會這麼簡單。

在那孤獨的祠堂中,沈秋打著東方策留下的油紙傘。

信步走入雨里。

他推開院門,那些聒噪的傢伙們紛紛退出去。

他們不敢直視這妖人邪魔。

甚至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音。

沈秋看著他們。

看著這些在雨中落魄的,無法找回自我的可憐蟲們。

他蹲下身來,伸出手,撫摸著那個躺在地上。

**的,身上沾滿了泥水的女俠。

他伸出手,如撫摸貓兒一樣。

撫摸著那張蒼白的臉。

眼前那雙眼睛裡,儘是惶恐。

他像是對她說。

又像是對自己說。

「想傷害吾輩的人,一直都在。

為了保護自己,我們不惜喚醒內心的惡鬼。

當珍視的東西被奪走,吾輩的第一反應就是報復。

這很正常。

你恨我,對吧?」

他問了一句。

那女人搖著頭,不敢說話。

「不,你不恨我。」

沈秋從旁邊拿起濕透長裙,蓋在這女人身上。

他點在那女人下巴上,將她的臉抬起。

輕聲說:

「你很快就顧不上恨我了,小可憐。

很快,你就會見到那些真正可恨的人,

然後你們,會哭著喊著跪在我腳下。

求我救你一命。

我當然會救你的,小可憐。

我會救你們所有人」

他站起身來,在一眾如喪屍般的江湖人們,眼神各異的注視中。

在這潑天豪雨里。

他對腳下不知所措的女人說:

「穿上衣服吧,體面些。」

說完。

他哼著一首古怪的,節奏輕快的歌。

在雨中信步向前。

在無數雙憎恨目光的注視中。

悠然的,不帶一絲煙火氣得,往黑暗中走去。

這一夜,太漫長了。

不管是夜。

還是噩夢。

都太漫長了。

但夜總會過去。

噩夢總會醒的。

待他們睜開眼睛的時候,將會看到。

陽光下的彩虹。

那景象。

一定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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