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震天價歡呼聲中,但見當今武林中的頂尖巨擘,武林正義盟的七位元首,相偕依次入場落座。盟主燕行天端坐正中,清雅的面容之上微含笑意,目光之中也流露出幾分莫名的欣慰。

在他左側乃是長白薛氏族長薛繼業、崑崙派掌門苑崑崙、以及雪域無垢城城主雪玉觀音,而他右側則是少林掌門住持通明大師、武當掌教真人太玄道長、以及丐幫幫主管千里,在他身後則是愛徒喬訥。

燕行天雙目環顧全場,片刻之後終於緩緩站起身來,歡呼聲也隨之漸漸止歇,代之以一種肅穆而莊重的氣氛。

萬眾矚目之中,但聞燕行天朗聲道:「罪者燕行天,在此謹代表武林正義盟七位元首,向各位到場的武林同道致意。」說罷微一欠身,舉止之間氣態高華,委實令人心折。

群雄目光中儘是崇拜之色,竟無一人再起喧譁,燕行天身軀微挺,清咳一聲道:「巳時已至,各位同道若無異議,正義盟公審凈宇教餘孽之會便由此開始。」

極度的狂熱是無法表達的,它只蘊含在絕對的寂靜之中。對群雄的無聲之聲已是瞭然於心,燕行天徑向喬訥以目示意,自己則重新回身落座。

喬訥神色一整,接口朗聲道:「各位同道既無異議,那麼公審大會便就此開始。不過在審判凈宇教餘孽之前,正義盟將首先解決一起同道罪案——請崑崙派玄陽道兄上前!」

群雄中大多數人只聽聞玄陽子力擒殺人魔王秦傲天的事跡,對其中具體情由卻不甚了了,所以喬訥此語一出,立刻便激起一片驚奇之聲。

人群中的真如雖然勉強鎮定情緒,但手卻已經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拂塵的塵柄,臉上也儘是掩藏不住的關切之色。

站在她身旁的端陽子則微皺眉道:「這可奇了,本來只是咱們跟無垢城主的過節,師父為何卻要交給正義盟裁決?」

真如輕輕一嘆道:「目下咱們都是正義盟的屬下,皆受燕先生提調轄制,掌門這麼做也不是沒有道理。況且燕先生為人寬和,這樣做對大師兄未必就沒有好處。」

端陽子恍然一悟,連連點頭道:「師妹說得極是,只是把大師兄和那些妖魔餘孽相提並論,聽起來總歸有些……唉……」

真如苦笑一聲,目光又落在那熟悉的身影之上,端陽子也趁機暗暗觀察各位元首的情態,尤其是苑崑崙和雪玉觀音兩人。

崑崙派掌門苑崑崙年逾不惑,著一身月白袍衫,三縷長須襯著一張英俊異常的面龐,看起來非但倜儻不群,更頗有一派宗師風範。

而他身旁的雪玉觀音則一身雪衣素裙,秀髮披垂而輕紗覆面,黛眉之下一雙妙目透出暗灰色的奇異光彩,看來似乎並非中土人士。

近處人群之中,只見樊飛與蘇琬珺並排而坐,喬訥話音方落,他們便心有靈犀的對視了一眼,同時露出憂慮之色,蘇琬珺更忍不住低聲道:「如此看來,岳兄多半是被排在凈宇教群魔之中了?」

樊飛苦笑道:「以他所犯之過錯,如此也是該然,唉……他不是本來便號稱『刀魔』的嗎?」蘇琬珺明知他是玩笑,但還是賞他一記白眼,扭過臉去暫不睬他。

說話之間,玄陽子已被帶到七位元首面前,漆黑的道袍、蒼白的面孔、血紅的雙手,組合成一片詭異的色彩。燕行天不動神色,凝視間淡淡的道:「玄陽子,你目下傷勢如何?」

玄陽子微微一怔,全沒料到燕行天上來並未質問於他,反倒詢問起他的傷勢來,當下便躬身為禮道:「多謝前輩關懷,晚輩已無大礙。」

燕行天微頷首道:「如此便好,那你可知無垢城主座下的碧璇與青鸞兩位女俠,她們現下的傷勢如何了?」

玄陽子稍一思索便知燕行天此話何意,但他心中自有想法,於是訥訥的道:「晚輩昨日一時衝動,破壞了前輩的兩儀四相陣法,間接害死了兩位女俠,還請前輩降罪。」

他話音方落,崑崙派掌門苑崑崙眼中已現出一絲冷意,而人群中的真如也登時一滯,目光中擔憂之色更甚。

燕行天微微一頓,輕嘆一聲道:「原來只是一時衝動,那你可否告知罪者,是何緣故導致你一時衝動?」玄陽子自覺礙口,低頭悶聲道:「此事不足為外人道……總之皆是晚輩之過,前輩降罪便是。」

燕行天為之一哂,加重語氣道:「哦……原來無垢城的兩位女俠,竟是因為你玄陽子羞於啟齒的緣故殞命,這樣犧牲的不明不白,連罪者都要為她們哭一聲冤了。」

玄陽子一時之間熱血上涌,脫口便道:「是那禽獸出言不遜,侮辱……侮辱本派弟子清譽,故而晚輩才會衝動失手……」

群雄大體聽明白了事情原委,當下各自議論紛紛,真如則心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端陽子亦面露苦笑的道:「這可如何是好,大師兄……唉……」

燕行天神色轉冷,口中沉緩的道:「原來如此,你為了這位同門的清譽,竟不惜葬送兩位女俠的性命,連帶自己也中了不解之招,看來這位同門真該對你感恩涕零才對呀。」

玄陽子聽得一怔,心神恍惚間竟頗有些失落,此時又聽燕行天肅然道:「玄陽子,罪者再來問你,在你的心中,是自己的性命重要,還是那位同門的清譽重要?」

玄陽子情難自抑,索性把心一橫道:「同門清譽自然重於晚輩性命!」燕行天神色不變,接著沉聲道:「那麼在你的心中,是自己的性命重要,還是無垢城兩位女俠的性命重要?」

玄陽子稍稍冷靜,皺著眉頭道:「前輩此問……兩位女俠雖然是因晚輩衝動而死,但生死相搏本來便存在許多變數,何況晚輩本意的確是以搏命一擊與那禽獸拼個玉石俱焚,只是沒料到那禽獸竟……」

燕行天霍地打斷道:「正如你方才所說,生死相搏本來便存在許多變數,你破壞陣法便是將兩位女俠的性命也放在了這變數之中,那又怎能用本意如何來開脫呢?」

玄陽子一時無言以對,燕行天卻又冷笑道:「變數之後的結果,你玄陽子修為高深,僅僅是受傷而已,可兩位女俠卻事出意外,雙雙含恨殞命——如此請坦白告訴罪者,你心中到底何者為重?」

玄陽子面色沉鬱,半晌方啞聲道:「……性命相搏之事,晚輩無話可說。」燕行天緩緩搖頭道:「這樣看來,兩位女俠的性命在你心裡的價值,的確是遠遠不及那位同門的清譽了?」

玄陽子為之默然,燕行天見狀輕嘆道:「可惜啊可惜,你口中所說的同門清譽,自己又可曾真正理解過嗎?」玄陽子心頭一凜,不由抗聲道:「前輩……此言何意?」

燕行天目中精芒閃動,冷冷盯著他道:「罪者只問你一句,你欲維護其清譽的那位同門,可曾因你這般捨生忘死而得到她希望的結果,或者說她又是否願意你為了維護她的清譽而這般捨生忘死?」

玄陽子聽罷直如醍醐灌頂,一時之間目瞪口呆,人群中的真如卻再也隱忍不住,淚水已是順腮而下。燕行天神色凜然,一字字的道:「你口中的維護,到底是維護了什麼,又維護了誰呢?」

玄陽子冷汗涔涔,期期艾艾的道:「晚輩……晚輩是……」燕行天老實不客氣的打斷道:「維護的是你的執念,如此而已,你可承認?」玄陽子此刻再不復初時的淡定,面紅耳赤間分明已是方寸大亂。

燕行天卻仍不饒他,依舊寒聲道:「你將自己的執念置於性命之上也就罷了,畢竟那只是你自己的選擇,但你卻沒有資格將自己的執念置於旁人的性命之上,這一點你是否贊同?」

玄陽子已是羞愧難當,周遭的議論之聲也不斷傳入耳中,更加令他無地自容。此時只聽苑崑崙沉聲呵斥道:「孽徒!你可真正知錯了?」

玄陽子終於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嗓音沙啞的道:「晚輩罪不容恕,懇請前輩和師父治罪……」說話間臉上盡顯痛悔之色,確實並非作偽。

燕行天神色放緩,先與苑崑崙對視一眼,這才和聲道:「玄陽子虧欠的乃是無垢城主,所以罪者擬將這議罪之權交與城主,未知城主意下如何?」

雪玉觀音卻似是古井無波,聞言只是淡淡的道:「碧旋和青鸞兩人既願隨本座對抗凈宇妖魔,本身便已有足夠的覺悟,雖然她們此次捐軀確屬意外,但本座相信這並非玄陽子的本意。」

「何況他方才已經真心悔過,所以議罪之事還是免了吧。」她的聲音極其輕柔悅耳,只是音調有些特異,這番話說來倒是頗見氣度。

但她越是這樣說,玄陽子便越是羞愧無地,當下毅然決然的道:「晚輩懇請前輩治罪,前輩但有差遣,晚輩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雪玉觀音方嘆了一聲,苑崑崙已肅容道:「城主萬勿推辭,孽徒任憑城主處置。」雪玉觀音推脫不過,終是溫然道:「玄陽子,你既是真心悔過,那自己又願以何種方式贖罪?」

玄陽子聞言一怔,忐忑間竟不知該如何對答,雪玉觀音見狀語氣一冷,微露哂意的道:「難道你方才悔過只是裝出來的,否則為何又無話可說?」

玄陽子雙拳緊握,霍地沉聲道:「碧旋與青鸞兩位女俠的性命既然是晚輩所累,那晚輩自然該承擔責任,將這兩條性命還予前輩。」

雪玉觀音聞言秀眉一蹙,顯然不解其意,玄陽子連忙解釋道:「晚輩聽聞目下尚有四名位列鎮魔錄的魔頭在逃,所以晚輩願竭盡全力擒殺其中兩名,便當作是對前輩的贖罪,不知前輩能否接受?」

雪玉觀音略一沉吟,卻是不以為然的道:「你有誠意雖好,卻未必有如此能為,何況本座如何能夠信你?」玄陽子神色肅然,斬釘截鐵的道:「完成使命之前,晚輩自請逐出崑崙派,甘受棄徒之名。」

群雄聞言登時議論紛紛,須知身遭派門驅逐,於武林中人而言乃是奇恥大辱,況且玄陽子又是掌門大弟子的身份,如此說來已是頗見決絕了。

雪玉觀音目光漸轉柔和,終於微頷首道:「你既然有此決心,本座也不為難你,那秦傲天已可算作是你生擒,四魔之中你再擒殺一名便可。」

玄陽子聽罷不知是感激還是羞愧,一時之間呆立當場,苑崑崙卻搖頭輕嘆道:「城主未免太過寬待這孽徒了,苑某亦覺受之有愧。」

雪玉觀音淡淡的道:「這便夠了,還請各位元首恕本座獨斷。」說罷鄭重合十為禮。燕行天欠身還禮,接著朗聲道:「城主既有裁決,此事便依城主之意。玄陽子你也當謹記使命,不可令我等失望。」

玄陽子站起身來,向眾元首鄭重躬身施禮,之後便舉步融入了人群之中。真如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低頭拭淚間喃喃自語道:「萬幸城主慈悲寬宏,大師兄你呀……唉……」

端陽子則拊掌笑道:「這便無妨了,大師兄一人或許力有不逮,但咱們師兄弟聯起手來,擒殺個把魔頭想必不在話下。」真如瞥了他一眼,幽幽的道:「可是以大師兄的脾氣,又怎會允許咱們相助?」

端陽子微笑著道:「只要小師妹開口,大師兄還不是百依百順?」真如臉上一熱,轉臉輕嗔道:「二師兄請勿胡言……難道我便是個愛求人的?」端陽子心下瞭然,連忙告罪道:

「是我多嘴,師妹莫怪,咳……下來便要審判那些魔頭,我還得再去巡視,師妹請儘早尋大師兄商議為要。」他說罷便逕自轉身離去,真如暗自一嘆,目光又重新投向演武場中。

此時人群中忽然掀起一陣巨大的喧譁,讓本來肅穆莊嚴的場面頓顯雜亂之相,循聲望去之際,但見兩位年輕修者,正押著一名衣衫襤褸的罪囚穿過人群而來。

兩位修者均背負長劍,其中一位居然還攜了一副弓箭,形象著實有些奇異。群雄似乎對那罪囚頗為仇恨,怒罵詛咒之聲響徹周遭,而那罪囚反而一派傲然,直將群雄視若無物。

驀地只聞一聲清嘯,躁動的人群終於冷靜下來,勉強讓開了一條道路,讓兩位修者將罪囚押入。喬訥目光冷肅,壓抑的聲音沉喝道:

「罪犯殺人魔王秦傲天,凈宇教創教十二魔王之『暴影』,鎮魔錄列名第三,受武林正義盟審判!」瞬間的寂靜之後,又是一片震天價的歡呼,因為這意味著真正的公審大會正式開始了。

殺人魔王秦傲天,七年來武林中人誰也不會稍忘這個名字,它所代表的血腥與殘酷,可以令人在青天白日之下亦不寒而慄,它所包容的罪惡,用遍長江黃河之水也無法洗凈。

如果詛咒可以殺人的話,他被殺死的次數絕對不會少於天上繁星的數目,群雄對這個名字刻骨的仇恨,令他們幾乎忘卻了所處的環境,不由自主的想要衝向這來自地府的魔王,討還那如山似海的血債。

喬訥又是一聲清嘯,暫時制止了群雄的鼓譟,而秦傲天則被兩位修者合力摁倒,屈膝跪落於地——他此刻全身魔功盡廢,畢竟是再難逞凶了。

曾經的殺人魔王,如今的階下之囚,秦傲天佝僂著腰,又兼半身浴血,甚至根本看不清面容。燕行天打量著這一團血污,雙目之中已現寒光,頓了頓方沉聲道:「下跪的是秦傲天嗎?」

秦傲天頭都不抬,只是冷笑道:「明知故問。」蓋因他武脈被毀,這句話也說得有氣無力,除了一些大家高手之外誰都沒能聽清。

燕行天神色不變,緩緩點頭道:「罪犯秦傲天,你夥同葉行歌、封無極等十二魔王,組織凈宇邪教,網羅天下魔頭為禍武林,到如今可願認罪嗎?」秦傲天虎目一張,厲聲叫道:「本座無罪!」

燕行天目光更冷,緊盯著他道:「你殘暴不仁、濫殺無辜、手段殘酷、令人髮指,你名下血案數百起,天下人人稱你為殺人魔王,難道還敢自稱無罪嗎?」

秦傲天想要縱聲大笑,但因著中氣已失,聽起來倒像是在哭號,隱約斷續著道:「本座自比上天之刀,承天命滌盪世間污穢,何罪之有?!」

狂傲的情態,狠戾的語言,再次激起一片憤怒之聲。蘇琬珺身旁的一位美貌少婦,此刻已經氣得渾身顫抖,忍不住慟呼道:「惡魔!我華山派究竟有何污穢?你給我說清楚!」

這少婦約摸二十四五歲年紀,此刻雖是一身縞素,但看起來依舊艷麗無匹,尤其一雙鳳目頗見神韻,敢情正是故華山派掌門呂旌揚的遺孀、人稱鳳尾劍的柳含煙。

秦傲天似是聽出了她的聲音,縱聲豪笑道:「原來是四兒呀,哈……我神教於崑崙山開宗立派,你華山派偏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攪風攪雨,正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話你難道沒聽說過嗎?」

柳含煙的神情更見忿怒,顫聲厲斥道:「惡魔!這……這難道就是你的道理嗎?!」說話間已是止不住的淚水紛披,觀之好不惹人憐惜。

蘇琬珺同情的握住她的玉手,柔聲勸慰道:「柳女俠莫要太過激動,似這等禽獸之徒,燕先生定不會容他逃脫罪責。」柳含煙忍著眼淚點了點頭,同樣握緊她的手掌,看過來的目光中卻頗有欣羨之意。

燕行天待眾人冷靜下來,才又向秦傲天道:「你淫邪好色,多行欺男霸女之事,這難道並非罪過?」秦傲天脖子一梗,理直氣壯的道:

「女人不過是上天獎賞給英雄的玩物,一個女人能被像本座這樣的蓋世英雄親近,那是她的福氣,本座又何罪之有?」柳含煙直聽得嬌軀劇顫,淚水再次奪眶而出,顯然這話又觸及了她的傷心事。

燕行天冷睨著面前振振有詞的殺人魔王,終是哂然道:「秦傲天,你滿口狡辯、自以為是,難道竟沒有半點悔過之意?你若是還稍有悔過之意,罪者倒能考慮留你一命。」

秦傲天尚未回答,群雄已一片譁然的叫起來道:「秦傲天百死莫贖,怎能留他活命?!」「殺人魔王死有餘辜,燕先生萬萬不可姑息呀!」「其他人也就罷了,可這魔鬼絕對饒他不得啊!」……

滿耳請命之中,只聽秦傲天模糊的聲音哈哈笑道:「聽到了嗎燕老匹夫,你也不必再白費心機妄想本座認罪了,反正無論如何都是一死,本座又豈會讓爾等如願?」

他說著亂髮一甩,一派視死如歸的架勢,無奈那位攜帶弓箭的修者卻順勢一拳砸在他背上,同時冷笑著道:「行了吧殺人魔王,既然都已經作了狗熊,再充英雄還有什麼意思?」

這修者亦是玄陽子的同門師弟,道號瑞陽子,手下能為著實不弱。秦傲天被這一拳砸得不輕,頓時彎腰一陣劇咳,另一名押解的修者靖陽子見狀瞪了自家師弟一眼,俯身為秦傲天略施救治。

苑崑崙見狀也略顯尷尬,丐幫幫主管千里則嘿嘿一笑道:「苑掌門的高徒生擒殺人魔王也就罷了,現下另一位高徒又有意一舉將他打殺,嘖……貴派還真是準備要占盡風頭那。」

這位丐幫幫主面色皴黑,亂髮直如鴉巢,手中的綠玉杖頗有節奏的敲擊著自己的小腿,著實頗見悠閒自在。苑崑崙聞言眉頭一皺,雪玉觀音目光中也微露嫌惡之色,看來似是與管千里有些不睦。

燕行天將三人的情態盡收眼底,卻並未加以干涉,只是清咳一聲道:「如此也罷——各位同道聽真,殺人魔王秦傲天罪行累累,更加不思悔悟,實在該處極刑……」

群雄頓時爆出一片雷鳴般的歡呼,孰料燕行天卻又提高聲音道:「……不過罪犯名下血案無數,恐怕難以令各位都來執刑復仇……」

群雄心道有理,慢慢安靜下來,且看他有何計議。此時秦傲天也緩過了一口氣,兀自啞笑著道:「不錯啊燕老匹夫,這倒是個大難題,畢竟本座也只有一條命那。」

燕行天沒有理他,環視全場間淡淡的道:「罪者記得棲鳳宮後山有一處絕谷,終年冰封雪飄、鳥獸絕跡——苑掌門,敢問罪者有無記錯?」

苑崑崙不無欽佩的道:「不錯,此地名喚絕死谷,派內古志曾有記載,苑某也曾實地勘查過,情形確如燕先生所說。」

燕行天微頷首道:「那就是了——罪者提議將秦傲天囚禁在這絕死谷中,令其受盡凍餓折磨而死,以天地造化結束其畢生罪業,如此眾人也不必再為爭奪刑權而起衝突,各位同道以為如何?」

群雄頗感意外,一時之間議論紛紛,燕行天心下有譜,又轉向眾元首道:「各位意下如何?」眾元首面面相覷,還是少林掌門通明大師首先合十道:

「阿彌陀佛,此法深合我佛慈悲之宏願,老衲衷心贊同。」通明大師已經年屆六十,頜下鬍鬚也已花白,但雙目之中仍然神光熠熠,可見修為不凡。武當掌門太玄道長則冷冷的道:

「受盡折磨,好……很好,就是這樣。」這位道長陰沉的臉上從來不見笑容,也一向以殘酷狠戾著稱,既然連他也提不出更好的辦法,群雄自然只有服膺。

柳含煙卻似是對這樣的裁決有些不滿,顰眉訥訥的道:「這怎麼成……萬一這惡魔受不住折磨咬舌自盡了,那豈不是太過便宜了他?」

蘇琬珺微微一笑道:「柳女俠不必擔心,秦傲天這魔頭一向倔強狠暴,燕先生也早已看透了他,自戕對他這種所謂「英雄」而言絕對是最大的恥辱,所以他一定會死扛到最後的。」

柳含煙似有所悟,輕嗯一聲道:「這話倒也沒錯……不過總歸是夜長夢多,萬一有妖魔餘孽結伴來救走了他,那不是弄巧成拙了麼?」

蘇琬珺尚未開口,樊飛已淡笑道:「那不是弄巧成拙,而是正中下懷了。因為秦傲天咽氣之前,絕死谷必會排下天羅地網,若是幸運的話,玄陽道兄連下山都可以免了。」

柳含煙恍然一悟,不禁羞赧的道:「原來如此……妾身駑鈍,讓兩位見笑了。」蘇琬珺卻白了樊飛一眼,嬌嗔著道:「我們女兒家說話,要你來插什麼嘴,難不成是想跟柳女俠搭訕?」

她這廂櫻唇一嘟,儼然打翻了醋罈的模樣,倒惹得柳含煙更加侷促,慌忙勸解道:「蘇姑娘莫要說笑,樊少俠與你乃是人中龍鳳、神仙眷侶,而妾身不過是一名未亡人,怎麼可能……」

樊飛也難掩尷尬之色,一臉無辜的看著蘇琬珺,蘇琬珺卻故意轉過身去,挽著柳含煙的手臂道:「柳女俠莫怪我小心眼,這登徒子一見到美貌女子就愛打歪主意,咱們不睬他是正經。」

柳含煙又是羞怯又是抱歉的看了一眼樊飛,卻見他隱約露出幾許悠然之色。明白兩人不過是在打情罵俏,柳含煙好笑之餘卻不免感懷身世,心頭更生出一絲惆悵。

此時已確定將被投入絕死谷的秦傲天卻縱聲大笑道:「哈哈哈……燕老匹夫你真是了解本座,不過就算本座死得慘一點,這輩子也算活夠本了。」

「哈哈哈……本座權傾武林,手下教眾千萬,本座娶了二十九房貌美如花的妻妾,本座親手砍掉了不知多少人的頭顱。」

「哈哈哈……燕老匹夫你武功雖好,卻偏偏不肯殺人,平白錯過了那世間至極的快感,哈哈哈……」

最後的狂笑見證了魔王的迴光返照,卻也引起了群雄一片激憤的怒吼,柳含煙剛剛平復的心情瞬間又是一陣抽緊,眼中亦滿蘊痛苦的淚水。

蘇琬珺見狀輕輕攬住她的肩膀,柔聲低語道:「柳女俠……咱們不睬他。」相同的話語,不同的含義,柳含煙頓覺心中一暖,又抬頭看看旁邊樊飛臉上溫和的笑容,眸子裡終於也露出一抹堅強和決絕。

秦傲天依舊狂笑著道:「燕老匹夫你看到了嗎,這些污穢的庸人一片鬼哭狼嚎,不是因為憎恨本座,而是因為嫉妒本座啊!哈哈哈……他們實際巴不得能跟本座一樣呢,你為他們出頭又有什麼意義?」

燕行天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瑞陽子和靖陽子對視一眼,押著狂笑不止的秦傲天由後方退出了演武場,只留下一片群情激憤。

許久之後,憤怒的群雄才慢慢安靜下來,燕行天以目示意喬訥,喬訥立時沉聲道:「罪犯血獅匡禺慶,鎮魔錄列名第十;霸刀邪皇郭奉天,鎮魔錄列名一十八;勾漏魔神宋北溟,鎮魔錄列名二十九;」

「花浪子謝青衣,鎮魔錄列名四十五;冷香女蒲靜靜,鎮魔錄列名八十七;受武林正義盟審判!」鎮魔錄共列百名魔頭,其中大部分已被群雄殲滅,而遭生擒者便已經全在這裡了。

十名崑崙派弟子,每兩人押著一名魔頭魚貫進入場中,而滿面肅穆的赤陽子則走在最後壓陣。燕行天的目光掃過五人,最終落在了唯一的女性、以御使毒蠱聞名的苗疆五仙教教主、冷香女蒲靜靜身上。

不見半分喜怒,只聞燕行天緩緩的道:「蒲靜靜,你可知罪?」蒲靜靜身著一件殘破的石青色羅衫,一條煙灰色的百褶湘裙,烏黑的秀髮披垂至腰際,蒙在面上的黑紗則更加讓她多出幾分神秘和詭異。

只見她先不回答燕行天,而是向一旁的苑崑崙盈盈拜倒,輕啟朱唇道:「多謝苑掌門昨日護面之恩。」她的聲音異常柔和,舉止亦優雅得體、落落大方,實在很難把她和「魔頭」這兩個字聯繫在一起。

苑崑崙面沉似水,只是微微頷首示意,而他身旁同樣面蒙輕紗的雪玉觀音則輕輕一嘆,深凝的目光之中隱見悲憫之意。

蒲靜靜緩緩站起,轉身面向燕行天,聲音雖低卻無比從容的道:「燕先生所言不差,妾身自知罪孽深重,情願接受任何制裁。」

話音方落,卻聽跪在她身旁的花浪子謝青衣柔聲道:「好妹妹你何必如此屈服,難道還寄望於這些人會饒過我們麼?哈……我們作對同命鴛鴦,黃泉路上能夠相伴,豈不也是一件美事?」

此人衣破衫爛、狼狽不堪,再加上武功被廢,本已顯得有氣無力。但他說起話來還偏要極盡溫柔,聽在耳中就像癆病鬼在低吟,再也不復昔日的倜儻風流。

蒲靜靜厭惡的轉過臉去,冷冰冰的道:「我是齊郎的妻子,縱然他已經不幸身故,也沒有人會允許你這般輕薄我。」她這話雖是對謝青衣所說,雙眼卻看向燕行天,目光中微露乞求之色。

此時群雄卻爆出一片鄙夷之聲,隱隱還能聽得「死到臨頭還不忘打情罵俏,當真是無恥妖女!」「一對姦夫**,好不要臉!」之類的謾罵聲。

柳含煙見狀不禁蹙眉道:「這冷香女也是個苦命人啊……對了蘇姑娘,她是被你生擒的吧?」蘇琬珺淺淺一笑道:「說來慚愧,這冷香女與我對敵之時似乎毫無拚死之心,倒像是故意被我擒住似的。」

柳含煙苦笑一聲,卻是欲言又止。蘇琬珺察言觀色,明白她必是知曉一些隱情,但她既然不願說,自己也只好不問了。

這時蒲靜靜幾乎已被群雄的謾罵聲淹沒,單薄的身子也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晶亮的眸子裡儘是屈辱與悲哀,直直的盯視著燕行天。

燕行天似無所覺,只是淡淡的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冷香女你既想贖罪,又何必對這點屈辱耿耿於懷呢?」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蒲靜靜卻聽得如遭雷殛,委屈的淚水終於也跟著奪眶而出。

只見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嘶啞的道:「燕先生……妾身雖然殺過人、作過惡,卻從未刻意羞辱過對方,難道你所謂的正義,就允許這樣無中生有的誣衊和侮辱麼?」

不待燕行天回答,謝青衣已自乾笑道:「好妹妹你真傻,這些所謂的正道本來便都是這般德性,你又何苦跟他們認真呢,再者你我之間又豈是真的『無中生有』?」

蒲靜靜直氣得嬌軀劇顫,此時卻忽聽一個爆雷般的聲音喝道:「謝淫棍你給我住口!要是旁人倒也罷了,可你再敢往靜靜身上亂潑髒水,我老匡第一個不放過你!」

群雄悚然一驚,目光齊齊投向那發話的鎮魔錄第十魔頭——血獅匡禺慶。此老天生異相,面容猙獰可怖,鬚髮皆呈枯黃。此時他雖然武功被廢,但方才這雷霆一怒之下,依然足稱凶光畢現、神采飛揚。

群雄只是微微一震,隨即便又是一片怒喝斥罵之聲。謝青衣雖然行事放蕩不羈,但對於此老卻似乎頗為畏懼,苦笑一聲便不敢再說。

蒲靜靜暗向匡禺慶投去感激的一瞥,燕行天亦把目光轉到他身上,微一頷首道:「血獅果然好血性,可惜偏偏身入魔道,如今淪為階下之囚,你可曾有悔悟之心?」

匡禺慶縱聲大笑道:「悔悟?哈……免了!成者王侯敗者賊,後悔能有個屁用,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就是!——只不過燕老兒你今天這事情做得太不地道,擺個臭架子欺負女流之輩,哼!算什麼東西!」

他說罷又看看其他眾元首,分明鄙夷的道:「要照我老匡來看,你多半是跟這班土雞瓦狗混在一起太久,那點仙風道骨都被他們帶沒了,也只剩下些齷齪無恥的念頭了吧?」

他話音方落,那位霸刀邪皇郭奉天也冷笑著道:「匡老說得不錯,燕老兒,郭某輸給你心服口服,卻不服你身邊這班酒囊飯袋。」此獠年約四十,生得吊眉環眼,陰邪中透著霸氣,顯然也非易與之輩。

燕行天神色如常,不溫不火的道:「兩位當真是見縫插針,死到臨頭還不忘挑撥離間。但正義盟組建至今,早已精誠一致、堅如磐石,又豈是你們三言兩語所能撼動的?」

郭奉天聞言陰沉一笑,匡禺慶亦哈哈大笑道:「罷了罷了,輸便輸了,再動心機也是白費。燕老兒啊,我老匡的一條命就放在這裡,要如何炮製都隨你的意,可要我低頭認罪,那你就是白日做夢嘍!」

他這一派視死如歸的氣概倒真頗有魔梟風範,不愧是鎮魔錄列名前十的人物。孰料就在此時,卻忽聽一個蒼老聲音哭號著道:

「燕先生……燕先生饒命啊!老奴認罪……老奴全都認罪!可老奴的一切罪過都是葉行歌、汪藏玄、上官鐸這些魔王罪魁逼迫的啊……燕先生明鑑啊!……」

敢情說話之人正是那位勾漏魔神宋北溟,但見他體態臃腫,鬚髮皆白,一張四喜臉上倒也頗見福相。無奈此時涕淚橫流,哀哀哭叫,直如風中殘燭,哪還有半點「魔神」的法相?

雖然哭得聲淚俱下,可他的話卻立刻便被群雄憤怒的反駁和咒罵淹沒,修為高如燕行天者也難以聽清他在說什麼了,只能看到一個醜惡的靈魂在作著最後徒勞的掙扎。

他這一番做作下來,不僅血獅匡禺慶厭惡的啐出一口濃痰,連帶郭奉天和謝青衣也面現鄙夷之色,只有蒲靜靜的眸子裡隱隱透出一絲不忍。

燕行天並不理會,又轉向謝青衣道:「花浪子,你可願認罪?」謝青衣竟是粲然一笑,慢悠悠的道:「燕老兒,你一向自稱『罪者』,那麼以你所見,到底何者為罪?」

燕行天凜然道:「以己之私慾好惡,害人之性命利益,此即是罪。」謝青衣點點頭道:「那就是了,依你所言,謝某倒也不諱其罪,但你今日以己之私慾好惡欲取我性命,難道便不是罪麼?」

群雄聽他如此詭辯,不由得義憤填膺,一時斥罵之聲不絕於耳。燕行天卻是緩緩搖頭道:「花浪子,罪者今日雖是害人性命利益,卻並非單純以己之私慾好惡,你可明白?」

謝青衣為之一哂道:「好個不以己之私慾好惡,那就是以所謂『正義』了?哈……那何者又為正義呢?」燕行天並未遲疑,當即朗聲道:「天下為公,是謂正義。」

謝青衣冷笑一聲道:「好個天下為公,那何者為公?」匡禺慶聞言不耐煩的道:「蠢蛋,不是母就是公,不是正就是邪,辯那麼多有什麼用?」

他這話雖然有渾鬧的成分,卻也頗見憤憤之意。謝青衣心知肚明,臉色更見坦然,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挑釁似的覷定燕行天,倒要看這一手扭轉乾坤之人如何回答此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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