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兄」一語既出,「方兄」登時一怔,此時卻見樓頭端坐的一條大漢站起身來,逕自來至這桌最後一個座位坐下,一雙隱現碧色的隼目只是隨便掃了「方兄」一眼,之後便牢牢盯在了「蓉兒」身上。

「方兄」見狀立刻便醒悟此人的身份,滿心驚詫間只聽「蓉兒」嬌聲瀝瀝的道:「這位朋友不知該如何稱呼,尚老闆能否為奴家引薦?」

「尚兄」正待答話,那最後落座的大漢卻已哈哈一笑道:「山野村夫名號不值一提,蓉兒小姐喚我『老宮』便是。」

「方兄」聞言登時沉下臉色,反倒「蓉兒」不以為忤,只是輕笑著道:「哦?看來閣下想當奴家的『老公』是麼?」

「老宮」仍是直勾勾的盯著她,滿面激賞的道:「蓉兒小姐不但人長得美,而且還如此冰雪聰明,『老宮』我現在可是愈發喜歡你了。」

此人身上自有一派狂放桀驁之氣,竟讓「蓉兒」也禁不住心生異樣,「方兄」在旁覷得分明,不忿之下提高聲音道:

「尚兄、宮兄,想必你們兩位早就盯上了我和小姐,所以今天才在這兒守株待兔吧?」「尚兄」乾笑一聲道:「方兄太謙虛了,似你這般狡猾多詐,該叫做狐狸才更合適,咱們哪敢把你當成兔子呢?」

「老宮」卻哂然道:「事情還得分開說,這位方兄一向膽小如鼠、畏縮怕事,恐怕連兔子都比不得。如果沒有咱們這些老兄弟從旁幫襯,他恐怕真會呆頭呆腦的撞死在樹上,讓旁人撿了現成便宜那。」

他二位一搭一唱說得順口,「方兄」卻更氣得七竅生煙,咬著牙斬釘截鐵的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二位既然本錢雄厚,大可聯手再去豪賭一把,但兄弟我是決不參與的!」

「尚兄」搖頭一笑道:「方兄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這場賭局咱們已經是勝券在握,賭本自然越大越好。即便方兄自己不想發財,可總得為蓉兒小姐的未來多做些打算吧?」

「方兄」聽他又來挑撥離間,頓時只覺頭疼不已,此時只聽「老宮」也幫腔道:「尚兄說得好啊,方兄畢竟黃土都埋半截了,發不發財也沒什麼打緊,可蓉兒小姐正當妙齡,難道非要跟他潦倒下去?」

「方兄」招架不住,只能把詢問的目光投向「蓉兒」。「蓉兒」略一沉吟,終是嫣然一笑道:「兩位老闆既然如此熱心,那咱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日後還要多多仰仗兩位,奴家在此先敬你們一杯。」

她說罷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尚兄」和「老宮」相視一笑,也各自滿飲一杯,「方兄」卻是無聲一嘆,下意識的掰斷了手中那雙竹筷。

忠武鎮東的岳氏祖宅荒棄至今已近十載,但半月之前忽然傳出風聲,言道本鎮首富婁寶錫婁大善人終於打通上下關節,將荒宅納入自己名下,並且欲圖除舊布新,廣納聲色以娛大眾。

風聲不脛而走,鎮中百姓一時議論紛紛,孰料今日午後婁大善人緊急邀齊本鎮三老,於岳氏祖宅大門外鄭重聲明,所謂「除舊布新」之說純屬子虛烏有,任何人等若再敢造謠誹謗,婁大善人必不輕饒。

事態急轉直下,委實令人大跌眼鏡,尤其婁大善人今日竟還痛陳肺腑、聲淚俱下,不遺餘力讚頌岳氏一門忠烈孝悌,最後更加痛下詛咒,言道今後若還有誰敢覬覦岳氏祖宅,必定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難得一見婁大善人如此善言善行,圍觀百姓亦不免奔走相告,直把個荒涼已久的岳氏祖宅外擠得門庭若市,恍似重現十年前的德儀榮光。

直至紅日西垂,嗓音已啞、幾近虛脫的婁大善人方打道回府,而圍觀百姓也逐漸散去,岳氏祖宅外依舊是慣常的門可羅雀,只不過為眾人多提供一樁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已是深夜時分,一條熟悉的人影緩步踱進久違的門庭,穿過前院和兩道月洞門,方來到後花園之中,他的腳步卻忽然頓住,悽愴的目光里微現錯愕,正望向面前那幢繡樓。

弦月高挑,星辰晦暗,本該杳無人跡的繡樓,卻赫見暖閣之中燈火通明,一條端坐讀書的身影映照在窗紙之上,乍看之下竟令人生出隔世之感。

恍惚只是一瞬,臉色卻轉冷凝——日間方才殺雞儆猴,晚上便有賊徒膽敢頂風作案,這豈非「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能的緊了緊背後的琢玉魔刀,岳嘯川疾步來至繡樓之前,方待徑直推門而入,轉念間卻只是食指輕叩,接著沉聲道:「內中可是主人,在下有事拜訪。」

門內傳來一聲輕咦,隨即便聽一人滿含欣喜的道:「來的是岳兄嗎?哈……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說話間門扉頓啟,但見一人笑臉相迎,敢情正是今日新結識的那位尹嘯風。岳嘯川暗暗點頭,當下不動聲色的道:「原來是尹先生,不知尹先生夤夜來此何為?」

尹嘯風尷尬一笑道:「岳兄莫要誤會,在下可不是梁上君子,只不過因為囊中羞澀,所以只能暫時鳩占鵲巢了。」

岳嘯川正自啞然,尹嘯風已殷勤的將他讓進屋內,同時試探著道:「岳兄你呢?莫非是只顧著行俠仗義,沒留神錯過了宿頭,這才也來到岳氏祖宅棲身?」

岳嘯川略一沉吟,終是點頭道:「大致如此吧,想那岳氏一門忠烈,應當不會怪罪你我僭越之過。」尹嘯風訕笑著道:「不錯不錯,總之是咱們有緣,不如在下這便去沽幾角酒來,請岳兄你喝一杯?」

岳嘯川擺擺手道:「不必了,尹先生既然囊中羞澀,在下怎好再讓你破費。」尹嘯風臉上一紅,正待出言解釋,岳嘯川卻已截口道:「對了,怎麼只有尹先生一人,令妹呢?」

尹嘯風搖了搖頭,苦笑著道:「小妹今天玩得太瘋,剛吃過晚飯便哈欠連天,早早上樓休息去了,唉……畢竟還是小孩子呀。」岳嘯川嗯了一聲,覷目間淡淡的道:

「尹先生挑燈夜讀,不知是哪家經典?」尹嘯風先是一愣,接著訕訕的道:「岳兄太抬舉在下了,在下不過是個假道士,混口飯吃而已,哪會有什麼心思讀書呢?」

說話間逕自袖中取出一部絹冊,遞給岳嘯川道:「岳兄你看,這多半便是岳家的族譜了吧?原來這岳家還是大宋忠武鄂王的後人,那可真是滿門忠烈啊。」

岳嘯川接過那絹冊,默默來至桌邊坐下,低頭翻閱片刻方輕嘆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岳家能興盛這許多年,也算得上祖宗庇佑、福澤綿長了。」

尹嘯風在他對面坐下,點頭附和著道:「說得也是,其實岳家這支自上三代開始便人丁單薄,官也越做越小。到了這位岳諱子騫老先生,犯事牽連被削職為民也就罷了,膝下居然連半個男丁都沒有。」

「所幸他那位獨生女兒人才出眾,招贅到這位岳諱世澤先生作乘龍快婿。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原來這『世澤』二字竟應了讖語,當真是劫數使然、令人徒呼奈何啊。」

他這廂兀自長吁短嘆,岳嘯川卻不禁皺眉道:「尹先生深夜秉燭,便是為了看這族譜嗎?」尹嘯風連忙搖頭道:「非也非也,單看這族譜畢竟有些無聊,可若結合這些天聽來的掌故,那便有趣多了。」

「比如岳兄你看這族譜上最後一位岳諱霄霆老兄,這位老兄可了不得,七歲考到秀才功名,十二歲便中了這洛陽府的解元公,方圓百里皆稱之為神童啊。」

他這廂正滿腔崇拜之情溢於言表,不料岳嘯川卻只是冷冷一哂道:「神童又如何,一旦斧鉞加身便唯有引頸就戮,既不能保護自己又不能保護他人,分明就是廢材。」尹嘯風呆了一呆,不禁苦笑著道:

「是啊……好比在下年已弱冠,卻連個秀才都考不上,明明連三腳貓的功夫都不會,卻還想跟岳兄你這樣的大俠一樣打抱不平。結果不僅不能成事,反而還連累小妹受苦,在下……可當真是廢材啊。」

岳嘯川不意會引出他這番話來,當即一正色道:「尹先生切莫誤會,在下絕沒有影射先生的意思,方才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尹嘯風倒是樂觀得很,立刻一掃先前那怨婦姿態,轉而熱情洋溢的道:

「在下就知道岳兄不是那種眼高於頂的人,咳……岳兄你看,咱們名字里都有一個嘯字,這是不是難得的緣分?」

「另外你名字里還有一個川字,川者流水也,在下名字里卻有一個風字,那咱們兩人相合不就是風生水起、大吉大利嗎?」岳嘯川只覺哭笑不得,片刻方違心的道:「尹先生好口才,在下衷心佩服。」

他這一誇獎,尹嘯風可更得意了,打蛇隨棍上的道:「知我者岳兄也~在下可不是只有這點本事而已。想我尹嘯風,雖然四書五經讀不進去,連個秀才都考不上,但其他雜書卻也讀了五……七八車。」

「所以若說到什麼三教九流、八卦術數、權謀機變、醫卜星相,在下雖然不敢說樣樣精通,但至少都還有拿得出手的貨色……」

眼見這位仁兄口若懸河,大有洪水泛濫的趨勢,岳嘯川當機立斷的道:「尹先生遊戲江湖、深藏不露,的確是位難得一見的高人,在下真心已經了解了。」

尹嘯風勉強咽下滿腹辭藻,頗見無奈的搖搖頭道:「岳兄啊,雖然你嘴上說得好像是在恭維在下,可心裡卻全不是那回事吧?」

岳嘯川輕咳一聲道:「尹先生這是哪裡話,倘若你和凰兒小姑娘果然沒有真才實學,那又怎麼敢隨便招惹這鎮上的地頭蛇呢?」

尹嘯風得意一笑,游目四顧間壓低聲音道:「所以說知我者岳兄啊,在下這便露一手絕活兒給岳兄看看。咳……在下觀岳兄氣色,似乎是有傷病纏身,而且至少已經困擾你半月有餘,不知可是如此?」

岳嘯川倒真是吃了一驚,沉吟間只聽尹嘯風志得意滿的道:「看來在下是說對了吧?哈……岳兄也不必太過緊張,在下絕對沒有惡意,而且在下還有十足的把握,能令岳兄康復如初。」

岳嘯川心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再加上畢竟藝高人膽大,索性便坦然道:「那麼依尹先生所見,在下這傷病是何來歷?」

尹嘯風哈哈一笑道:「岳兄這是在考校在下了,常言道『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在下也不用什麼望聞問切,張口便能道破岳兄此傷之由來——岳兄你定是被那千年魑魅附身了!」

不理會險些石化的岳嘯川,他接著又慷慨激昂的道:「岳兄別看在下只是個假道士,可這捉鬼降魔的本事卻是貨真價實的,今夜我便為岳兄盡展所能,定要降服你身上這隻千年魑魅!」

他說罷便自桌上的一隻藍布包袱里撿出一堆物事,竟果真是些黃符、硃砂、鎮魂鈴、鎖妖圈之類的法器。岳嘯川看得啼笑皆非,無奈嘆口氣道:「尹先生且慢,在下並非……」

尹嘯風卻不為所動,一邊擺放法器還一邊搖頭晃腦的道:「岳兄不必客套,雖說這法術頗耗元神,但為了能夠醫好岳兄,在下絕對義不容辭,嗯……剛買的桃木劍哪兒去了?」

他這廂舉著燈燭找來找去,卻偏偏找不到最重要的法器桃木劍,岳嘯川倒是正中下懷,便乾咳一聲道:「多承尹先生關照,只不過晚間尋物不便,索性待明日早起再說如何?」

尹嘯風滿臉都是尷尬之色,忽然間一拍腦門,苦笑連連的道:「是了,定是小妹這淘氣包跟在下搗蛋,那個……岳兄你且稍待,在下去去便回。」

他說罷便疾步往樓上而去,岳嘯川方待勸阻,但轉念間又忍了下來。不一刻只聽凰兒嬌脆的聲音自樓上傳來道:「……不給不給就不給,阿兄你要再硬搶,我可就折斷了哦。」

緊接著又聽尹嘯風氣急敗壞的聲音道:「小妹你怎麼這麼不懂事,阿兄要辦的可是正事,不是跟你開玩笑!」凰兒愈發得意,好整以暇的道:「就是這樣才好,不然怎麼能拿得住你?」

尹嘯風無奈癟聲道:「……怕了你啦,到底怎麼樣才肯把劍還我,岳兄還在下面等著呢。」凰兒不以為意的道:「我才管不著什麼岳兄哩,除非阿兄你告訴我窯子是什麼地方,否則這破劍決不還你。」

岳嘯川聽得大為愣怔,尹嘯風更加直欲撞牆,可也不知是使了什麼法子,片刻之後便見他陰沉著臉,手裡握著一口朱漆桃木劍,大踏步走下樓來。

岳嘯川正打算替他鬆口氣,孰料此時卻赫見一條嬌小身影也緊跟著跑了下來,一邊跑還一邊帶著哭腔道:「阿兄你卑鄙無恥、以大欺小!當心我告訴阿嫂去!」

凰兒身上的衣裙倒還算齊整,秀髮卻全然披在肩後,腳上也沒有穿鞋,竟然就這樣赤著雙足跑下樓來。尹嘯風幾欲崩潰,急忙上前擋住她的身子,勉強和聲道:

「小妹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能這種打扮拋頭露面,那什麼的意思阿兄以後再告訴你好不好?」凰兒卻不依的道:「不行!現在就得告訴我,不然我就跟阿嫂告狀,說你又跟其他漂亮女孩子搭訕了。」

尹嘯風欲哭無淚,強作鎮定的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是什麼人你阿嫂最清楚,告黑狀又有什麼用……」眼看這對活寶兄妹夾纏不清,岳嘯川終究也也沒法坐視,沉吟間揚聲道:

「凰兒小姑娘,那窯子……便是專門關押女子的大牢,是最為下作齷齪的地方。」凰兒立刻自尹嘯風肋下探出頭來,一臉驚訝的道:「大牢?岳老兄你說的是真的麼?」

尹嘯風急忙又擋住她,連聲附和著道:「那自然是真的,女孩子要是被關進窯子裡啊,那整日價都要給人嚴刑拷打,運氣好的呢就砍手砍腳,運氣不好的還要殺頭呢。」

凰兒唬了一跳,面色發白的道:「真的這麼可怕呀?難怪今天聽到那伙兒太保說起窯子,阿兄你就大動肝火。」尹嘯風趕忙正色道:「知道可怕就好,以後千萬別再隨便亂說這兩個字,記住了沒有?」

凰兒想是心有餘悸,難得乖巧的嗯了一聲,接著又探出頭來,對著岳嘯川眨眨眼道:「那個……多謝岳老兄,看在你這麼殷勤的份上,就算你不欠人家的了。」

岳嘯川不禁莞爾道:「那便多謝小姑娘寬宏大量了。」凰兒吐舌一笑,尹嘯風又在她耳邊勸說了幾句,終於哄得這位嬌縱小妹重新回到樓上安寢。

好容易將桃木劍歸位,看看法器已經齊備,尹嘯風卻是紅著臉道:「咳……岳兄見諒,小妹年紀還小,難免有些不懂事,請岳兄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岳嘯川微頷首道:

「尹先生言重了,令妹天真爛漫,不失赤子情懷,著實令人欣羨。」尹嘯風如釋重負,撓撓頭乾笑著道:「是是是……畢竟是小孩子嘛,岳兄你心地光明,抱一抱看一看也沒什麼,不算占她的便宜。」

岳嘯川正自一滯,尹嘯風已擺擺手道:「總之先不提她了,咱們辦正事要緊,在下這便為岳兄驅除那千年魑魅,讓岳兄再不受那侵元蝕陽之害。」

岳嘯川本來並未在意,但聽到最後一句卻不由得暗自動容,當下一皺眉道:「哦?尹先生莫非是指那……那隻千年魑魅,正在侵蝕在下的真元?」

尹嘯風胸有成竹的道:「那是肯定的,只不過岳兄你身上這隻魑魅已經修煉千年,竟然把自己偽裝的聖潔無比,連守護岳兄自身的丁甲神將也被它瞞過,所以才導致邪惡猖獗而久病不愈。」

岳嘯川心中雖不以為然,可又覺得他這話似乎還真有幾分道理,尹嘯風察顏觀色,愈發篤定的道:「其實咱們陽間諸般生靈,本身都自帶丁甲神將守護,這才能抵禦那些個邪祟穢物侵襲。」

「尤其似岳兄你這等超卓人物,身懷蓋世絕技不說,心地更加正直光明,所以丁甲神將的威能也遠超常人。無奈這魑魅極擅偽裝,丁甲神將並未將它當作敵人,這才是它最最惡毒之處啊。」

岳嘯川心念連轉,兀自沉吟不語,尹嘯風卻更加來勁,繼續口沫橫飛的道:「岳兄你有所不知,在下雖然只是個假道士,但對於玄門道術也是用心鑽研過的,尤其精通五雷正法降魔秘術。」

「岳兄你別看在下今日被那伙兒太保打得抱頭鼠竄、全無還手之力,那實際是因為在下不忍心用這等霸道法術對付他們。可這千年魑魅就不同了,對這等作惡多端的禍世妖物,在下從來都不會手軟。」

岳嘯川經過這段考慮,心中也打定了主意,終是點點頭道:「尹先生如此殷勤,在下也卻之不恭,只是不知道尹先生打算如何驅除這千年魑魅?」

尹嘯風一番勸說終於奏效,欣喜之下眉飛色舞的道:「岳兄願意相信在下便好了,至於這驅邪之法自然玄奧精深,但岳兄倒也不必太過擔心,咳……請岳兄稍移尊步。」

說話間他已引著岳嘯川來至廳中盤膝坐定,之後又在周圍擺好八張座椅,接著便奮筆疾書,一氣寫下了六八四十八張硃砂黃符,依次小心翼翼的貼在椅背之上,最後還在八張座椅上各點起了一支蠟燭。

等到忙完了這一圈,尹嘯風也著實累得滿頭大汗,喘了兩口大氣方鄭重其事的道:「岳兄你看,在下已經在你周遭布下了大羅丁甲周天陣,即是乾天、坤地、坎水、離火、巽風、震雷、艮山、兌澤。」

「六道丁甲神符正是固本培元之物,可以暫時代替你本身的丁甲神將守護真元,所以你現在要做的便是釋放自身真元,令其融入陣中。」

「而那千年魑魅一旦失去真元依附,必定會狂躁不安且威力大減,到時在下便以五雷正法配合岳兄自身丁甲神將之力,一舉將其擊殺。」

岳嘯川心下雖有疑慮,面上卻不動聲色的道:「尹先生所說在下大致已經了解,但這『釋放真元、融於陣法』……不知具體該如何做?」

尹嘯風沉吟著道:「這個麼……無非是澄思凝慮,清除私心雜念,化萬物為其一,化有形於無形,但使執妄之心一除,元神自然便可散入無極。」

岳嘯川瞭然的道:「原來如此,那麼在下盡力而為,勞尹先生多費心了。」尹嘯風慨然道:「無妨,就算岳兄難盡全力,在下也不過多耗費一點元神與那千年魑魅鬥法罷了,總之今夜定要誅此邪物!」

岳嘯川也不再多言,便即闔上雙目,默默提運真元,片刻之後他周身已升騰起一片清聖之氣,其中恍惚竟似有霞光溢彩流動。

尹嘯風暗暗點頭,正緩緩舉起那桃木劍,不料此時卻忽聽樓梯上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錯愕之下打眼望去,可由不得他眉頭一皺,心中叫苦不迭。

凰兒這回倒是穿上了繡鞋,頭髮卻仍舊沒有打理,只見她好整以暇的走下樓來,明眸流轉間饒有興味的道:「阿兄你們都這麼晚了還不休息,到底在搞什麼神秘勾當?」

尹嘯風為之氣結,勉強隱忍著道:「小妹,你平日再怎麼胡鬧都無所謂,但這回可不是開玩笑,你馬上給我回樓上睡覺去。」

凰兒小嘴一嘟,儼似委屈的道:「人家也想好好睡覺咯,可誰讓你們在下面嘀嘀咕咕的說個不停,還叮零咣啷翻箱倒櫃的,這讓人家怎麼睡嘛。」

尹嘯風情知岳嘯川此刻真元逸散,已經無法壓制傷勢,心焦之下不由得峻聲道:「小妹你怎麼這麼不聽話!立刻給我上去!」

他不生氣也還罷了,這一生氣竟又惹出了凰兒的小性,只聽這小姑娘鼻中一哼,索性扮個鬼臉扭過頭去,分明不再理會他了。

尹嘯風看看無法,只得妥協道:「好……你要待在這兒也行,不過千萬不能亂說亂動,更加不能打擾到我,聽清楚了沒有?」

凰兒雖是淘氣,卻也並非不知輕重,眼看自家兄長已經服軟,便也就坡下驢的唔了一聲。尹嘯風這才鬆了口氣,念念有詞間逕自闔上雙目,接著便手擎那口桃木劍,繞著八張座椅緩緩走動起來。

正反各走過六圈之後,只見他的腳步逐漸加快,手中的桃木劍也跟著揮動開來。劍勢雖然沉凝而和緩,卻與那疾勁的步伐毫無違和之感,反而還隱隱透出一派玄妙仙風。

劍風揮灑之際,驀地只聽尹嘯風輕喝一聲,本來沉緩的劍勢陡轉疾利,一瞬間竟而破空生嘯,嗤的刺向岳嘯川頭頂的百會穴!

那邊凰兒見狀險些驚叫出聲,但畢竟還是強自忍了下來,反觀岳嘯川依舊巋然不動,渾似並未將這直刺死穴的一劍放在心上。

桃木劍赫然點中嶽嘯川頭頂,卻只是一觸即分,尹嘯風翻腕收劍,而劍勢也再次慢了下來。

凰兒如釋重負,不由自主的往岳嘯川臉上瞧去,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竟覺得這位岳老兄似乎與今日初見之時大有不同,渾身上下全然不見半分殺伐凶戾之氣,只透出一派莫名祥和。

她這邊兀自納罕,尹嘯風卻是腳步不停,每隔數圈便出劍刺向岳嘯川,而每一劍也必定攻向他身上的一處死穴,直把個凰兒看得咋舌不已。

隨著不斷的旋轉,尹嘯風出劍的頻率也越來越快,開始只是六到七圈才出一劍,不一刻已是三到四圈便出一劍,到最後更是每圈便出一劍。

他雖是雙目緊闔,認穴卻是奇准,而這每一劍顯然都極耗真元,此刻只見他額上的汗水已如泉涌一般,但腳下的步伐卻是絲毫都沒有減慢。

岳嘯川周身的清聖之氣亦生髮至極限,逐漸形成一片氤氳華光,正是七寶匯聚、萬佛朝宗之像。凰兒一雙明眸一眨不眨的盯在他臉上,滿面驚詫之中更顯露出幾分痴迷,雙頰也不由自主的泛起了紅暈。

而此時的岳嘯川卻另有一番觀感,那桃木劍鋒每次點中他身上,便有一道柔和而熨帖的真氣迅速向周邊蔓延。

隨著被點中的穴位越來越多,真氣的蔓延也逐漸鋪展開來,漸漸的已在他周身形成一張綿密貫通的無形之網。

這張網不僅連接了他身上自行封閉的幾處要穴,更將那鬱結的強橫力量吸納其中,之後再逐漸釋放出來,而這也正是那片氤氳華彩的源頭。

岳嘯川本來還有三分戒心,但這般奇妙熨帖的感覺卻令他驚佩之餘亦全然放鬆,漸漸的只覺得靈台一片空明,恍似已與天地造化合而為一。

不過一炷香的時光,尹嘯風已堪堪轉過了一百單八圈,最後只見他掠至岳嘯川背門,手中桃木劍倏地點出,堪堪正刺中嶽嘯川身上最後一處死穴——厥陰俞穴。

岳嘯川周身華彩瞬間為之激盪,倏忽竟閃過一圈耀目金光,而他頭頂的百會穴處更加聖氣瀲灩,雲蒸霞蔚之中直如神佛降世。

而與此同時,尹嘯風卻是踉蹌著跌坐在地,只見他單手高高托起桃木劍,緊接著噗地一口鮮血噴在劍身之上,那桃木劍立時如遭火炙,竟是轟的一聲瞬間便化作了飛灰。

尹嘯風來不及擦乾嘴角的血跡,先仔細打量了岳嘯川片刻,這才微一苦笑,喃喃自語道:「岳兄啊……你可當真讓我……哈……」

說話間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他又轉目向樓梯旁的凰兒望去,只見自家小妹此刻櫻口微張,俏臉燦若丹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岳嘯川,面上更露出一片如痴如醉的奇異神情。

尹嘯風暗自啞然,勉強提氣站起身來,緩步走到凰兒身前,舉手便捂住了她的眼睛。凰兒嬌軀一震,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細聲呢喃著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啊,還是神仙……是來接我的嗎……」

尹嘯風湊到她耳邊,沉聲低喝道:「小妹你做夢了,是我呀。」凰兒輕咦一聲,分明疑惑的道:「阿兄?……怎麼會是阿兄的聲音?應該……應該是你才對呀……」

尹嘯風又加重語氣道:「小妹你方才睡著了,夢裡的事情都不是真的,現在趕緊醒過來吧。」凰兒卻依舊恍惚的道:「做夢?不是真的?嗚……天好黑,我不要醒過來……」

尹嘯風順勢放下手來,緊接著謔聲道:「小妹……小妹,哎呀小妹你可真有能耐,站著都能睡著,這一招什麼時候教給阿兄呀?」

搖曳的燭光驟然映入眼帘,凰兒登時一個激靈,迷濛間兀自咕噥著道:「睡著了?怎麼會……啊對了——岳……」

回神之際連忙向岳嘯川看去,卻見他周身的氤氳之氣已然消失不見,臉上的神色也已恢復如常。凰兒不由得一怔,自言自語的道:「這……真的是做夢麼?阿兄你剛才看見沒有,岳老兄身邊好多……」

尹嘯風笑著打斷道:「好多什麼啊,是說你這個淘氣包,自己吵著要下來看,結果看沒幾下就兩眼一閉睡了過去,鼾聲打得比你阿嫂都響,差點吵到我知不知道?」

凰兒一張小臉登時脹得通紅,不由分說便亂拳捶向尹嘯風,一邊還嬌嗔著道:「阿兄你就會亂說,人家哪有打鼾,你……你血口噴人!」尹嘯風不禁莞爾道:

「唷~敢做不敢當嗎?岳兄運功還沒結束,你可別打擾到人家。」凰兒聞言立時住手,先偷瞄了岳嘯川一眼,這才忸怩著道:「他……人家才不管他的死活,阿兄你再冤枉人家,人家就告訴阿嫂……」

她嘴上雖然說著不管,聲音卻著實低了不少,尹嘯風正自暗生感慨,此時卻見岳嘯川雙目倏睜,隨即挺身一躍而起,徑向尹嘯風一抱拳道:「尹先生果然神乎其技,在下的傷勢已經大好了。」

尹嘯風欣然道:「神乎其技就不敢當了,不過在下這五雷正法的確是千年魑魅的剋星,岳兄這下總該相信了吧?」

岳嘯川微一遲疑,終是訥訥的道:「尹先生何必再諱莫如深,單憑這份精純無比的真氣與超凡絕俗的身法,尹先生已足可躋身當世高手之列了。」

尹嘯風撓了撓頭,儼似尷尬的道:「真氣……身法……在下實在聽不懂啊,呵……在下雖然還會幾手王八拳,但打架是絕對不成的,所以哪敢以當世高手自居呢?」

岳嘯川緩緩搖頭道:「尹先生忒謙了,你先前書寫黃符之物並非硃砂,而是紅玉仙芝粉末,至於那八盞蠟燭之上則附著了瑩月蛾卵,在下雖然不明白何謂五雷正法,但想必這等安排該與道術無關吧?」

尹嘯風登時呆住,半晌方訕訕的道:「哈……哈哈……是在下糊塗了,岳兄令妹孫女俠乃是藥物方面的行家裡手,在下這回可真是班門弄斧了。」

岳嘯川一正色道:「尹先生費心搜集靈藥,又不惜耗損真元為在下療傷,在下衷心感激不盡。倘若尹先生不棄,還請以真實身份相告,不必再如此做作。」

凰兒這陣已經悄悄挪到岳嘯川身邊,聞言也幫腔道:「就是說嘛,早讓阿兄你別又弄這一套故弄玄虛的把戲,這下丟人了吧?人家岳老兄這麼誠心誠意,我看……」

尹嘯風見狀暗自啞然,轉念間乾咳一聲道:「小妹你看什麼呀,剛才不就看得睡著了嗎?你看你轉眼就要及笄,可除了調皮搗蛋其他的卻什麼都不會,別說是岳兄了,連我這個阿兄都看不下去了呢。」

凰兒聽罷直羞得無地自容,小臉通紅間狠狠一頓足道:「阿兄你!……你死定了!除非你以後不再回家、不再見阿嫂,哼!」

她說罷便賭氣扭過身去,尹嘯風滿臉無奈之色,徑向岳嘯川苦笑著道:「唉……岳兄你看,我家小妹就是這麼個德性,如果跟令妹孫女俠相比,那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下可真是羨慕岳兄啊。」

岳嘯川看他一味顧左右而言他,瞭然之下只得一抱拳道:「尹先生說笑了,既然尹先生超然物外,不願捲入江湖風浪之中,那在下自然也不敢勉強,尹先生今後若是碰上什麼為難之事,在下必定……」

尹嘯風慌忙打斷道:「停停停……岳兄啊,就算咱們交情泛泛,你也不必盼著在下碰上什麼為難之事吧?還是你看在下不順眼,急著要一報還一報,然後立刻退避三舍呢?」

岳嘯川正自一怔,尹嘯風卻又輕描淡寫的道:「其實這也算不上什麼莫大恩惠,岳兄你若真覺得過意不去,日後再見之時請在下喝上兩杯就是。」

岳嘯川略一沉吟,鄭重抱拳道:「好,在下必定不負此約。」尹嘯風亦含笑點頭,接著一本正經的道:「人情債就是要欠著才好,今後有了岳兄這座大靠山,且看還有哪個不開眼的敢招惹我尹嘯風。」

岳嘯川聞言直是哭笑不得,此時卻聽凰兒哽咽著道:「死阿兄爛阿兄笨阿兄臭阿兄,拐到人就得意忘形,難道忘了是誰把岳老兄引薦給你的嗎?」

尹嘯風一拍腦門,儼似親切的道:「對對對,可不能忘了小妹的功勞,嗯~阿兄答應明天就給你買十串冰糖葫蘆,或者你一直吵著要的泥人張做的八仙過海也成~」

凰兒沒想到他居然又揭自己的短,氣結之下尖聲道:「阿兄你!……你去死好了!人家再也不要理你……嗚……」

她這廂哭著便向樓上跑去,岳嘯川則莫名其妙的道:「凰兒小姑娘似乎是受了委屈,尹先生不過去安慰一下嗎?」

尹嘯風看著凰兒蹬蹬蹬跑上樓,然後啪的一聲關上房門,這才幹笑著道:「小孩子嘛,也不能一直慣著……倒是岳兄你,這個……在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岳嘯川看他欲言又止,不禁詫異的道:「尹先生無須顧慮,有什麼話但說無妨。」尹嘯風點了點頭,低眉沉吟著道:「自古聖魔不兩立,在下先前認定岳兄功體清聖,所以才推斷侵害你者必為邪祟。」

「但經歷方才這一場『誅邪』儀式,在下卻發現自己簡直錯得離譜,因為那所謂的『千年魑魅』……的確是清聖無瑕的釋家精華。」岳嘯川默然片刻,這才緩緩的道:「所以尹先生得出了什麼結論?」

尹嘯風神色一正,一字一頓的道:「真相只有一個,那只能說明——」八支殘燭倏地同時熄滅,黑暗降臨同時唯聞清冷一語道:「——你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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