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聽尹嘯風一語道破,岳嘯川卻只是淡淡的道:「不錯,在下是魔。」尹嘯風不意他如此乾脆,怔了怔方輕嘆道:「岳兄難道不想解釋一下嗎,比如說你只是誤練了什麼魔道邪功之類?」

岳嘯川仍是淡然道:「若果真如此便也罷了,可惜事實卻正好相反。」尹嘯風不禁苦笑道:「看來在下猜得沒錯,岳兄雖然功體屬魔,卻修行了一門至聖心法,也因此才能運使佛門秘招明王誅鬼刀。」

眼見岳嘯川並未否認,他接著又緩緩的道:「無奈岳兄此次不知為何,竟遭這明王誅鬼刀勁力反噬,清聖之氣衝破護體神功直達魔元,致使魔元為之大損,所以才形成這難解之勢了吧?」

岳嘯川微頷首道:「雖不中,亦不遠矣,所幸尹先生身懷絕藝,在下才得以解脫這番苦厄。」尹嘯風乾笑一聲,連連搖頭道:「岳兄如此開誠布公,難道便不怕在下泄露你的秘密,令你身敗名裂嗎?」

岳嘯川目光凝注,語帶誠摯的道:「君子之交貴乎知心,在下若無這點識人之明,恐怕早已便墮身修羅煉獄了。」

尹嘯風微微一笑,眨眨眼道:「岳兄這是要籠絡在下嗎?須知活人總不及死人能保守秘密,在下方才施展過『赦生劍』絕藝,眼下正是最虛弱的時候,岳兄若要殺人滅口,可千萬不能錯過這良機喲。」

岳嘯川為之一哂道:「方才尹先生若要取在下之命,實在稱得上易如反掌,但你既然已經選擇『赦生』,便無須再假意試探了吧?」

尹嘯風眉峰微軒,終是嘆笑道:「岳嘯川,邪魔一隻,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拉貧道落水了?」岳嘯川目光澄澈,緩緩點頭道:「尹嘯風,歪道一名,難道竟沒有膽量嘗試『與魔共舞』?」

兩人一時相對莞爾,片刻方聽尹嘯風沉吟著道:「岳兄雖為魔道功體,卻能修成至聖神功,足見的確是武道奇才。然而功體與心法互為死克,畢竟會留下無窮禍患,不知岳兄可有覺悟?」

岳嘯川洒然一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幸在下使命已近終了,到時塵歸塵土歸土,禍患與否又有何妨?」

尹嘯風聽得一怔,不禁狐疑的道:「岳兄這話甚是悲觀,難道你竟然相信佛家所謂宿命輪迴那一套?咳……佛門神功震古爍今,在下也一向心存敬仰,但對於那……精深教義,便恕在下不敢苟同了。」

岳嘯川無心爭辯,於是順著話意道:「尹先生請放心,在下自有立身之道,絕非那等迷信宿命、隨波逐流之輩。」

尹嘯風神色略緩,又叮囑道:「總之岳兄切莫掉以輕心,此次聖魔之氣互沖,你的功體還須一段時日才能穩定,所以近期千萬不可再與強敵對壘,以免力有不逮、徒自飲恨。」

岳嘯川和聲道:「在下醒得,尹先生此番為在下大耗真元,自己亦當保重。」尹嘯風自嘲的一笑道:「無妨無妨,比起照顧小妹的苦惱,這點真元消耗根本不值一提,哈……」

話音方落,卻忽聽一聲尖叫傳來道:「死阿兄!又說人家壞話!你……你死定了!」尹嘯風正自啼笑皆非,便見一條紅影順著樓梯蹬蹬蹬的跑了下來,可不正是自家小妹凰兒?

眼看凰兒這一回倒是穿戴齊整,尹嘯風釋然之餘卻又生出促狹之心,當下便好整以暇的道:「無中生有才能叫壞話,可小妹你瞧你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任誰見了都要退避三舍,阿兄我能不苦惱嗎?」

凰兒本來已經衝到近前,聞言卻是放緩了腳步,先不著痕跡的瞥了岳嘯川一眼,這才鼓著香腮不忿的道:「誰凶神惡煞了,還不是因為阿兄你太不中用,人家只好裝得強硬一點,也免得受人欺負嘛。」

尹嘯風不料她居然還倒打一耙,好笑之餘故作瞭然的道:「原來如此,那小妹你是看岳兄生得凶神惡煞,所以擔心他欺負咱們嘍?」

凰兒輕啊一聲,難掩羞急的道:「才不是呢,岳老兄雖然外表兇悍,心眼兒卻很好,哪像阿兄你外表隨和,實際卻滿肚子壞水,就會在背後鼓唇弄舌、顛倒是非、落井下石、冤枉好人。」

尹嘯風聽罷直是暗自扶額,岳嘯川可也為之莞爾,此時他才留意到凰兒的頭髮剛剛梳過,還用兩隻粉絹蝴蝶束成了一對環髻,雖然只是倉促而就,卻也頗見清純可愛。

凰兒似也發覺岳嘯川終於注意到了她的精心打扮,嫩臉之上不由得生出兩朵淡淡的紅暈,此時卻聽尹嘯風嘆口氣道:「小妹啊,阿兄真是為你擔心呀。」

凰兒暗自詫異,轉頭輕哼一聲道:「阿兄你是不是糊塗了,你這麼處心積慮的詆毀人家,等人家回去一定要請阿嫂做主,所以你還是多為自己擔心吧。」

尹嘯風連連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你阿嫂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很多事情都不好拋頭露面的。比如你將來若是嫁了個兇狠丈夫,三天兩頭被人欺負,那可就得阿兄出面給你撐腰啊……」

凰兒聽得面紅似火,嬌嗔著打斷道:「才不會!人家才不會嫁什麼兇狠丈夫,更不要誰來撐腰!」尹嘯風呵呵一笑道:「是嗎?正所謂父母不在、長兄為大,所以將來你的婚事可是阿兄我說了算喲~」

凰兒登時一滯,又羞又氣的道:「不要!人家才不要你管,人家要……要自己……」雖然還是未及笄的小女孩兒,但這話畢竟沒法出口,凰兒一時之間窘得嫩臉酡紅,直是連連頓足不已。

尹嘯風見狀險些笑抽了腸,面上卻仍是一本正經的道:「不要阿兄管?哈……就憑小妹你這文不成武不就、平常光會調皮搗蛋、遇到事情就找阿嫂的水準,嘖……阿兄要不管還真擔心你嫁不出去呢。」

凰兒給他調侃得簡直無地自容,想要反駁卻偏又有些底氣不足,委屈之下垂首哽咽著道:「你……阿兄你壞透了!就會……就會欺負人家……」

正在泫然欲泣之際,卻忽聽岳嘯川輕咳一聲道:「尹先生……」尹嘯風連忙擺擺手道:「岳兄不必打圓場,在下自有主張。」岳嘯川微微一頓,卻是苦笑道:「不……是在下該告辭了。」

尹嘯風聞言一怔,凰兒也霍地抬起頭來,驚惶間只聽岳嘯川低沉的道:「此地將有故人來訪,在下方今還不好與之會面,便勞尹先生斟酌了。」

尹嘯風終於也似有所覺,便即正色道:「這個自然——岳兄萬請保重,切莫勉為其難。」岳嘯川點了點頭,又向兀自驚呆的凰兒虛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賢兄妹後會有期。」

話音猶在,人影卻早已悄無聲息的穿窗而去,凰兒這才如夢初醒,櫻唇間喃喃的不知說了句什麼,整個人便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嫩臉上也寫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惆悵。

尹嘯風見狀雖不免憐惜,但心中又倍感安慰,正在暗暗點頭之際,便聽一陣緊促的拍門聲傳來,同時一個清脆聲音滿含嬌急的道:「裡面的人快開開門!小女子有要事詢問!」

尹嘯風一邊漫應一邊上前打開房門,接著一男一女兩條人影便映入眼帘:那男子二十上下年紀,一身白色袍衫,俊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微笑;那女子則十七八歲模樣,著一身碧綠衫裙,容色嬌美絕倫。

尹嘯風眼前一亮,立刻堆起笑容道:「嗯~這位姑娘夤夜來訪,不知有何貴幹?」那女子也不認生,搶前一步跨進門來,美眸流轉間分明疑惑的道:「咦……只有你們兩個嗎,可我剛才明明看到……」

尹嘯風尚未答話,凰兒卻已冷冷的道:「長眼睛是用來出氣的麼?就這麼一丁點兒地方,有幾個人都數不清?」那女子登時一滯,全沒料到這貌似可愛的小姑娘竟恁地不客氣。

不過她此時倒也沒心情跟凰兒一般見識,暗自運氣間又向尹嘯風道:「這位……道長還請據實以告,方才這屋子裡是否還有第三人在場?」

尹嘯風面現失望之色,撓撓頭訕訕的道:「原來姑娘不是為貧道而來,這還真是可惜……此間的確只有貧道兄妹兩人,姑娘方才莫不是看花眼了?」

那女子顯然並不相信,雙目緊盯著尹嘯風道:「是麼?道長沒有說謊?」尹嘯風神色一整,信誓旦旦的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貧道怎會無端欺瞞姑娘?——啊對了,姑娘請看這邊——」

他說罷拿手一指屋子中央的那八隻座椅,煞有介事的道:「姑娘有所不知,這處宅子陰氣深重,貧道方才剛以這五雷正法之陣消滅了幾隻惡鬼,所以姑娘看到的多半便是那些惡鬼伏誅之前的殘影啊。」

那女子先是心下一怵,但轉念間便撇撇嘴道:「道長莫要亂說,這裡可是忠良後嗣的家宅,怎麼可能會陰氣深重,乃至生出惡鬼橫行了?」

尹嘯風乾咳一聲,含糊的道:「忠良後嗣多半是不會變成惡鬼,那或許是來投宿的孤魂野鬼也說不定。」那女子拿他沒法,只得轉向那男子道:「哎……你剛剛看見沒,是不是嘯哥哥?」

那男子聳了聳肩,懶洋洋的道:「姑娘這可是問道於盲了,首先在下對你的嘯哥哥並不熟悉,其次方才也真沒留意到有沒有旁人在場呢。」

那女子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沉吟間又向尹嘯風道:「道長既說是捉鬼,那為何要用到紅玉仙芝和瑩月蛾卵?小女子只知道這兩樣藥物有助於息氣歸元,卻不知如何克制邪鬼?」

尹嘯風暗自一滯,正在思謀如何詭辯之際,卻聽凰兒冷哼一聲道:「真是笨死了,沒看見我家阿兄臉色那麼難看嗎?捉鬼當然要消耗元氣,那些東西就是用來補充元氣的咯。」

那女子又挨了她的罵,也不禁冷笑道:「哦……道長還真是別出心裁,竟能想出這樣一舉兩得的妙法。」尹嘯風打個哈哈道:「見笑見笑,那個……貧道嘯風子,不知兩位該如何稱呼?」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原來是『哮瘋子』道長,在下『真寒心』,這位是拙荊……『卓晶晶』姑娘。」尹嘯風拊掌笑道:「妙哉妙哉,兩位的姓名如此別致,貧道的癮可又被勾上來了。」

那女子方收回殺人的目光,聞言卻是狐疑的道:「什麼癮又被勾上來了,道長這話是什麼意思?」尹嘯風一臉得意的道:

「好教兩位知曉,貧道三教九流、八卦術數、權謀機變、醫卜星相樣樣精通,尤其是那測字算命一項最是厲害。今日既然與兩位有緣,貧道權當是交個朋友,免費幫兩位測算一番如何?」

男女兩人直聽得哭笑不得,還是那女子咳聲道:「好了——就不勞道長的大駕了,我們這便離開,叨擾之處還請見諒。」

她說罷便轉頭揚長而去,凰兒見狀冷笑一聲,分明譏哂的道:「這就走了麼,我家阿兄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把這邊的惡鬼收拾乾淨,你們要去了別的地方,可當心給惡鬼吃掉喲。」

那女子無心與她糾纏,索性充耳不聞,那男子也拱拱手隨後而去。尹嘯風重新閂上房門,靜待片刻方壓低聲音道:「小妹呀,看來你還有幾分急智嘛。」

凰兒白了他一眼,同樣低低的道:「這算什麼,總之比岳老兄那個又瞎又笨的『令妹』強一些就是了。」

尹嘯風輕咦一聲,眨眨眼道:「小妹你怎知那便是岳兄的義妹孫姑娘,我記得你可從來都沒見過她呀。」

凰兒撇撇嘴道:「傻瓜都知道了……另外我還知道,他們今晚肯定會死死盯住這裡,卻沒想到岳老兄已經離開了呢……」

她說著卻不由得神色一黯,但旋即便肅然道:「阿兄你答應我,咱們明天就啟程回家,你老老實實把你會的都教給我。」

尹嘯風聞言一怔,儼然為難的道:「這……難得小妹你這麼上進,阿兄當然打心眼兒里歡喜,可咱們這次出來還不到一個月,阿兄還沒放鬆夠呢。」

凰兒老實不客氣的在他胸前捶了一記,大發嬌嗔的道:「還顧得上放鬆,真是一點兒都不關心人家!大不了這次回去以後,人家不再幫著阿嫂欺負你就是了,這樣總行了吧?」

尹嘯風看著她那認真的模樣,心中更生出無限感慨,常言道女生外向,果然誠不欺我,只不知這番因緣究竟是福還是禍?

這廂兄妹兩人如何密談暫且不表,且說那位「卓晶晶」姑娘——自然便是孫楚楚了,此時她卻是滿腹不豫,低頭疾走間自言自語道:

「那兩兄妹肯定有問題,絕對不是我看花了眼——還有你姓真的!你要再敢口沒遮攔,可別怪我動真格了!」

「真寒心」——沈寒星聞言訕笑著道:「是是是,在下保證不再用『拙荊』二字褻瀆姑娘……只不過咱們兩人如此般配,再加上先前還攜有幼子,也難怪旁人要誤會嘛。」

孫楚楚俏臉微紅,狠狠瞪他一眼道:「總之都過去了!現在孩子也已經交給孟姑婆照顧,你以後給我加倍老實一點,聽明白沒有?」

沈寒星雞啄米似的點頭道:「明白明白,畢竟在下的小命還攥在姑娘手裡,在下一向最識時務,自然是唯姑娘馬首是瞻。」

孫楚楚這才神色稍霽,當下微頷首道:「嘯哥哥剛剛肯定在這裡,咱們必須得緊緊盯著,絕不能真被那兩兄妹矇混過去。」

沈寒星沉吟著道:「姑娘如此篤定,想來不會有錯,但岳嘯川既然不願現身,那咱們一味蹲守,結果多半是事倍功半啊。」

孫楚楚豈沒有想到這一層,暗自惶惑間幽幽的道:「就算事倍功半,也不能輕易放棄線索,總之咱們各盯半個晚上好了。」

沈寒星搖頭一笑道:「罷了,既然姑娘心意已決,在下當然捨命陪淑女。姑娘自去安歇便是,今夜只要岳嘯川當真現身,在下便豁出性命也要將他帶到姑娘面前。」

孫楚楚略一踟躕,終是點頭道:「那也成,不過到時候你可別不自量力,記得先發信號叫我過來。」她說罷便獨自行去,沈寒星望著她嬌俏婀娜的背影,臉上卻露出一絲隱帶神秘的笑容。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耳聽身畔之人儼似聲情並茂的吟罷蘇子這首《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端坐馬上的黃衫女郎卻是櫻唇一撇,似哂非哂的道:

「附庸風雅也得有自知之明,五音不全便莫要胡亂吟詠,也免得貽笑大方。」依舊是一襲青衫磊落,樊飛聞言也不曾著惱,只是莞爾道:「見笑了,古有曹孟德望梅止渴,在下同樣也是一番好意啊。」

黃衫女郎自然便是君姑娘,只見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秀眉微蹙的道:「好意心領了,如今咱們已經進入嶺南道地界,再有五日便能到達廣州府,若是那幕後之人還不現身,難道你真要出海歸隱?」

樊飛沉吟著道:「若是當真如此,那也無可奈何,總之這幾日多虧君姑娘全力保護,數次擊退對方攻勢,在下衷心感激不盡。」

君姑娘輕哼一聲,不以為然的道:「這些天碰上的都是些三流貨色,便是沒有我你也能輕鬆應付,所以感激什麼的就免了吧。」

樊飛一正色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君姑娘切莫掉以輕心,否則只怕會落入敵方算計之中。」君姑娘暗暗點頭,面上卻意似不屑的道:「還用得著你來提醒,真當本姑娘頭一天行走江湖麼,哼~」

她說罷便催馬當先疾馳而去,樊飛搖頭一笑,同樣策馬揚鞭隨後追上。兩人一路打馬快行,不待日頭偏西便已轉出群嶺,眼前也頓時開闊起來。

君姑娘胸中十分暢快,手搭涼棚觀望間欣笑著道:「萬幸萬幸,前面那應該是鄉間的炊煙,看來咱們今晚不必再風餐露宿了。」

樊飛趁勢撥馬趕上,聞言歉然道:「這幾日連累君姑娘難得安寢,在下實在惶恐不已。」君姑娘不著痕跡的白了他一眼,方待開口卻又輕咦一聲,伸手向前一指道:「哎——你看那兒是不是有個人?」

樊飛循向望去,登時也是一怔,只見百步開外的曠野之中,果然正有一人盤膝端坐。玄色長袍漆黑如墨,紛亂白髮披散如銀,原本十分突兀的外形,卻偏偏與周遭環境渾然一體,恍惚間竟似難以分明。

樊飛心中雪亮,微一頷首道:「君姑娘沒有看錯,此人的確是難得的高手,只不知他是否針對你我二人。」君姑娘瓊鼻一哼,淡淡的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本姑娘又有何懼哉。」

她畢竟藝高人膽大,索性便驅馬直奔向那玄衣怪人,樊飛待要阻止已是不及,苦笑間也只能隨後緊緊跟上。百步距離轉瞬即至,急促的蹄聲逼近之刻,玄衣怪人卻依舊端坐如桓,竟直似老僧入定一般。

眼見距離玄衣怪人已不過數丈光景,君姑娘也不禁有些欽佩此人的鎮定功夫,心念電轉間霍地拉住韁繩,駿馬嘶鳴聲中堪堪正停在玄衣怪人身前三尺之處。

此時她才覷得分明,敢情這玄衣怪人雖是滿頭白髮,但容顏卻甚是年輕,觀之也不過二十來歲光景。君姑娘正自暗暗稱奇,玄衣怪人卻驀地神情一肅,旋即睜開雙眼,毫不避諱的向她盯來。

四目相對之刻,君姑娘竟陡覺胸中一窒,這玄衣怪人的容貌雖不出奇,但一雙眼眸卻端的湛然如神,其中更透出如山嶽般的沉凜之氣,著實令人不敢逼視。

強項如君姑娘者也禁不住微微退後,這才勉強不動聲色的道:「……你是何人?為何擋路?」玄衣怪人目光凝注,頓了頓方一字字的道:「你不是樊飛。」

他的嗓音聽起來頗為冷澀,便如午睡醒轉之際忽然發現一隻壁虎正趴在自己身上一樣,委實令人頗不舒服。君姑娘方聽得一怔,身後樊飛的聲音已傳來道:「看來閣下要找的是樊某,不知有何貴幹?」

玄衣怪人循聲望去,片刻卻是嘆口氣道:「看來你的確是樊飛,本來我還打算領教你的劍法,但你既然已經沒有劍心,那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直接拿你的人頭去交差了。」

樊飛聞言並未意外,君姑娘卻是冷冷一哂道:「閣下好大的口氣,但你要取樊飛的性命,得先問過本姑娘手中的刀!」她說罷便即旋身下馬,樊飛見狀關切的道:「君姑娘千萬留意,此人不可小覷。」

君姑娘微一頷首,又向玄衣怪人道:「既然敢明火執仗而來,閣下也不妨先報個字號,本姑娘刀下可不願再收無名之鬼了。」

玄衣怪人盯了她一眼,緩緩搖頭道:「名號對我而言早已沒有意義……你既然叫做『君姑娘』,那便喚我『君先生』好了。」

君姑娘羞怒交集,忍不住厲斥道:「你作死!——廢話少說,出招吧!」玄衣怪人站起身來,漫不經心的道:「我只承諾帶回樊飛的人頭,與你交手卻並無必要,所以你還是知難而退吧。」

說話間只見他自袖中抽出一根再平凡也不過的荊條,接著便旁若無人的直向樊飛馬前走去。君姑娘豈容他如此放肆,銀牙暗咬之際冷叱一聲,雙掌交錯猛攻向玄衣怪人兩肋。

玄衣怪人並未看她,似乎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拂,徑以那荊條掃向君姑娘的手腕。這一招平平無奇,又兼出手緩慢,簡直毫無章法可言。君姑娘索性偏掌一沉,左掌擒拿荊條之際,右掌攻勢亦絲毫未減。

此時卻見玄衣怪人荊條上揚,瞬間竟似灌注了千鈞巨力一般,猛的劈向君姑娘胸腹之間,沉重的氣勢登時直迫得她內息猛窒。

君姑娘雖然早有留心,但這一下仍舊大吃一驚,百忙間只得收腰含胸急速飄退。可她終究還是稍慢了半拍,荊條凌空划過之際,但聞嗤啦裂帛聲響,君姑娘一隻衣袖已被那上面的倒刺劃開了一條口子。

甫一交接便吃了這樣的虧,君姑娘正是惱羞成怒,但方才那一「劍」的力道和速度,卻也當真令她暗暗心驚,再不敢對玄衣怪人存有半點輕視。

玄衣怪人一招占先,趁勢又逼上一步,揚起的荊條順著掃向君姑娘腰際。君姑娘無暇細思,化掌為爪疾擒向他手腕,這一回她尤其小心,出手更加迅捷三分,同時著意避開玄衣怪人的劍勢。

不料那看似細弱枯乾的荊條,揮出的劍風竟是重於泰山,女兒家畢竟吃虧在先天力弱,君姑娘出手稍一遲滯,另一隻衣袖登時也已被掛出一條口子,連帶手臂之上都被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君姑娘自出道以來幾曾經歷過這等挫折,肉體的疼痛還在其次,心頭的震驚更加難以言說。對方的招式明明毫無出奇之處,為何自己卻好似中了邪祟一般,半點都招架不得?

她這廂兀自發怔,玄衣怪人卻又已揮「劍」攻上,此時倏聽樊飛疾聲道:「君姑娘——天刀!」君姑娘如夢方醒,哪裡還敢再託大,清叱聲中但見金色光華騰空而起,堪堪正迎向玄衣怪人手中的荊條。

霎時只聽鏘的一聲嗡鳴,玄衣怪人終於停下了進逼之勢。君姑娘方自舒了口氣,但定睛處卻不由得冷汗直冒——再沒想到無堅不摧的天刀過處,那荊條竟依然完好無損!

玄衣怪人似乎也有些意外,頓了頓方淡笑道:「哦?……果然是一口好刀。」君姑娘冷哼一聲,不失時機的搶攻而上,一時之間金色光華耀眼奪目,道道罡風席捲周遭。

玄衣怪人並沒有絲毫慌亂,手中荊條看似隨意揮灑,卻偏是守得滴水不漏,即便在削金碎玉的天刀之前亦不落下風。

但君姑娘卻是成竹在胸,蓋因她知曉對方的兵器畢竟只是凡物,雖然能憑藉強悍的真元加持暫時與天刀抗衡,但久戰之下必定難以為繼,到時由不得他不棄『劍』認輸。

心中既有定見,君姑娘更加氣勢如虹,鋒刃縱橫之中盡展平生刀上絕學。玄衣怪人面上終於也稍顯凝重之色,可是進退之間卻仍然穩如泰山,並不曾被君姑娘迫退半步。

兩人的身影倏分倏合,不覺間已斗至三十招之數,驀地只聽君姑娘舌綻春雷,一聲清冽叱喝道:「斷!」喝聲中但見佛華聖耀、金芒暴漲,日輪天光攜無匹浩勢彌空斬落,怒劈向玄衣怪人手中的荊條。

這一招她正是志在必得,霎時只聽嚓的一聲碎響,玄衣怪人手中的荊條當場一分為二。雖是如願斬斷了對方的兵器,君姑娘卻不由得心下一沉,因為玄衣怪人這下竟然渾不著力,顯然是早有因應之法。

果然只聽玄衣怪人一聲冷笑,手中僅剩的半根荊條順勢直刺君姑娘肩頭,君姑娘方才這招已然用老,銀牙暗咬間勉力翻腕一撞,欲以刀柄格擋對方攻勢。

但她這招亦早被玄衣怪人料到,只見他左袖橫里一拂,堪堪正捉住空中的另外半根荊條,後發先至反斬君姑娘手腕。

劍風縱橫捭闔,盡顯大家風範,君姑娘處處受制,羞惱之下反而激起了胸中氣性,當下義無反顧的刀鋒一立,竟是不顧自身安危,合身猛撞向玄衣怪人。

玄衣怪人卻沒料到她如此悍勇,不得已只能回劍自保,霎時只聽砰的一聲悶響,血光迸濺中兩條人影再度一觸即分。

君姑娘強抑翻騰的氣血,借勢飄退之際肩頭卻已是一片殷紅,而玄衣怪人更不容她有絲毫喘息之機,早已如影隨形般欺身直進,猶帶熱血的荊條伴著刺耳的尖嘯,毫不留情的刺向君姑娘咽喉!

君姑娘肩頭方遭重創,雖竭力握緊天刀不墜,但想要以之對敵卻無異於痴人說夢。眼見一位巾幗奇英便要橫遭不測,此時卻倏見一道青影電掣而至,間不容髮之刻駢指疾點,堪堪正迎向那根索命荊條。

定世七俠,臨江仙劍,究竟名非幸至。蓋世無匹的兩道劍氣驟然交接,竟似於無聲之中捲起滔天狂浪。四野登時為之一寂,只余兩條超卓人影仗「劍」相對,卻不知這一招到底是誰稍占上風。

目光中流露出欣賞之意,終是玄衣怪人首先開口道:「我錯了,原來你還有劍心。」樊飛面色如常,只是淡淡的道:「閣下的確劍法超群,但修養畢竟還稍欠半分,否則方才斷不會被樊某輕易瞞過。」

玄衣怪人微頷首道:「你說得很對,但我畢竟也沒有全盤相信——我之所以會對這名刀者痛下殺手,正是為了逼出你隱藏的劍心。」

君姑娘這陣也勉強調勻了氣息,聞言不由得俏臉飛紅,赧然間逕自樊飛攬著她纖腰的手臂中脫出,一雙鳳目狠狠盯著玄衣怪人道:「不必往自己臉上貼金!本姑娘方才只是一時失手,咱們再來打過!」

玄衣怪人並未理會,繼續向樊飛道:「既有劍心,想必不會束手待斃,這便與我一決雌雄如何?」樊飛不動聲色的道:「樊某並非怯戰,只是樊某的同伴為閣下所傷,實難專心與閣下一戰。」

玄衣怪人略一沉吟,終是微頷首道:「也罷,那我便容你再休整一日,待明日此時再來尋你一決。」樊飛面現讚賞之色,當下鄭重抱拳道:「閣下如此通情達理,樊某衷心感激不盡。」

玄衣怪人傲然道:「時間既由我定,地點便任你挑選,未知你可有心儀的埋骨之處?」樊飛洒然一笑道:「青山處處埋忠骨,樊某於此並無執念,此地往東十里有一座石林,明日便於彼處一決如何?」

玄衣怪人朗笑道:「有何不可,那便如此約定。」說罷更不多言,竟自返身揚長而去。樊飛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這才滿含關切的道:「君姑娘傷勢如何,是否需要在下襄助一臂之力?」

君姑娘怏怏的收刀入鞘,低垂螓首間訥訥的道:「無妨……只不過這次栽了老大的跟頭,你要想笑我便儘管笑吧。」

樊飛緩緩搖頭道:「君姑娘不必灰心喪氣,那玄衣怪人的修為已達頂尖高手之列,你便稍遜他半籌也在情理之中。」

君姑娘眼眸微抬,仍是澀聲道:「輸了便是輸了,總之我今後還得勤學苦練,絕不能再墮了師父的威名。」樊飛素知她的脾性,便也釋然道:「君姑娘天縱奇才,有朝一日定能超越司徒前輩的成就。」

君姑娘臉上一紅,低眉咳聲道:「莫再說我了,倒是你答應了跟那傢伙決鬥,可真有十足的把握能勝得了他?」樊飛沉吟著道:「十足把握未敢妄言,但全身而退當不在話下,君姑娘儘管放心便是。」

君姑娘暗自舒了口氣,面上卻只是淡淡的道:「希望你不是胡吹大氣,畢竟那傢伙的確有些能為,我……唔……」說話間卻忽感一陣眩暈,臉上也露出幾分痛楚之色。

樊飛早知她內傷非輕,見狀一面掌抵背心將真氣渡入,一面溫和的道:「君姑娘不必強撐,先療復傷勢要緊。」

君姑娘此時也沒法再作強項,只能任由他半扶半抱著上了馬背,兩人同乘一騎,不一刻便消失在蒼茫暮色之中。

金烏西墜,暮靄沉沉,山中瀰漫一片朦朧,正是倦鳥歸巢之時。山石間一道清澈幽泉,泉眼之處流水叮咚,次第擊落下方一泓清池之中,見之好似珠玉落盤、綿綿不斷,聞之猶如仙子鼓琴、裊裊不絕。

清池之側,尺八瑩白玉簫懸垂,其下卻見一位絕美少女屈膝長跪,人才雖不輸九天仙子,可惜卻無三尺瑤琴,只余美目之中珠玉瑩然。

沉寂片刻,忽聽一個飄渺聲音淡淡的道:「珺兒,為師已經百般讓步,你難道還不知足?」原來這絕美少女正是九靈仙鳳蘇琬珺,聞言禁不住悽然道:「師父恕罪,徒兒……徒兒懇求師父收回成命。」

飄渺聲音輕哼一聲,不以為然的道:「你如今仍然覺得為師對你要求太過嗎?」蘇琬珺緊咬櫻唇,垂首囁嚅著道:「那智星濮陽尚一向狡猾奸惡,實非我教理想的合作對象,師父還請三思而後行啊。」

飄渺聲音冷冷一哂道:「哦?你現在是在教訓為師了?」蘇琬珺登時一滯,難掩惶恐的道:「徒兒不敢!徒兒只盼師父能明察秋毫……也再稍稍體諒徒兒一次。」

飄渺聲音微微一頓,旋即沉聲道:「為師難道還不夠體諒你麼?你現在仍有選擇的機會,這難道還不夠麼?」蘇琬珺哽咽著道:「徒兒明白,但求師父再多給徒兒一點時間……」

飄渺聲音輕輕一嘆,語重心長的道:「珺兒你應當明白,為師已經仁至義盡,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你自己也必須負起相當的責任。」

蘇琬珺頓首於地,噙著淚水道:「徒兒知錯了,求師父看在徒兒自小跟隨的份上,對他……們網開一面……」飄渺聲音冷笑數聲,不疾不徐的道:「在珺兒你的記憶里,為師可曾對誰網開一面過嗎?」

蘇琬珺登時一震,淚水終是止不住的奪眶而出。飄渺聲音沉默片刻,這才緩緩的道:「珺兒莫怪為師心狠手辣,為師現在便問你一個問題,為何我教空有通天徹地之能,卻遲遲無法完成不世霸業呢?」

蘇琬珺淚眼朦朧,失魂落魄的道:「徒兒愚魯,請師父明示……」飄渺聲音輕哂道:「原因很簡單,那便是我教的叛徒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蘇琬珺心底一寒,訥訥間只聽飄渺聲音又沉冷的道:「而所有這些叛徒,最終都要受到懲罰,他們既然置我教利益於不顧,那便唯有毀滅一途。」

蘇琬珺雖然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卻仍是鼓足勇氣道:「師父請容徒兒最後一次斗膽建言,那智星濮陽尚心機深沉、極擅偽作,此次他必定也是有備而來,還請師父再多加斟酌,千萬莫要受他蠱惑啊!」

說罷卻半晌不聞飄渺聲音回應,蘇琬珺終是心喪若死,當下只能拭去淚水,滿懷悽苦的道:「師父……徒兒感謝您這些年來的養育之恩,請師父放心……徒兒生是我教的人,死……也是我教的鬼……」

言畢逕自頓首三拜,之後便起身掩面疾奔而去,不過眨眼間早已是芳蹤難覓。夜幕降臨山間,四野重歸寂靜,泉水叮咚依舊,清池波光瀲灩。珠玉落盤,卻碎成淒淚萬點;琴聲不絕,只餘下哀曲一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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