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君姑娘決絕而去,樊飛心中雖是微感歉疚,面上卻露出一絲欣慰之色。慕容卓冷眼旁觀,不忿之下沉著臉道:「勝負既分,樊兄也請便吧,免得在下招待不周,怠慢了你這位貴客。」

樊飛與他訂交已久,心知這位老友雖未怒形於色,實際卻已大為著惱,於是便鄭重施禮道:「慕兄勿怪,在下此次的確是迫不得已,若是你有心相助這位君朋友達成遺願,在下絕對不會反抗。」

慕容卓眼帘低垂,頗見落寞的道:「那又是何苦來哉,這位君朋友既然要取你性命,你置他於死地當然無可厚非。只不過在下這公正作得一塌糊塗,日後總不免良心難安,因此倒無顏面再見樊兄了。」

樊飛知道他說的是反話,不由得苦笑道:「罷了,看來慕兄也要效仿君姑娘,今日與在下割『空』斷義,唉……在下倒行逆施,終於落得眾叛親離,想來的確是咎由自取了。」

慕容卓嘆了口氣,頓了頓方訥訥的道:「樊兄請恕在下直言,倘若你真與這位君朋友仗劍相對,即便是無法將他擊敗,自保也應該綽有餘裕,又何必非要行此……外道手段?」

樊飛略一沉吟,緩緩舉起雙手,袍袖滑落同時淡淡的道:「慕兄請看。」慕容卓打眼覷得分明,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當下三步並作兩步趨近過來,關切中難掩痛惜的道:「怎會如此?是何人所為?」

樊飛雙臂垂下,搖頭苦笑道:「在下命中有此一劫,那也怪不得誰,只不過連累慕兄良心難安,倒真是在下的過失了。」慕容卓怔忡片刻,終是喟然道:「罷了,你我既是知交,那也真怪不得誰了。」

樊飛暗自莞爾,再度躬身為禮道:「多承慕兄寬宏大量,在下本已打算待一切事了之後,便與慕兄戮力同心破此劍陣。只可惜天不從人願,如今在下分身乏術,所以也只能另闢蹊徑了。」

慕容卓聞言一愕,納罕間只聽樊飛咳聲道:「這名玄衣怪人愛劍成痴,若能得他鼎力相助,慕兄可有把握破陣?」慕容卓眼前一亮,隨即卻黯然道:「人既已死,再如何假設也是枉然。」

樊飛微微一笑道:「還請慕兄詳查,此人是否當真已死?」慕容卓輕咦一聲,脫口驚問道:「樊兄這話……莫非你……?」心念電轉間不敢怠慢,連忙俯身去查探那玄衣怪人。

這一下卻由不得他驚喜交集,兀自難以置信的道:「怪哉怪哉,這位君朋友受樊兄你當頭一擊,竟然非但沒有斷氣,反而還因此脫出劍陣,這……當真匪夷所思。」

樊飛微頷首道:「置之死地而後生,在下原本也是隨性為之,但此人看來的確命不該絕,上天既要賜給慕兄一位並肩破陣的夥伴,在下自然也樂見其成。」

慕容卓向知樊飛智巧無雙,當真有鬼神莫測之能,方才這話多半也只是謙遜,可轉念間他又疑竇叢生,低頭沉吟著道:「樊兄既然救了這位君朋友的性命,那方才為何又對君姑娘……?」

樊飛嘆口氣道:「在下此行頗多兇險,實不願妍兒再牽涉其中,如此結果自然最好。」慕容卓心中一動,卻是欲言又止,樊飛見狀輕笑道:

「慕兄好意在下心領,但此人眼下亟需精心療護,想來慕兄也脫不開身,所以這一程還是由在下獨自應對吧。」慕容卓怔怔的望了他片刻,終是苦笑著道:

「樊兄既然什麼都算到了,那自然一切如你所願……只盼你能逢凶化吉,來日咱們兩人再把酒言歡。」樊飛為之莞爾道:「多承吉言——少時若是妍兒迴轉,還請慕兄代為遮瞞,在下就此別過,請。」

他說罷更不拖泥帶水,拱拱手便飄然而去,慕容卓雖不免情緒激盪,但多年好友畢竟默契在心,此刻除去禱告蒼天庇佑,卻真是再無插手餘地了。

正值清明時節,天色略顯陰沉,悠悠洛水之畔,巍峨山巒聳峙。山間一處幽谷,河水支流綿延,稀薄霧氣之中,隱見隻影獨立。驀地只聞群鳥驚飛,一個飄渺聲音跟著傳來道:「事情可曾辦妥了麼?」

獨立的人影精神一振,躬身施禮同時畢恭畢敬的道:「執令既有差遣,屬下豈敢不盡心竭力,那幾撥人馬眼下皆已抵達北邙山,接下來自然免不了一場龍爭虎鬥。」

飄渺聲音淡淡一笑,語帶嘉許的道:「濮陽先生曾任神教策師,如今看來的確名非幸至,不過本座心中尚有些許疑問,還望濮陽先生慷慨賜教。」

獨立人影正是凈宇教漏網四魔中的「智星」濮陽尚,聞言愈顯謙卑的道:「執令言重了,屬下對執令一片赤膽忠心,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飄渺聲音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接著緩緩的道:

「濮陽先生一身所學十分龐雜,卻不知你本源出自何處?」濮陽尚低眉恭聲道:「不敢勞執令動問,屬下先父出身西域業火紅城,那『碧眼神梟』宮無忌便是先父的關門弟子。」

飄渺聲音略一沉吟,這才淡淡的道:「本座聽聞西域業火紅城曾有四大宗族,是為陽氏、南宮氏、炎氏及焦氏,其中似乎並無濮陽一脈。」

濮陽尚頷首稱是,接著恭敬的道:「此中曲折本已湮沒無聞,不過既然是執令問起,屬下自當將事情始末和盤托出,斷不敢有半分隱瞞。」

他說罷輕輕吁了口氣,語聲低沉的道:「七十年前地冥魔禍席捲神州,致使朝野震動、天下大亂,而我業火紅城亦趁機入侵中原,欲圖一舉摧毀神州武脈,進而與地冥魔族平分天下,共享萬里河山。」

「孰料天不從人願,夫子門李夫子會同崑崙派九玉妖道,竟將那不可一世的地冥魔族敗於手下。我業火紅城亦落得孤掌難鳴、節節敗退,彼時的烈陽真宗陽勝更遭九玉妖道親手擊敗,只得退出中原。」

「如此奇恥大辱自然使得陽勝威信掃地,而陽氏一脈亦因此多遭其他三大宗族攻訐,兩邊明爭暗鬥近二十年,畢竟陽勝年事已高,心力交瘁之下竟而染上重病,就此一瞑不視。」

「那陽勝生前為了鞏固權威,行事委實酷厲非常,三大宗族受他迫害日久,這一來頭上重壓既去,自然不肯再甘心臣服。於是以當時最強大的南宮氏為首,炎氏與焦氏助力,共同起事反抗陽氏一脈。」

「孰料陽勝雖死,但其子陽旭竟也非易與之輩,三大宗族久戰不克,內部反而分崩離析。終於焦氏欲圖反水,卻被南宮氏與炎氏聯手殲滅,一場內訌下來各自元氣大傷,反教陽旭坐收漁翁之利。」

「此後不過數月,炎氏亦為陽旭平滅,南宮氏眼見大勢已去,只得趁亂逃出紅城,自此之後深藏行蹤,那『南宮』一姓也削去前面一字,後人便都隨做『宮』姓。」

飄渺聲音聽他說到此處,也不禁感慨的道:「是了,所以你那師弟原本應該叫做『南宮無忌』才對,然則濮陽先生的姓氏又是從何而來?」

濮陽尚略顯侷促,再次躬身施禮道:「執令明察秋毫,屬下這姓氏原非四大宗族在內,但實際卻與四大宗族關係匪淺,那便是下面要稟告執令的『影仆』之秘史。」

北邙山巔,烈日曠照,蒼茫雪松之間,但見一名老者佝僂兀立,正在凝神監視著上山的道路。此老著一身黃褐色袍褂,銀髮蒼髯足見年紀衰老,腰間懸著一隻奇形石鼓,敢情正是「毒手鼓魔」連八方。

而就在他身旁,合抱粗的樹幹上赫然綁縛著一名綠衣少女,但見她一頭青絲披散而下,將大半張臉都遮蔽不見,嬌軀蜷縮著一動不動,似乎是已經昏死過去的模樣。

時近正午,山道之上終於現出一條久違的人影,連八方面上喜色一閃而過,雙目中卻透出隱隱懼意,腳下不著痕跡的微退半步,徑將一隻手掌放在那綠衣少女頭頂。

來人並無遲疑,大踏步走上峰來,覷目間已對場中局勢瞭然於胸,當下便聽他沉哼一聲道:「連老怪,想你也已經一大把年紀,怎麼行事卻越來越不長進,竟然連擄人為質這等下作手段都使出來了?」

連八方喉中暗吞了一口吐沫,麵皮緊繃的道:「岳嘯川……你不必譏諷老夫,老夫如今眾叛親離,手裡只剩下這一張救命王牌,你想取老夫的性命容易,但先要有魚死網破的覺悟。」

來人聽罷眉峰一軒,嚴峻之中盡顯威凌雄踞,果然正是「刀魔」岳嘯川。連八方禁不住又退後半步,咬牙厲喝道:「想要動手是嗎?……老夫只須掌力一吐,這鬼丫頭立時魂歸陰曹,你倒不妨試試!」

岳嘯川冷目睥睨,眼神中也不知是蔑視還是憐憫,片刻方淡淡的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楚楚?」連八方心下稍定,乾咳一聲道:「一命換一命,只要你發誓不再追殺老夫,老夫便將這鬼丫頭還你。」

岳嘯川鼻中一哼,分明哂然道:「想要我饒你性命,那純粹是異想天開,今日你不傷害楚楚便罷,倘若真傷了她半根汗毛,我必定讓你付出慘痛百倍的代價。」

連八方頓時心涼了半截,卻兀自不甘的道:「你……你這小子少要賣狂,老夫又豈是真的怕了你!哼……你一向與這鬼丫頭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老夫絕不相信你會罔顧她的性命!」

岳嘯川心下暗怒,面上卻半分不露,反而更見沉冷的道:「人之立世,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取你性命乃是大義,楚楚倘若地下有知,自然也會贊同我的決定。」

連八方登時一滯,又急又怒的道:「放屁!放屁!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麼蒼生大義,不過都是那些偽君子自欺欺人的幌子罷了!岳嘯川……你年紀輕輕,可不要這般不知輕重!」

岳嘯川雙臂抱在胸前,緩緩搖頭道:「連老怪呀連老怪,地冥魔族是何等性情,別人不知難道你也不知?我既打定主意要取你性命,那便連自己的生死都已經置之度外,你拿楚楚來威脅我又有何用?」

連八方哧了一跳,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說什麼地冥魔族,老夫聽不懂!」岳嘯川冷笑著道:「那日我與葉行歌在拔仙頂密談,便是你藏在左近偷聽的吧?哼……既然如此難道還想我放過你嗎?」

連八方心頭劇震,愈發顫抖著道:「你……你若敢殺老夫,自然便會有人出面揭穿你的身份,到時候你難免身敗名裂!」岳嘯川冷目睥睨,分明鄙夷的道:「哦?……原來這便是你的殺手鐧?」

連八方正待答話,面前卻赫見一道刺目亮光閃過,一時之間竟晃得他睜不開眼。情知岳嘯川已經出手,大駭之下還是保命之心占了上風,只見連八方急忙向腰間摘下石鼓,雙手捧起全力向那亮光迎去。

這一下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忖必能擋住岳嘯川一擊,但甫一出手他才覺出事有蹊蹺。方才岳嘯川明明雙手橫抱,怎可能瞬間便出刀攻來,總不成他有三頭六臂,或者是修成了仙家百步飛劍的本事?

心下震駭未解,卻陡覺一道勁風當胸劈至,連八方招數早已用老,這下卻哪還有餘力因應?霎時只聽砰的一聲悶響,毒手鼓魔胸前肋骨齊斷,慘叫聲中摔出丈許之遙方才落地,當場便閉氣暈死了過去。

原來岳嘯川方才故意雙臂環抱,使得連八方掉以輕心,自己則覷准陽光照射的方向,忽地側身以琢玉魔刀將強光反射至他面前。

連八方不明就裡、倉促出招,岳嘯川則是有備而來、後發制人,此消彼長之下虛實互易,饒是他毒手鼓魔也能為不弱,這一掌卻真消受不起,就此落得大敗虧輸。

岳嘯川雖然成功一招制敵,實際背後也已經冷汗涔涔,萬幸這連老怪果然十分惜命,否則方才若是他惡向膽邊生,當真來個玉石俱焚,那後果便不堪設想了。

暗呼僥倖間逕自俯下身去,隨手便扯斷了縛在那綠衣少女身上的繩索,撩開秀髮打眼一掃,可不正是義妹孫楚楚,只不過她的臉色十分憔悴,此際兀自昏迷未醒。

岳嘯川察覺到孫楚楚呼吸微弱,一時倒辨不清她是受了內傷還是遭了毒害,暗自皺眉間正待將連八方抓起來拷問,不意此時耳邊卻忽聽一聲急切的呼叫道:「嘯哥哥……你在哪裡……快回答我啊……」

岳嘯川聽出這正是孫楚楚的聲音,詫喜之餘卻又陡然一驚——孫楚楚明明就在自己身邊,為何這聲音卻似乎是從山下傳來?

腦海中恍似電光閃過,身體早已自然緊繃,此時赫見孫楚楚纖掌疾出,堪堪正印向他的胸口!岳嘯川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轉念間重掌立時擊出,差幸他方才瞬間有所警醒,否則這下也絕難及時因應。

就在雙掌將觸未觸之際,卻見孫楚楚淚水奪眶而出,櫻口中悽然叫道:「岳兄啊……」再熟悉也不過的聲音,此時聽來卻直如天雷殛頂,岳嘯川禁不住頭暈目眩,這——怎會是她?!

「陽旭先後平滅三大宗族,征戰中亦俘獲不少婦女遺孤,此人存心消磨三族志氣,於是號令褫奪三族姓名,遺孤皆成陽氏一脈之奴僕,這便是『影仆』之濫觴。」

「陽氏一脈獨掌紅城權柄,內部卻又漸漸離心離德,各大支系非但互相傾軋,其中更有野心勃勃之輩不服陽旭統轄。陽旭自覺真宗之位岌岌可危,萬般無奈之下竟兵行險招,暗中扶植影仆以為己用。」

「其時陽旭登位已逾十載,三族遺孤自幼受其蠱惑,滅族之恨大多已然淡忘。陽旭本來深諳攻心之道,覷准三族遺孤少年熱血,幾番假仁假義便引得其誓死相報,以『影仆』之名暗中大肆剪除異己。」

「『影仆』源出三大宗族,所修武學皆是三族遺技,紅城中人只道是三族餘孽存心報復,一時之間卻怎會疑心到陽旭頭上?陽旭為嘉獎『影仆』之功績,特賜其姓為『濮陽』,私下裡榮寵一時無兩。」

「然而世上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影仆』得勢之後行為逐漸跋扈,終於被反對陽旭的勢力捉到了蛛絲馬跡,接著順藤摸瓜,成功捕獲『影仆』之首領濮陽鈞。」

「但濮陽鈞對陽旭忠心耿耿,任憑四名陽氏支系首腦如何威逼利誘,自始至終未曾吐露與陽旭的瓜葛,四名首腦雖然恨得咬牙切齒,但急切間卻也奈何他不得。」

「最後還是一名首腦的姬妾獻上妙計,一番做作之下縱放濮陽鈞脫出生天,亡命途中更加不惜施展狐媚手段,終於使得這位『影仆』首領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陽旭本已經布好了因應之策,這時卻見濮陽鈞平安歸來,驚詫之餘反而生出猜忌之心,此後或明或暗多次打壓,甚至有意罷黜其首領之職。」

「而那名姬妾也趁機煽風點火,著力引動濮陽鈞重拾滅族之恨,如此一來主僕之間裂痕愈深,只不過因著形格勢禁,表面上都不曾發作罷了。」

「一年之後那名姬妾產下一女,其時正值熒惑守心,故此女亦取名『熒惑』。陽旭這時已決心剪除濮陽鈞,於是頒下法旨命他偕妻女入宮,同受加官進爵封賞。」

「濮陽鈞豈不知禍在眉睫,親情羈絆之下終於倒戈相向,由那名姬妾引薦、與四名首腦連成一氣,接著利用入宮覲見的機會暴起發難,欲圖一舉剿滅陽旭勢力。」

「陽旭雖也料定濮陽鈞不肯束手待斃,卻終究未曾想到他真會與平生死敵聯手反叛,這一來攻守互易,戰局轉為膠著,進而演變為一場席捲紅城內外的大動亂。」

「動亂持續一日夜,陽旭眼見大勢已去,走投無路之下竟引爆誅天魔火焚毀聖城。大火足足延燒三日有餘,紅城精英也於此役損傷殆盡,曾經煊赫無比的大朔國教從此風流雲散,唯餘一片殘垣斷壁。」

「我大朔以教治國,教滅則國亦不國,中土大梁朝趁機發兵,終於將大朔併入版圖。唉……『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古人誠不欺我……」

濮陽尚這一番話說罷,果然滿面俱是感慨之色,飄渺聲音沉默片刻,這才輕輕一嘆道:「禍起蕭牆向來最難防備,濮陽先生今日不就是有意犧牲連老先生,本座想他此刻多半已經遭了刀魔的毒手吧。」

濮陽尚略顯尷尬,低頭輕咳一聲道:「執令明鑑,連八方此人老邁昏聵,又兼首鼠兩端,本來便不堪重用,今日他死得其所,也算得上為我教大業稍做貢獻了。」

飄渺聲音微微一頓,不動聲色的道:「但願濮陽先生計謀得授,也免得連老先生白白犧牲。」濮陽尚神色一整,滿懷自信的道:「執令盡可放心,岳嘯川早已經命星晦暗,今日——他唯有死路一條。」

一直心懷傾慕之人,此刻竟而痛下殺手,岳嘯川心中霎時一空,卻怎還能將這全力一掌打在她身上?無奈這時想要變招已自不及,電光石火間索性把心一橫,生生將澎湃掌力還納己身。

如此一來便好似這一掌於全無防備之下打在他身上,至陽至剛的掌力過處,一條右臂登時骨斷筋折,隨即五臟六腑同遭巨震,氣血狂涌之下險些暈死過去。

而就在他重傷當下,「孫楚楚」的掌力也已沛然攻至,她這一掌卻是至陰至柔,綿密掌力絲絲透骨冰髓,出掌之際更無半分留情,分明是要置對方於死地。

岳嘯川這下便如甫經烈火淬鍊後又陡然浸入雪水,饒是他體質特異也承受不得,一個身子直似斷線風箏般平平拋出,半空中仰首噴出一道血箭,血雨飛灑中直將一片胸襟染作深紅之色!

神智昏亂之際,耳邊卻隱約聽到一聲滿含驚怖的尖叫,隨即便跌入一個柔軟的懷抱之中。岳嘯川勉力抬眼望去,卻見抱住自己之人眉目異常熟悉,赫然竟又是一個孫楚楚!

這名孫楚楚看清岳嘯川噴出的血液色呈紫黑,分明已經五臟破裂、神仙難救,登時直嚇得魂飛天外,淚水狂涌之際嘶聲慟呼道:「嘯哥哥!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啊……」

岳嘯川見她真情流露,已知這名孫楚楚絕非假冒,心頭升起一陣暖意,便竭力壓下翻騰的氣血,語聲喑啞的道:「楚楚……我今後……沒法再照顧你啦,你……你回苗疆……你師父……身邊去吧……」

孫楚楚淚眼迷濛,痛泣失聲的道:「不……我才不回去!我一定要幫嘯哥哥報仇!嘯哥哥……便是這個女魔頭打傷你的嗎?」岳嘯川凝視著對面的「孫楚楚」,神色間卻是一片溫柔,當下緩緩搖頭道:

「不必了,死在……蘇姑娘手裡,我……心甘情願……」孫楚楚吃了一驚,難掩悲憤的道:「嘯哥哥你說什麼!這假扮我的賤婢怎會是蘇姐姐?她名叫『芙蓉姑娘』,是個活了快一百歲的女魔頭啊!」

岳嘯川雖已處於彌留之際,但聽罷也自心頭劇震,定睛處只見對面的「孫楚楚」臉上果然並無絲毫哀戚之色,反而雙目中還射出滿是興奮和貪婪的光芒,恍惚間竟像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一般。

眼見身份已被拆穿,「孫楚楚」索性也不再裝作,媚眼斜乜間咯咯嬌笑道:「大鬍子小哥,咱們又見面了,上次你那一刀險些便要了奴家的性命,這次卻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了吧?」

岳嘯川終於也憶起此人是誰,瞬間只覺得既是荒謬又是悲涼,堂堂刀魔英雄一世,不料卻為一點痴心折在她的手裡,此時再來悔恨又有何用?

「孫楚楚」——芙蓉姑娘看他神情灰敗,得意之下又向孫楚楚笑道:「小妹妹手段不差,竟能哄得沈小哥帶你私奔逃走,只可惜你畢竟是來遲一步,只能幫著大鬍子小哥收斂送終了。」

孫楚楚聞言更恨得目眥欲裂,此時卻忽聽一聲斷喝傳來道:「孫姑娘快走,點子擋不住了!」喝聲中陡聞衣袂破風,數道人影已先後衝上峰來,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顯然是互相之間仍在爭鬥不休。

這幾人身法好快,芙蓉姑娘本擬搶先格殺岳嘯川和孫楚楚,但此刻眼見局勢生變,一時倒不敢再貿然行動。打眼之間覷得分明,敢情來人分成兩伙,其中一夥是四名年輕修者,另一夥卻只有孤單一人。

那孤單一人形貌俊朗、白衣飄飄,手中長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堪堪與四名修者斗得不分伯仲。而那四名修者也非易與之輩,進退之間法度嚴謹,相互配合更顯默契,隱隱已立於不敗之地。

芙蓉姑娘識得那四名修者正是崑崙派的端陽子、赤陽子、靖陽子和瑞陽子,而那孤單一人也不陌生,赫然便是之前私自救走孫楚楚的沈寒星。

崑崙四陽自然也留意到孫楚楚等人,激戰中只聞端陽子沉聲喝道:「五仙教的小妖女果然在此,各位師弟戮力同心,先擒下這位沈朋友再針對小妖女。」

須知他師兄弟四人各有驚人藝業傍身,便是單打獨鬥也未必敵不住沈寒星,但正所謂一人拚命、萬夫莫當,沈寒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而他們四人卻不肯輕易殺傷性命,如此雙方才鬥了個不勝不敗。

瑞陽子的修為在四人之中最為出類拔萃,所以尤其顯得閒庭信步,此時只見他眼珠一轉,呵呵笑道:「老四啊老四,今兒個你可有福了,不但見著了小妖女,還一見就是兩個呢~」

靖陽子呸了一口,惱怒之中卻也現出幾分驚詫之色,而這邊岳嘯川同樣雙眉緊鎖,低聲向孫楚楚道:「這班臭道士怎麼又來糾纏你的出身,那名姓沈的朋友又是何人?」

孫楚楚看岳嘯川的臉色略有好轉,雖然也深知他之傷勢萬難療復,但心中畢竟還存了模糊的希望。當下急忙自懷中取出一隻玉瓶,將內里的七八顆靈丹盡數傾在掌心,一股腦喂岳嘯川服下。

芙蓉姑娘一直冷眼旁觀,見狀忍不住嘲諷道:「小妹妹你這懸絲續命丹得來不易,何苦要浪費在死人身上?」孫楚楚內心悽苦,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這才向岳嘯川道:

「嘯哥哥你快些運功催化藥力,我的事情稍後再說。」岳嘯川略一沉吟,果然雙目微闔,不一刻頂心已冒出絲絲白氣,臉色也漸漸轉為紅潤。

芙蓉姑娘原本不信岳嘯川還能起死回生,但這時眼見情形大異常理,她卻忽然心中一動、暗叫糟糕。

傳說地冥皇脈之九竅心血功參造化,無論怎樣的重傷都能痊復如初,而當日古峰山一役親見岳嘯川自刺心口,之後本已瀕死的蘇琬珺便逆天還陽,這裡面的關聯豈非一點即透?

岳嘯川身為地冥魔族,連八方更擔保殺他之後便能將九竅心血收入囊中,由此更加佐證了他之身份。而如今是他自己瀕臨死關,難道他已經使用了九竅心血,否則以他的傷勢怎可能還有餘力運功療傷?

自己此來原本便是為了奪取九竅心血,以治癒糾纏數十年的功體缺陷,倘若真的任由岳嘯川運功恢復,那這番謀算豈不是要盡皆化作夢幻泡影?

芙蓉姑娘一念及此,再不敢有絲毫怠慢,眼見崑崙四陽與沈寒星激戰正酣,斷無餘暇分心旁顧,當下便聚起十成功力,一言不發的陡然欺進,纖纖玉掌帶起一陣刺骨陰風,毫不留情的擊向岳嘯川心口。

孫楚楚既關切身邊岳嘯川的傷勢,又懸心場中沈寒星的安危,本來便有些神思不屬。而芙蓉姑娘這招全無徵兆,待她覺察之際已然攻至切近,再加上兩人修為著實相差太多,這一下卻哪還來得及反應。

一聲驚恐絕望的尖叫聲中,卻見岳嘯川左掌倏抬,千鈞一髮之際正迎上芙蓉姑娘這一掌。芙蓉姑娘面上盡顯猙獰之色,掌下更猛提三分余勁,勢要一舉擊斃眼前這名心腹大患。

不及霎眼間雙掌相擊,陡聞驚天霹靂炸響,緊接著聲聲巨震入耳,連整座山峰都似乎搖晃起來。狂躁的氣浪之中但見一片飛沙走石、火光沖天,場中激戰的五人亦被洶湧氣浪掀翻,各自重重摔落在地。

端陽子本來修為略遜,這時免不了首當其衝,身形踉蹌間恰被一篷爆起的飛石擊中頭面,登時血濺三尺合身仆倒。而另一邊的靖陽子手臂為飛石擊中,長劍噹啷啷墜落塵埃,臉上也立時痛得變顏變色。

芙蓉姑娘輕功不弱,飛身閃避間卻是厲聲呼叫道:「宮無忌!你這背信棄義的老賊,居然提前引爆天雷地火!你不得好死!」

話音方落,震天價狂笑穿過硝煙傳來,半空中只聞一個粗獷聲音戲謔的道:「蓉兒小姐,咱們兩人的緣分盡了,你好歹也活了快有一百年,該安心投胎去啦。」

芙蓉姑娘神情癲狂,縱聲慘呼道:「老宮……我的真實容貌你還不曾見過,怎麼捨得就這樣害死我?!」粗獷聲音哈哈大笑道:「有什麼捨不得,老而不死的一副臭皮囊,真當我會稀罕嗎?」

說話間瑞陽子和沈寒星也已分別中傷,沈寒星半邊臉上被飛石擊中,傷痕深可見骨,瑞陽子卻是被一塊巨石直接砸飛,順著山道一路滾了下去。

芙蓉姑娘雖然身段玲瓏,但漫天雷火砂石之中畢竟無從趨避,一個不慎左邊小腿已遭飛石生生擊斷,尖叫一聲便摔倒在地。

切削如壁的山崖高峰之上,粗獷聲音的主人——「碧眼神梟」宮無忌兀自縱聲大笑,但見他神采飛揚、鬚髮皆張、雙目呈現異樣的碧綠色彩。掌指翻飛之間,道道烏光激射而出,隨即便引發聲聲巨爆。

看著各個眼中釘、肉中刺紛紛倒落塵埃,他簡直快活得有如身在雲端,一雙散發凶光的惡瞳戾氣橫生,恍惚間竟似煞神降世一般。

但忽然間他卻眉頭一皺,感覺好像忽略了什麼似的,可還沒等他解開這個疑問,便聽到一聲無限悽厲的哀呼道:「嘯哥哥!——」

不錯!岳嘯川在哪裡?心頭震駭之際,眼前卻倏見匹練般刀光一閃——難以置信的人,不可思議的刀,分明交織出最驚艷的一招!

刀魔懸空一擊,琢玉穿心而過,兩條人影亦隨之墜落。宮無忌自知無幸,臨死之際奮起餘力,一掌猛擊向岳嘯川胸口。岳嘯川卻並未避讓,琢玉魔刀順勢上撩,鋒刃過處立將這位碧眼神梟的脖頸斬斷。

眨眼間兩人同時落地,一蓬血雨這才揮灑開來,宮無忌的頭顱沖天飛起,而他的身體卻轟然巨爆,正是業火紅城絕技——吸雷大法!

無與倫比的劇烈衝擊之中,卻見岳嘯川如山挺立,左手高舉琢玉魔刀,而刀鋒之上赫然正挑著宮無忌那猶未瞑目的頭顱。

爆炸之聲漸止,硝煙漸趨彌散,滿目狼藉之中,忽見孫楚楚自一堆斷木之下艱難爬起,一邊跌跌撞撞的沖向岳嘯川,一邊放聲哭叫道:「嘯哥哥!嘯哥哥啊!」

空中響起悶雷,細雨點點落下,煙塵火光漸消,崑崙四陽相扶相偕,順著嗚咽之聲尋覓而來,定睛處卻不由得各自震駭於心,面面相覷間作聲不得。

岳嘯川遍身浴血、散發倨立,掌中托著宮無忌的頭顱,凜烈之姿幾乎令人不敢逼視。而孫楚楚則哭倒在他身旁,手中捧著琢玉魔刀,兀自嗚咽不止。

眼見崑崙四陽走近,岳嘯川終於口唇微動,似是像赤陽子說了句什麼。赤陽子神情複雜,片刻方喟然道:「岳兄放心,只要孫姑娘今後並無惡行,我等便擔保不再為難於她。」

岳嘯川面現欣慰之色,當下運起最後一絲力氣,徑將宮無忌的頭顱拋向赤陽子。隨即只見他身形一晃,霎那間竟有數百條血箭自他周身疾射而出,伴著孫楚楚的慟聲哀呼,推金山倒玉柱般仰身跌落……

驚天巨爆終臨尾聲,幕後的策劃者負手而立,面上卻不見絲毫喜色,反而目光之中一片空洞,好似神遊物外的模樣。此時只聞飄渺聲音沉凝的道:「濮陽先生可是有何疑慮,不妨說與本座一同參詳。」

濮陽尚身軀微轉,恍惚只見一道寒光由他掌中激射而出,徑直沒入虛空之中。寒光盡頭所指之處,倏聞凜然清叱入耳,一條超凡峻拔的白色人影憑空閃現,手握一支尺八瑩白玉簫,步踏虛空旋身下落。

白色人影現身同時,卻見濮陽尚雙眼一閉,整個人似被抽去了全身筋骨一般,軟綿綿的癱倒在地。而就在他原本立身之處,一條身著明黃衫裙的女子身影卻漸漸由虛轉實,神容仙姿觀之恍似九天玄女。

白衣男子雙足踏落塵埃,冷目睥睨之下哂然道:「借體移靈……賤人,你又長進了。」黃衫女子面沉似水,語聲清冷的道:「教皇令,誅滅叛徒一名。」白衣男子仰天一笑道:

「教皇——是你的兄長還是情人?叛徒——你有這樣的能為嗎?」話音方落,卻見黃衫女子縴手輕揚,同樣的寒光射落之處,只聞一聲嘆笑道:「哦~連我也被發現了嗎?」

白衣男子抬眼望去,但見一名紫袍男子的身影出現在淙淙流水之上,詫異之下緩緩點頭道:「很好……原來你也不甘寂寞,不過我如今該稱你為七絕天尊,還是——叛徒?」

紫袍男子踏波而來,面帶微笑的道:「一名昔日的叛徒,一名今時的叛徒,教皇令,誅滅叛徒一名。」

白衣男子傲然挺立,似哂非哂的道:「一名確鑿的叛徒,一名構陷的叛徒,教皇令,誅滅叛徒一名。」

黃衫女子再度揚起縴手,神秘的寒光吞吐之間,但聞清冷聲音幽幽的道:「教皇令,誅滅叛徒一名。」

大浪淘沙,怒海翻騰,本為人中龍鳳的一對愛侶,此刻卻見一人龍淵在手,森寒劍鋒遙遙指向對方胸膛,絕美的面龐宛似已被冰封,竟不見絲毫感情波動。

對面之人青衫磊落,氣態超凡絕俗,雙目凝視間溫然勸慰道:「琬珺,你們師徒的謀劃必定難以得逞,此刻回頭尚且為時未晚,切莫再執迷不悟下去了。」

蘇琬珺依舊無語,隱在背後的左手已自緩緩探出——纖長秀美的手掌緊握金色刀柄,臂上的那道血痕依舊觸目驚心,但更加令人痛惜的,卻是那早已斷折而血跡凝結的臂肘!

樊飛大大一滯,無限憤懣之下嗓音沙啞的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便是你最後的答案?」蘇琬珺神情冷漠,刀劍並舉同時唯聞決絕一語道:「殺我——前路你尚可獨行,否則——葬仙礁便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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