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人從池子裡拖黃梓瑕起身,李舒白則早已進了建弼宮。

黃梓瑕從淤泥中狼狽地爬起來,望著李舒白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暗暗咬緊了牙關,腳也忍不住在泥水中狠狠踢了一下,水泥飛濺,有一兩點冰冷地灑上她的臉頰,但反正全身都是泥漿,她也無所謂了。

身後的黃門們趕緊伸手將她拉起來,宮女們帶她去洗澡。打量著她身上的衣服似乎是男裝,一個年齡較大的宮女抿嘴而笑,說:「公公稍等,我們待會兒就幫您沐浴更衣。」

「不用了。」她才不要脫衣服給別人看,到時候被人發現她是個女人,很容易就與那個被緝捕的黃梓瑕聯繫起來。

所以她拂開宮女們的手,逕自走到井邊,提起一桶水直接就往自己身上倒下去。

雖然已經入春,但天氣依然寒冷,她一桶水兜頭朝自己潑下來,冷得頓時一個激靈,身上的淤泥還沒幹凈,她也仿佛是麻木了,又打了一桶沒頭沒腦地往自己身上沖洗。

旁邊的宮女們都呆住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兩桶水衝下來,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大腦才清澈澄明起來。她丟開水桶,全身濕漉漉地站在水井邊,打著冷顫用力地呼吸著。

因為寒冷,所以她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的景物也不太分明,只有幻影一般的李舒白的面容,冷漠冰涼的神情。

他說,我沒興趣過問你的事,也沒興趣將你的行蹤透露給衙門,你以後好自為之。

沒興趣……

她父母的死,她親人的血案,她的沉冤待雪,全都是與他毫不相關的事情,他當然沒有興趣過問。

她在他面前,不過是一粒微塵。

然而……她將手中的水桶丟在井邊,暗暗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指甲深深嵌入她的掌心,她卻不覺疼痛,只一味地攥緊。

然而,黃梓瑕,他是你最大的希望。

她在心裡清晰而明朗地對自己說著,用力咬緊牙關。

這個第一眼就嫌棄她沒把自己收拾乾淨的男人,這個毫不留情將她踢到泥潭中的男人,這個明確表示對她毫無興趣的男人,夔王李舒白,是她最大的希望。

夔王李舒白,比她原本想要藉助的力量——那些父親的舊友,那一表三千里的小官吏親戚,那鋌而走險告御狀的方法,都要更可靠。

所以,就算再怎麼被輕視,被鄙夷,她也已經在冷水澆頭的這一刻,在自己心中下了決定。

初春日光下,寒風料峭。她打著寒戰,從井邊轉回身,慢慢走下台階。這一刻她聽到自己心中的聲音,她聽到那個聲音在低低地對她說,黃梓瑕,你有沒有想過,那麼深杳可怕的一個男人,你現在最好的反應,應該是轉身逃離,頭也不回的,永遠不要再接近他一步?

然而,她不管不顧自己滴水的頭髮和衣服,只逕自一步步走下台階。

她對著呆站在那裡的宮女們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強行抑制自己微微顫抖的冰冷身軀:「麻煩幫我拿一身宦官的衣服,我還要去伺候夔王呢。」

粗暴地裹好自己的胸,套上素紗中單,系上細細的絲絛,打了一個最簡單的雙股結。

黃梓瑕站在半人高的銅鏡前,看了鏡內人一眼。一身宦官服侍,尚且濕漉漉的頭髮垂落在她的肩頭和胸前,看起來是個清秀纖瘦的少年模樣,眉眼清朗,微有憔悴的面容上,一雙眼睛卻清幽如深潭,早已不是少女的模樣。

她深吸一口氣,胡亂將半濕的頭髮攏到宦官的紗冠內,轉身拉開門閂,大步走出了房間。

順著宮女們指引的方向,她進入建弼宮主道。今日建弼宮新落成,氣象自然不同,前面廣袤湖面波光粼粼,湖上無數棠木舫穿梭。湖心島上歌女正踏著歌聲起舞,湖邊柳樹懸掛著一長列粉紗宮燈,春風拂面,暖日和煦,一派融冶景色。

迎面就是主殿,巨大的照壁矗立在殿前,上面寫的是建弼彌章四個大字。

她站在照壁前,抬頭看著這四個大字,只覺得這四個字筆畫舒展,頗有端坐威儀之感。只聽身後有人說:「這是皇上御筆親書,你這小宦官也看得出好來麼?」

她回頭一看,對方是個穿著紫衣的男子,約莫二十來歲模樣,皮膚瑩白,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純凈。他的額頭正中,不偏不倚長了一顆硃砂痣,襯著他雪白的皮膚和墨黑的頭髮,顯出一種異常飄渺的出塵氣息來。

在這種地方出現,這種年紀,又剛好額頭長著一顆硃砂痣的人,黃梓瑕立即便想到了這人的身份。她趕緊對著這個含笑的少年躬身行禮:「鄂王爺。」

鄂王李潤,在皇家眾王爺中他脾氣最好,是個可親的溫柔少年。他笑著朝她頷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問:「你是這宮中的?哪個公公帶著你的,怎麼把你打發到這裡來了?」

宮中宦官都知道,離宮中當差幾乎就沒有出頭的,一年到頭見不到皇帝皇后的面,和宮女們一樣,多是等老的,所以一般都是老弱病殘被發到這邊來。

她神情自在,說:「我是跟著夔王爺來的,剛剛下車時失足落水,宮女們帶我去換了衣服。」

李潤微笑道:「這樣。那我帶你進去吧。」

她跟著李潤繞過照壁,宮女在前方引路,順著游廊一路過去,便看見殿中已經有一群人坐著聽一個女子彈琵琶。琵琶聲如珠玉,跳躍流瀉,配上此時的艷陽,不可言說的愜意。

「這麼好的琵琶,打斷了多可惜。」李潤說著,佇足在殿外傾聽。黃梓瑕也只能靜靜站在他身後,等一曲終了,才一起進內去。

殿內坐了夔王李舒白,還有排行第九的昭王李汭和最小的康王李汶,一個長得頗為漂亮的女子身穿黃衣,鬢邊一枝開得正艷的海棠花,橫抱琵琶坐在對面。

昭王李汭是個最好事不過的富貴閒人,年紀已十□□歲,卻依然像個少年一樣喜歡嬉戲玩樂,也沒有個王爺的樣子,看見他們來了便興高采烈地沖他們招手:「四哥,七哥,快來快來,我在教坊中新尋到一個妙人,一手琵琶技藝真是天下無雙!」

「剛剛已經在外聆聽了半曲,果然是此曲只應天上有。」李潤說道,在李舒白左近坐了,問,「四哥,皇上呢?」

「皇上今日早上發了頭疾,御醫正在問診,大約稍等再來。」李舒白說著,目光稍稍一抬,眸光在黃梓瑕的身上一瞥而過,卻什麼都沒說。

黃梓瑕暗暗咬一咬牙,快步走到他的身後,低頭垂首地站著,十足一個忠心耿耿的宦官模樣。

康王李汶還在打量她,只聽昭王李汭笑道:「說起來,皇上還不是為了四哥在操心?」李汶便立即轉開了注意力,問:「是什麼事?」

李舒白早已聽見了風聲,卻只淡淡問:「不知是操什麼心?」

「嗤,你看看這人,還要假作不知!」李汭環顧眾人,指著李舒白大笑道,「你說還有什麼?自然是你這本朝四王爺的婚事。年過二十還依然獨身的王爺,本朝實在罕見,你再清心寡欲下去,簡直駭人聽聞!」

李潤也正色道:「正是,原說四年前就替四哥擇妃了,只是當時吳太妃去世,你既然打定主意要替母妃守孝一年,大家也只能隨你。偏巧孝期滿後,又遇上龐勛那個逆賊作亂,你南下平叛,又耽擱下了。如今河清海晏,四哥年紀也老大不小,再不立妃,恐怕皇叔和太妃們也不會放過你了。」

「就是啊,皇上和皇后也算煞費苦心,這回這場婚事,你是怎麼也逃不過了。」連康王李汶也跟著起鬨,端了酒來敬他。

李汭偷空覷見琵琶女含笑垂臉,目光卻偷偷落在李舒白的身上,便問:「錦奴,你一直看著夔王做什麼?」

席間諸王都大笑,李舒白只微微揚眉。唐朝教坊風氣最是開放,即使是教坊內人也多與侍衛隨扈相雜嬉戲,甚至風流韻事還被傳為美談。是以那個琵琶女錦奴也不羞澀,只抱著琵琶半掩面容,笑道:「錦奴斗膽,只是一直聽得京城傳言,夔王風姿神秀,恍若天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難怪我平時在教坊中所見,一眾姐妹的心都在夔王身上。」

「可惜啊,你那些姐妹要傷心了。」李汭一手攬了錦奴的肩,笑道,「你回去轉告各位姐妹說,我這位四哥鐵石心腸,註定是要辜負人的,不如寄托在我身上,還有指望些。」

在錦奴的笑聲中,酒菜又重新添置。宮女們穿梭來去,歌伎的歌聲響遏行雲。

在這熱鬧景象中,黃梓瑕卻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她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目光落在李舒白的背影上,似乎在注視著他,其實卻什麼都沒看,只想著自己的事。

席上一群人聊著,不知誰提的話題,問李舒白:「四哥,我聽說皇上有意讓周侍郎周庠接任蜀郡刺史,你覺得如何?」

李舒白隨口說:「周侍郎我倒不了解,只聽說官聲甚好。不過他幼子周子秦我倒是見過幾面,是個很有趣的少年人。」

李汭笑道:「正是正是,周侍郎脾氣很好,但每次要是發怒,必定是被這個兒子氣的。」

李潤問:「是忤逆不孝子麼?」

「倒不忤逆。他是幼子,周侍郎教子有方,周子秦上頭三四個哥哥都是能幹的,也不指望這個小兒子,他就算當個紈絝子弟也是順理成章。可偏生這個兒子,每日裡不讀書不學藝,不鬥雞不走狗,只喜歡往義莊跑,都成京城一大笑話了。」

「義莊?」康王李汶失笑。

李汭笑道:「正是啊,他平生第一大志願就是當仵作,後來被周侍郎打了幾頓,不得不改變了志向,整日堵著京城捕頭要做捕快去,捕頭們又不敢得罪侍郎大人,又不敢得罪周子秦,看見他簡直是魂飛魄散,逃得飛快!」

李汶大笑,對李舒白說:「四哥,你在皇上面前說話頂用,趕緊幫那個周子秦吹吹耳邊風,周庠去蜀郡就任時,皇上一定要親自指定他兒子跟去蜀郡當捕快,成全了周子秦的一片痴心!」

「正是正是!」李汭簡直笑倒,「皇上如此英明,到時周子秦若成了欽點捕快,看周大人還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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