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又想起什麼,說道:「只是不知前蜀郡刺史黃敏大人的案子,如今進展怎麼樣了。」

李汭是消息最靈通的,立即便說:「那個黃梓瑕怕是早隱姓埋名逃走了。天下之大,一個人要是在窮鄉僻壤過一生,恐怕不容易抓到。」

「真沒想到,黃大人這樣敦和謹慎的人,最後居然落得這樣下場,真叫人唏噓。」

黃梓瑕站在他們的身邊,聽他們談論著自己和家中的血案,神情平靜得近乎冰冷,只有胸口不知不覺泛起一種令人窒息的疼痛,那裡有一根弦,正勒著她的心臟,正在緩慢緩慢地絞緊。

李舒白也不去看站在自己身後的黃梓瑕是什麼神情,只淡淡地說:「或許黃梓瑕膽大包天,反其道而行之到京城來了也不一定。」

「那就是自投羅網,必死無疑了。」李汭說。

李潤則低聲嘆息道:「我記得黃梓瑕當年被京城譽為女神童,真沒想到如今竟會變成這樣,真是可悲可嘆可恨。」

在座的人中,康王李汶年幼,不知道當年的故事,好奇地問:「那個黃敏的女兒,到底有什麼奇異之處,為什麼好像大家都知曉她?」

李汭笑道:「她曾幫時任刑部侍郎的父親黃敏破過幾個案子,頗有點意思,到現在這案子還被坊間說書人津津樂道呢。」

李汶好奇道:「我卻不曾聽說過,九哥,你說給我聽聽吧,看你和坊間說書人哪個說得好。」

在眾人的笑聲中,李汭也真的像模像樣地端坐著,清咳一聲,說:「好,那我就話說從頭。記得五六年前,某天傍晚刑部忽然接到消息,說興德坊有女子懸樑自盡。仵作趕到現場一看,原來是個新嫁娘,據說因為昨天與丈夫一言不合,一個人跑到外面去生了半天悶氣,晚上回來後就尋了短見。」

錦奴虛掩自己的嘴巴,眼睛睜得大大的,嘆道:「世間女子心眼狹窄的,真是令人可氣可嘆。」

「是啊,當時仵作驗屍,確實是上吊身亡,於是刑部就準備如此結案,時任刑部侍郎的黃敏前去審視結案,那時年方十一二歲的黃梓瑕也在出事的宅子外面,跟著她的哥哥一起等著黃敏回家。長安人愛熱鬧,見這裡發生了命案,外間人來人往,全都是看熱鬧的。有布商說這家娘子出嫁時沒他家買嫁衣料子,出嫁時穿的那件嫁衣顏色不正,才釀此慘劇;有首飾商問下午她在自己店中定了一對銀釵式樣,男主人還要不要;有算命先生說自己早就算出他家今年該有紅白喜事,可惜沒有早來找自己……總之一片喧鬧。就在黃敏要落筆定案的時候,黃梓瑕忽然隔著門叫他:『爹爹』!」

李汭說到這裡,輕咳一聲,像坊間的說書人一樣看著面前眾人:「諸位,話說至此,可有人知這位黃梓瑕黃姑娘叫她爹爹何事?」

李潤笑道:「你才剛剛說了個開頭,又沒有提示,我們怎麼知道這位黃梓瑕叫她父親什麼事?」

李汭笑道:「確實只說了個開頭,但那時黃梓瑕已經知曉新嫁娘死因與真兇了,而且我剛剛也已經提示過了。」

眾人面面相覷,李汶搶先說:「依我看,那位算命先生很有可疑,難道是為了讓自己得個活神仙的名號,所以不惜害人?」

李汭哈哈大笑,又轉而問李潤:「七哥覺得呢?」

李潤略一沉吟,說:「這個我倒不知道了,莫非是布商與那位新娘子在嫁衣上起了爭執所以懷恨在心?又或許是首飾商人在那位女子去買首飾時發生了什麼齟齬,所以下的手?」

李汭笑著,不置可否,又轉而問李舒白:「四哥認為呢?」

「是丈夫下的手。」李舒白隨口說。

李汭頓時震驚了,露出「哥哥請受我一拜」的表情:「四哥,你怎麼能猜出來的!」

「以前在刑部看過卷宗,所以大略知道真相。」他平淡的說。

李汭鬆了一口氣,說;「正是。當時黃敏正要在卷宗落筆,卻聽到黃梓瑕叫了一聲『爹爹』。他抬頭一看,問,你一個小姑娘家,過來這邊兇案現場幹什麼?快點回去!黃梓瑕卻一指正站在旁邊的那個首飾商,說:『爹爹,你聽到他說話了嗎?所以那位夫人絕不是自盡的,而是被人裝成自盡的模樣,她其實是被人害死的!』」

李汶一臉不信,說:「九哥,你說她當時十一二歲,年紀比我還小,這個小一個小女孩,說的話會有誰信啊!」

「正是如此,當時黃敏也覺得她一個小小女孩說這樣的話真是不可理喻,低斥了一聲『顧自玩兒去』,就不打算理會她。誰知她卻將自己的手按在父親的案卷上,說;『爹爹,你曾經在家與同僚聊天的時候,說起人之將死,心如死灰,那麼,你見過哪個心如死灰的人,會在自盡前還去首飾店裡定製銀釵的?而且,還只是挑選了樣式,並沒有拿到手呢!』」

李汭這一句話,殿內鴉雀無聲,連那個一直抱著琵琶的錦奴也一時出神,手無意識地在琵琶上一划,一聲輕響,但誰也沒有注意她,眾人只是各自恍然大悟,然後才擊節稱讚。

李舒白抬手輕點桌面,示意身後的黃梓瑕。她會意,緩緩跪了下來,提起桌上的酒壺,將他的酒杯里注滿。

他微微轉過眼睛,看見她的側面,長長的睫毛濃且卷翹,低低覆在她那雙幽深如潭的雙眸之上,陽光透過窗欞,在她的眼睫上滑過,光華幽微。

李汭的講述還在繼續:「黃敏驚覺女兒言之有理,便立即喚來仵作二次檢驗屍身,經過仔細檢驗後,終於發現繩索勒痕有細微移位,是一次勒住之後,再次在原來的印痕上勒住才能疊加的痕跡——所以,推斷死者是先被人勒死之後,再吊在樑上偽裝自盡的,而能這樣做的人,自然就是第一個發現了她屍體,又報官說自己妻子自盡的,她的丈夫了。」

李汶睜大眼睛,問:「她丈夫招供了嗎?」

李汭點頭,說:「她丈夫見仵作驗出屍體破綻,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當下就跪地求饒,招認了自己罪行。原來是他懷疑妻子與街上某人婚前便有私通,見她與自己吵架後上街,以為是她找姦夫去了,於是被怒火燒得失去理智,趁妻子回家後轉身去關門時,抓起旁邊的繩子就勒死了她。等清醒過來,又趕緊將她懸在樑上,偽裝妻子自盡的假象,企圖矇混過關。」

李潤贊道:「差點就被他瞞天過海了,誰知卻被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一口說破,也許冥冥中老天也不肯放過他吧。」

「正是啊,黃梓瑕十二歲,一句話結了一樁命案。自此後,京城中便人人稱讚黃梓瑕是天才女童。有時刑部有什麼疑難懸案,黃梓瑕往往都能幫黃敏理出頭緒,所以黃敏曾對別人說,我家的女兒,勝過別人家十個兒子——卻沒想到,最後就是這個女兒,毒殺了全家,釀下一場驚世血案。」

李舒白看到黃梓瑕那雙落滿陽光的睫毛微微一顫。但也僅只是微微一顫而已,她垂下眼瞼,默不作聲地站起,輕巧如花枝在風中顫動的弧度。李舒白在心裡想,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纖細而靈秀的少女,居然能這樣自若地站在談論她的人群中,面不改色地聽著別人講述她的過往與罪孽,風輕雲淡。

李汭講完那個案件,眾人感嘆了須臾,李潤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說:「要是黃梓瑕在京城,不知道能不能解當下京城的這樁奇案呢?」

李汭問:「你說的可是現下讓京城人人自危的『四方案』?」

李潤點頭。李汶趕緊追問:「什麼四方案?我怎麼不知道?」

「是京城新近發生的案子,血腥詭異又殘忍。大家念著你小小年紀,所以都沒在你面前提起過。」李汭笑道,「不打聽也罷,你還是去聽翰林院的學士們講學吧。」

「不嘛不嘛,九哥你講的可比翰林學士們說的好聽多了,那個什麼四方案,我一定要知道!」李汶站起來,跑到李汭身邊挨著他坐著,一個勁兒望著他,那目光就跟雛鳥盼母鳥似的。

李潤笑道:「九弟你就講一講吧,這事我雖有耳聞,但只知道大略,我知道你日常最喜歡酒樓茶肆聽說書故事的,坊間現在是怎麼說來的?」

李汭看向李舒白:「四哥,你與大理寺和刑部熟悉,不知你有什麼新的線索頭緒?」

李舒白緩緩搖頭:「沒有,兩部都在盡力盤查,但毫無進展。」

「那我就按照我聽到的,把這事兒說一說了。」李汭示意錦奴過來給自己添酒,然後面帶著神秘兮兮的神情,問李汶:「你可知長安城東面現在人心惶惶,雖然不算十室九空,但大多都投到京城其他地方或者京郊的親戚朋友家了,不敢再住在京東?」

「是嗎?難怪最近好像連東市的生意都冷淡了,我上次去逛的時候,好多商家閉戶休息呢。」李汶更好奇了,「這是怎麼回事?京東發生什麼事情了?」

「事情啊,還要從三個月前說起。在正月十七清晨,城北太極宮的守衛早起例行巡邏,發現宮牆下有一名六十餘歲的老更夫被殺,牆上被人用血寫下一個『凈』字樣。」李汭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簡直有眉飛色舞的表情。若不聽他所說的內容,還以為他講得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呢,誰想到會是個兇案。

「一個月後,二月二十一,城南安義坊有個三十多歲的鐵匠在藥堂外被殺,牆上寫的是『樂』字樣。三月十九,城西南常安坊善堂血案,一個四歲小孩被殺,亦有一字留言是『我』。刑部確認字跡和殺人手法,認定這三個案件應為一人所犯,便暫定為『四方案』。因《大般涅盤經疏》上說,菩提樹四方代表寓意分別為「常、樂、我、凈」,東表常,南表樂,西表我,北表凈。是以當時京城人心惶惶,坊間忽然流行起一種傳聞,說這些人是為惡鬼所殺,因為今年正月元日,莊真法師在法會上念錯了這句法言,致使惡鬼留在凡間作亂,必定要在京城殺滿四個方向的四個人才會離去。」

「莊真法師我記得!他好像是薦福寺的高僧吧?遂寧公主誕世之時,因為陳昭容難產,宮裡還請了他過來作法事。」李汶好奇問道,「只聽說他前幾天死了,難道是和此事有關?」

李汭點頭:「莊真法師聽聞京城傳言,說死者皆是因他而起。而他又記起自己那天開講《大般涅盤經疏》,確曾念錯過那段法言,言中樂字應念為『勒』,他卻一時不察念成了『越』,是大過錯。所以他憂憤之下,不幾日就坐化了。但他死後京城更是流言四起,說薦福寺在京城正中,莊真法師的死應是暗合菩提樹,面向四面八方,現在北南西都已經出了血案,剩下的就只剩城東表『常』的一條性命要收了。城東的人聽信流言,一時間人心惶惶,許多家都逃到親戚家避難去了,城東都差不多空了。」

李潤微微嘆息,問李舒白:「四哥,這事情鬧得這麼大,已經死了三個人了,大理寺和刑部,難道真沒有什麼作為嗎?」

李舒白說道:「這個兇手下手狠且准,又擅長藏身之法,長安城人口接近百萬,要盤查這樣一個人簡直是毫無頭緒。大理寺和刑部雖然都出動了全部力量,但至今依然毫無所獲。如今到了四月,按照兇手一月殺一人的做法,估計最近就要下手,所以刑部和大理寺也只能在京中遍布人手,除此之外,暫時沒有辦法。」

李潤嘆道:「常樂我凈,佛家偈語卻被拿來作為兇案留言,此案真是詭異兇殘,難以揣測……恐怕就算黃梓瑕在京中,也難以破解此案吧。」

李汭笑道:「她不過是一介女子,偶爾憑小聰明破了幾個案子,也不過是女子思想容易偏狹,想常人所不能想而已。當下這個案件,她也只可能束手無策,不可能破得了的。」

李汶睜著一雙大眼睛,說:「可是周子秦一直在我面前說,黃梓瑕驚才絕艷,天底下絕沒有能難得倒她的案子呢。」

「可惜,驚才絕艷的黃侍郎家女兒黃梓瑕,現在已經是殺人兇手,浪跡天涯,人人得而誅之。」李舒白說著,

站在他身後的黃梓瑕,依然一聲不響,紋絲不動。

在眾人的嘆息聲中,唯有李潤卻說道:「黃家這場血案,我覺得必有內情,至少……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可此案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黃梓瑕犯案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情,絕不可能翻案了。」李汭搖頭,又問,「七哥這麼說,難道是知曉此案內情?」

「這倒沒有,只是王蘊是我好友,我無法相信此事。」

李汶好奇問:「哪個王蘊?」

李潤說:「自然是皇后的族弟,琅琊王家長房獨子王蘊。」

「正是。王蘊就是黃梓瑕的未婚夫。」李汭一臉神秘兮兮,「民間傳言,說黃梓瑕就是不願意嫁予王蘊,另有意中人,所以才因此毒殺了全家,意欲與情郎私奔。」

李舒白身後,黃梓瑕垂手立著,靜默無聲。不知為何,李舒白輕笑了出來。

李汭趕緊看向他,問:「四哥,依你之見?」

李舒白笑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七弟與王蘊交往甚深,那麼,平素可見過黃梓瑕?」

「也可以算是見過一面吧。」李潤點頭道,「三年前,黃梓瑕因幫助父親屢破奇案,受到皇后召見嘉獎。那一天王蘊過來找我,說起黃梓瑕便是他的未婚妻,我看出了他的意思,於是便陪著他進了宮,明著說是向他的皇后堂姐請安,其實是為了偷偷看一看他的未婚妻。」

李汶趕緊問:「那你一定是見到了?那個黃梓瑕長什麼樣?」

「也算見到了吧,我們進宮時已經遲了,她先一步退離。我們只看見遠遠的游廊上,她跟在宮女們後面,一身銀紅色的紗衣,極黑的頭髮,極白的肌膚。她的步伐身影輕盈纖細,如初發的一枝花信。只最後走廊轉彎處她一轉身,我們看了一眼她的側面。」

李汭問:「是個美人?」

李潤點頭:「和海捕文書上的圖像一樣,確是美人無疑。」

「王蘊真可惜。」李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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