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薇園的紫微依然在盛放,一串串盛放的紫薇花,在剛剛升起便已灼熱的日光下顯出濃厚夏意。

駙馬韋保衡正在向著李舒白訴苦道:「王爺,您是知道的,不是我不去伺候公主,實在是我夫綱不振,公主不召我過去,我哪能過去?我倒是願意端茶倒水伺候著,可是公主寧願聽國子監禹學正講周禮呢!」

他說到這裡,見宦官領著黃梓瑕進來了,臉上掛上尷尬的苦笑,朝她一抬手:「楊公公。」

「見過韋駙馬。」她行禮後,站在李舒白身後。

李舒白將那個話題輕輕撇開了,只說:「最近,公主府中似乎出了不少怪事。」

「是啊……魏喜敏死了,我打馬球出了點意外,現在……公主最珍愛的九鸞釵竟離奇失蹤了。」韋保衡扶額哀嘆,「真不知是不是像那些臭道士說的,府中有什麼東西興風作浪……」

李舒白問:「什麼東西?」

「就是……知錦園的事情嘛。」他看著黃梓瑕,問,「楊公公是否也聽到府中流言了?」

黃梓瑕點頭,問:「是否指駙馬身邊的豆蔻莫名溺死在知錦園那件事?」

「嗯……」他默然點頭,眼中閃過一抹幾乎難以覺察的哀傷,但他立即便將頭轉向了窗外,看著那些在日光下怒放的紫薇花,聲音依然是波瀾不驚的語調,「自那之後,知錦園就因為夜來鬼泣而被封閉了,但好像從此之後,府內就老是出些奇怪的事情……就像公主夢見自己的九鸞釵不見了,結果她的九鸞釵就真的不翼而飛了,你說,這麼一件東西,能在這麼嚴密的守衛下消失,這不是咄咄怪事麼?」

黃梓瑕點頭道:「確實是,怎麼看都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我也在想,是不是因為豆蔻的冤魂在興風作浪。」韋保衡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只有鬼怪,才能在那種情況下讓九鸞釵忽然消失吧。」

「韋駙馬覺得,自小服侍您十幾年的豆蔻,知道在死後會被您稱為鬼怪,會不會很難過?」黃梓瑕問。

韋保衡愣了愣,然後輕聲說:「或許……如果她死得很冤枉,很痛苦的話。」

黃梓瑕默然不語。李舒白則說:「怪力亂神之事暫且先擱下,我想先問駙馬一件事情,昨日午時,你在何處?」

韋保衡微微一怔,然後回答道:「午時我在大寧坊。」

「不知駙馬去大寧坊有什麼事?」

「大寧坊的興唐寺主持悟因,是大德高僧。我因最近府中出了點事,所以去請他誦經超度。」他回憶著,清楚地說來,「和悟因約好日子之後,我在寺中轉了幾圈,不覺已經遲了。出來時聽說坊中出了人命案,我去看了看,見大理寺已經有人查探了,便自行回府了。」

黃梓瑕問:「不知駙馬在寺中盤桓時,有遇到什麼人?」

韋保衡搖頭,說:「又不是初一十五,香客稀少,我在後院轉了一會兒,沒有遇到什麼人。」

「之後呢?」李舒白緩緩問,「在你離開大寧坊回府之前,。」

韋保衡愕然看著他,問:「王爺的意思是……」

「昨日我從衙門回府時,在大寧坊見到了你。」李舒白也不隱瞞,輕輕帶過一句,「你和那個呂滴翠,正在說話。」

韋保衡臉色終於變了,他沒料到自己在大寧坊與滴翠所說的話,居然會落到他們的耳中。

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但終於還是點頭承認說:「是……之前,我去擺平此事時,見過她一面。」

「但你對於她的舉止言語,卻似乎並不像只見過一面的樣子。」李舒白依然口氣冷淡,卻毫不留情。

韋保衡長出了一口氣,說:「是啊……終究是公主府虧欠了她,我想儘量對她好一點。」

李舒白冷眼看著他,並不說話。

「難道就因為我出現在大寧坊,和呂滴翠說了幾句話,王爺便認為我與那個孫癩子的死有關?」他終於忍不住,急著開口替自己辯解,「王爺您覺得,我會孤身一人前往大寧坊,去殺一個渾身爛瘡的病鬼?我只要吩咐一聲,那個孫癩子就有一百種死法,您說是不是?」

李舒白靠在椅上,看著跳起來急著辯解的韋保衡,連睫毛都沒眨一下:「韋駙馬,你多心了,本王只是想說,你畢竟是同昌的駙馬,私下與一個年輕女子相會,似乎欠考慮。」

韋保衡愣了愣,才脫力地重又坐下,低聲說:「是……謹記王爺教誨。」

在公主府中盤桓許久,眼看又是彩霞滿天。

駙馬親自送他們到宿薇園外,然後有點忐忑地說:「王爺慢走,我先去看看公主那邊是不是需要我。」

李舒白點頭道:「去吧,府中上下最近出了這麼多事,你必要好好照顧公主,最好不要出門,不要與外人見面。」

「是。」韋保衡態度恭謹,一一應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順著小路走到角門處。

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離公主府並不遠,穿過興寧坊就到了。公主府在長安東北角的十六王宅,從西南角門出來,正通向長安城各坊。

兩人見天邊晚霞燦爛如錦,都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也不管夔王府的車馬正在等著他們,在公主府中慢慢走去。

這座長安城最知名的富貴府邸,在落日的餘暉中,金碧朱紫的顏色交相輝映,高台小閣,曲廊華堂,就像迷離虛幻的蓬萊仙山,瀛洲島嶼,仙人所居。

然而住在裡面的人,卻似乎都有著難以自拔的痛苦與悵惋,那麼,這樣華美的亭台樓閣,是不是算浪費了呢?

黃梓瑕正在想著,聽李舒白低聲說道:「昨日大寧坊,果然如駙馬所說,熱鬧得很。」

黃梓瑕聽他忽然提起昨日的事情,不由得轉頭看他,點了一下頭。

「孫癩子死的時候,有關人等全都聚集在大寧坊了――張行英,呂滴翠,呂至元,錢關索,還有……韋駙馬。」

「更難得的是,每個人都有殺人的理由。」黃梓瑕說。

「嗯,但我想你必定也覺察到了,駙馬從一開始便似有若無地將我們的目光引向豆蔻,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麼?」

黃梓瑕點頭道:「第一次到公主府時,駙馬便當著我和崔少卿的面,有意地看向牆上的豆蔻畫與詩,引起我的注意,順理成章地引出了府中豆蔻之死這件事。」

「但我已經讓人探聽過,駙馬身邊確實有一個侍女,比他大十歲,名叫豆蔻。」李舒白停下腳步,駐足在空無一人的青石小路上,低聲說,「從小照顧駙馬長大,而且,駙馬執意不讓她出嫁,就算到公主府,也要帶上她――上月,她溺死在知錦園的小池中。」

黃梓瑕若有所思,點頭說:「菖蒲也對我這樣說。」

「還有一點,或許你不知道。」李舒白望著面前鬱鬱蔥蔥的草地,那上面星星點點的夏日小花開得絢爛,卻一朵朵凋零在灼熱日光下,無人理會,「豆蔻家中有姐妹十餘人,因為哥哥娶妻辦不起聘禮,所以十二歲簽了押賣身到韋府。她聰慧乖巧,隔年到了韋駙馬身邊,照顧著當時才三歲的韋駙馬。二十年過去,她從低等丫頭到了駙馬身邊最重要的人,但一分積蓄也沒有,因為她有七個吸血蟲一樣的哥哥,每一家都要她供養。」

黃梓瑕默然點頭,聽到李舒白又說:「她最大的姐姐,比她大二十多歲,她入韋府作丫頭之後,大姐難產去世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名叫呂滴翠。」

黃梓瑕愕然抬頭看他,問:「那麼她們有沒有聯繫?」

「沒有。豆蔻這麼多年來養著兄弟們,是她一直認為,兄弟才是自己家人,而嫁出去的姐姐,已經是外姓人了――何況,大姐比她大那麼多,她出生前大姐便已嫁給了呂至元,兩人連見面機會都不多,而呂滴翠的母親難產死後,那幾個舅舅自己都是好吃懶做的主,哪有心思管大姐留下的這個孤女。我估計,豆蔻很可能連見都沒見過這個外甥女。」

黃梓瑕點頭,若有所思:「滴翠的母親與豆蔻是姐妹,或許,這個外甥女與小姨,長得有點相像。這也是公主為什麼在看見她的時候,忽然不適,並且讓人將她打出去的原因。」

「所以豆蔻的死,必定與公主有關係。」

黃梓瑕皺眉道:「這件事很多人都看到,可第一次說起豆蔻時,駙馬為什麼要故意對我說披帛這樣容易戳穿的謊言?」

「看來,你破案很有辦法,但對朝廷卻不熟悉。」李舒白淡淡說道,「當時崔少卿和你一起去的,從公主對滴翠的異常態度來看,駙馬和豆蔻必定有著不一般的關係,也許他希望提醒你,但掛名來走過場的大理寺少卿,又有什麼必要知道這些醜事呢?」

黃梓瑕又問:「呂至元知道豆蔻的事嗎?」

「呂至元承攬到公主府的蠟燭,與豆蔻並無關係。像他這樣的人,你覺得若是知道的話,他會不來找豆蔻要好處嗎?」李舒白凝視著她,唇角也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值得玩味,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兩人便不再說話,慢慢走出公主府。眼看著前面便是角門,外面是諸王高官的宅邸所在,深牆大院,靜無一人。

就在他們走到臨近角門的轉彎處時,看見從偏門外走過的一個人。

禹宣。

她還以為他早已離開了,卻誰知他直到現在才走,而且,不偏不倚就在她前面。

不自覺的,她的腳步停滯了一下,落在了李舒白的身後。

禹宣並沒有發現他們,他看起來似乎神情恍惚,如同玉樹的身姿也略微顯得腳步虛浮。

李舒白緩緩回頭看她。見她茫然望著禹宣,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驚愕還是哀戚。

「你不好奇嗎?」李舒白頓了頓,又說,「去看看吧,他手裡的東西什麼。」

黃梓瑕應了,這才回過神來,愕然抬眼看著他。

李舒白卻已經向著等候在門口的馬車走去,說:「回府再說。」

黃梓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抬腳向著禹宣離去的方向跟去。

她之前在蜀地時,也曾經跟蹤過犯人,而此時雖然步伐微亂,但前面的禹宣看起來心緒更為繁雜,壓根兒也沒有理會周圍的人。

在這黃昏的街角,寂靜無人的時刻,他在大寧坊與興寧坊之間的街道上走著,她在他身後遠遠跟著,看到他手中捏著的東西,是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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