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經常爬義莊窗戶偷偷進去看屍體的周子秦,現在可算是熬出頭了,大搖大擺騎馬從大門進去,而且直接就招呼裡面的看守:「姜老伯,我來看蜀郡最好看的那具屍體來了!」

姜老伯滿臉堆笑,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尷尬:「哎喲,少捕頭啊,您可太較真兒啦!又、又來看啦?」

周子秦從馬上下來,說:「這回我不僅自己看,而且還帶了別人來看。這位是我們新來的……呃,捕快,斷案很有一手,我帶她來看看。」

姜老伯趕緊朝他們點頭哈腰,看了看黃梓瑕,有點疑惑地皺起眉頭:「這位小哥……依稀好像在哪裡見過呀?」

以前沒少和他打交道的黃梓瑕笑了笑,為免麻煩,也不說話。

姜老伯皺眉回想著,等見周子秦帶著人就往裡面走,又趕緊叫住了:「少捕頭,少捕頭……」

周子秦回頭看他:「怎麼了?」

「那……那具屍體啊……」他欲言又止,面露難色。

「腐壞了?不會吧?」周子秦頓時大急,「不能啊!放在那麼冷的冰窖里怎麼還這麼快腐壞了?」

「這倒不是,而是……」姜老伯一臉心虛,說話都差點咬到舌頭了,「之前來了個女人,說是那個死者的姐妹,想來看一看妹妹的遺體。我看她不像是壞人,就,就帶她下去了。」

「她現在人呢?」周子秦問。

「在裡面拜祭呢……」姜老伯摸著自己的袖子,那裡垂下一塊,也不知那個女人給了他多少錢。

蜀郡的義莊,是黃梓瑕最為熟悉的地方之一。

她先去義莊的檔案櫃內,取出了照例在這邊會存放一份的驗屍謄本,翻開來看記錄。

最新的一冊,謄抄著「松花里傅宅殉情雙命案」。

驗屍者是蔣松霖,本郡老仵作。

驗:男屍一,女屍一。

男屍身長六尺,三十七歲,體型微豐,身著素色細麻衣,素絲履,仰躺於傅氏女素日寢睡之矮床,面容微有扭曲,軀體平展舒緩,有輕微腹瀉症狀。

女屍身長五尺二寸,年約三十不到許,豐纖合度,挽盤桓髻,著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仰臥男屍右側。左手與男屍右手交握,兩人十指由於屍僵而緊握,難以鬆開。右手指尖略為發黑,似為沾染顏料。

經驗查,男女屍俱無外力損傷痕跡,顯為中毒身亡。中毒事件為前一日酉時至戌時之間。

毒物推斷為:砒霜。

她細細看了一遍,然後跟在周子秦身後,進了陳屍房內。

裡面幾張空的竹床,屋內側一個地窖入口。他們順著台階走下去,越下越深,越來越冷。蜀郡夏日炎熱,屍體很難保持住,所以兩年前重修義莊時,禹宣與她一起商討出了一個辦法,在陳屍房內深挖出數個地窖,用青磚厚厚砌牆,只開幾個小風門通風。又多設厚門,冬天的時候取冰放在裡面,盛夏的時候如果進出不是特別頻繁,裡面的冰塊可能一夏都不會融化殆盡,十分適合保存屍體。

順著台階越往下,裡面的寒氣越是逼人。而在這樣的陰寒之中,唯有他們手中的小燈投下些微的光,在周圍的石牆上搖晃,更顯得陰冷。

周子秦帶他們進了玄字號小室,那裡面透出了隱隱的燭光,有個女子正站在一具屍體前,一動不動地站著。

那身上的布衣與簡單挽著的髮髻雖然簡素,但她那纖細勻長的身影,讓他們頓時認出了她是誰。

正是這一代的公孫大娘,公孫鳶。

黃梓瑕立即便知道了周子秦口中這具蜀郡最美的屍體是誰。

他們兩人走近,公孫鳶回頭瞧了一眼,燭火在周圍的冰塊折射之下,如同數條跳動的虹霓在她周身縈繞,讓她整個人不可逼視,連滿臉的淚都顯得晶瑩剔透。

她抬手擦去眼淚,向著他們襝衽為禮,聲音喑啞道:「周捕頭恕罪!我從揚州趕來這邊,卻未能見到小妹最後一面,因怕成為終身之憾,所以才央求姜老哥讓我進來看一眼,還請周捕頭見諒。」

周子秦趕緊說:「不礙事,只要你不動不碰就行,。」

「我知道的……我只站在這裡看著,絕沒有近前觸碰……」她說著,剛擦乾的眼淚又湧出來了,「我知道……阿阮躺在這裡,必定很冷的。」

周子秦說道:「此案其實也算是結案了,她與情郎應當是確定殉情無疑。那位溫陽家中尚有遠親,說願意將他們二人一同收殮,早日入土為安,不知姑娘的意思?」

公孫鳶望著傅辛阮的屍身,勉強點了一下頭,說:「或者……等我的幾位姐妹過來,至少讓她們也見阿阮最後一面吧。」

周子秦點頭,說:「那也可以的。」

公孫鳶向他再拜致謝。

黃梓瑕持燈走到屍體面前,示意周子秦過來。周子秦見覆蓋屍體的白布只被公孫鳶拉到脖子處,露出傅辛阮的臉,便直接將整張白布都掀掉,露出她的全身。

黃梓瑕持燈仔細照了傅辛阮一遍。她衣服穿得還算整齊,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等,與驗屍檔上所記並無二致。而她的身材,確實如周子秦所說的,是難得一見的完美屍身。雖然凍得肌肉發青發硬,但她肌體滑膩潔白,身材豐纖合度,想必活著的時候,是個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的美人。

她掃了一遍之後,著重看了傅辛阮的雙手,她的手指修長勻稱,而右手指尖果然如驗屍檔上所說,呈現一種不太均勻的黑色,在她青白色的肌膚上,尤為顯目。

她端詳許久,抬手去擦了幾下,冰冷一片,沒有擦掉。她又俯頭聞了聞,但屍體冰凍已久,顯然已經沒有任何氣味了。

她微微皺眉,將傅辛阮的手放下,又查看了她的全身各處。周子秦說道:「我已經查過兩遍了,確是服毒身亡。」

「嗯……確實是的。」她點頭肯定,輕扯過白布將屍體再度蒙好。冰窖內寒冷無比,他們都是身著夏衣,在這邊說話驗屍,早已凍得手腳冰涼,見再無其他發現,黃梓瑕便對公孫鳶說道:「大娘,怕燈火熏化了太多冰塊,不如你先上去吧。」

公孫鳶點頭,默然又凝望了靜靜躺在那裡的傅辛阮一眼,順著台階走上去了。

黃梓瑕又去了天字號小室,岐樂郡主的屍身果然停在這裡。圓圓的一張臉,那雙漂亮的杏仁眼已經永遠閉上。她身上的毒針被取下了,屍身卻依然呈現那種青黑的顏色,顯見毒性劇烈。

周子秦在她身後說:「不用看了,中毒死的。」

她將岐樂郡主的衣領稍微拉低一點,看見她脖子和胸口的針孔,已經變成一個個黑色的小洞。

周子秦細細查看過,又說:「這些針看來又急又快又密,應該是機括髮射的,不是被人刺進去的。」

黃梓瑕點頭,心想,當時李舒白能躲過那些毒針,真是厲害――也可能,這是在長久的經歷中養成的本能吧。

她又想了想那個刺客,但又沒有頭緒,想著李舒白既然與他熟悉,應該是對此事已經有了把握了,所以也不再多想,將岐樂郡主的屍身又重新用白布輕輕蒙好。

姜老頭今日犯事被逮個正著,正打算戴罪立功,早就給他們備下了水盆和茶點。

黃梓瑕在盆中凈了手,又挽留公孫鳶道:「大娘與我們一起用些茶點吧,關於你的小妹,我們還有些許事情需要向您查證,還請不吝賜教。」

公孫鳶點頭,便在桌邊與他們一起跪坐下來。周子秦親自給她們分茶,又殷勤地給她們拿點心。

公孫鳶卻無心用茶點,只捧著茶盞說道:「十八年前,我們曾有六個姐妹,因各自欽佩對方的藝業,所以在揚州結拜為異姓姐妹,相約終身扶持,相互依靠。當時我有個故人,一擲千金為我們建了雲韶院,因此坊間稱我們六人為雲韶六女。」

周子秦說道:「這個我也曾在京中聽錦奴說過。」

「是的,錦奴是我二妹挽致的弟子,自我二妹失蹤之後,論起揚州琵琶,她是第一。」

黃梓瑕不知她知道錦奴死了沒有,但她想,公孫鳶必定不知道,錦奴就是死在她那個失蹤多年的二妹梅挽致手中。

「我們幾個人各有所長,像我就是擅長健舞,三妹蘭黛擅長軟舞,四妹殷露衣昔年的歌聲被譽為天下絕響……而阿阮,則和我們都不一樣,她不是出來拋頭露面的人,因她擅長的,是編舞。」公孫鳶嘆了口氣,輕聲說,「幾年前,阿阮受蜀中幾個歌舞伎院所邀,過來幫她們編一支大曲。本來說好兩月就回,誰知她認識了溫陽,便一月延過一月。我們聽她在信中說溫陽妻子早逝,覺得當續弦也不算什麼,便任由她留在這邊了。後來因溫陽父母反對兒子娶一個樂籍女子,阿阮曾回到揚州過了幾年,直到前年秋,她在外地與溫陽重逢,知曉他父母均亡,於是又隨他到了蜀郡。前月,她寫信告知我們,溫陽守孝期滿,兩人即將成親。我們幾位姐妹都互相聯絡,蒲州的三妹與蘇州的四妹也都約好了要一同前來。唯有我因是大姐,想著早日過來幫她籌措婚事,便早於其他人動身,誰知到了蜀郡之後,迎接我的,竟是阿阮的噩耗……」

她說到這裡,還是忍不住激動,眼中含著盈盈淚珠,但強制著不讓掉下來。她望著周子秦,說道:「聽說周公子您是皇上欽點的蜀郡總捕頭,我想您一定也會覺得不可能――我小妹阿阮,等了這麼久,終於即將與情郎得成比翼。他們如今無牽無礙,相愛至深,為什麼卻選在成親之前雙雙殉情呢?我覺得,其中必有內情!」

周子秦點頭,說道:「這的確有悖常理!」

黃梓瑕又問:「溫陽在外面,可有什麼不順遂的事情?」

「並沒有。我也尋到了溫陽鄰居家,據說他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後,他深居簡出,並不怎麼與人接觸。因他家中有山林資產,每年收入不錯,所以每日在家唯有讀書畫畫,是個性脾氣都十分溫和的人。這一點,與阿阮信上對我們說的,也十分相符。」

「那麼,你的六妹,在殉情之前,又有什麼異常嗎?」

「不知道……阿阮擅長的是編舞與編樂,所以,她平時深居簡出,在成都也只租賃了一間小屋,身邊一個僕婦而已。如今即將嫁入溫家,那個僕婦也早已被遣散回家,找不到了。」公孫鳶含淚搖頭道,「而她素日幫助編舞的幾個歌舞院,只說她殉情前兩日還到她們那邊去告辭,當時她通身光彩,容光煥發,實在令人想不到,她竟會在數日後便與男方一起自盡了……」

黃梓瑕若有所思,點頭道:「這樣說來,確實是十分蹊蹺。十年都等了,所有的阻礙都已經沒了,卻在成親之前兩人自盡,怎麼想,都令人覺得匪夷所思。」

「所以,還望周公子能重新徹查此案,公孫鳶感激不盡!」她望著周子秦,一雙盈盈含淚的眼讓周子秦不自覺便點了頭,說:「放心吧,身為蜀郡總捕頭,此案我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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