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應該向您請求的,應該是治療村莊裡的耕牛……」

「普拉亞……」

「普拉亞……普拉亞?」

滔滔不絕地說完一大段,連續招呼三聲,普拉亞都沒有什麼反應。

皺起眉頭,農事官踏前兩步,走得更近一些,借著火把的光亮,農事官看到,牧師雙手緊握,雙眼微眯,滿臉肅穆。

這是怎麼了?

「牧師……牧師?」稍稍錯愕,農事官輕輕地推了推自己的侄兒。

微微顫了顫,普拉亞抬起頭來,「巴烈斯閣下,您說什麼?」

「我說……」

有求於人,巴烈斯沒有介意牧師的走神,將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又複述了一次。

興奮的巴烈斯完全沒有注意到,兩步之外,雙手緊握,雙眼微眯的普拉亞雖然滿臉肅穆,神色莊嚴,兩腿卻微微有些發顫。

震驚的巴烈斯也完全沒有了解,此時此刻,普拉亞牧師心頭的震驚至少是自己的十倍。不像農事官這樣全憑經驗閱歷感覺到面前這頭母牛恢復的情況不可思議,曾經跟隨教會仔細學習醫典的普拉亞相當清楚,老威廉家受傷母牛的恢復情況,甚至已經超過了完全按照教會醫典,並由專精醫療的資深牧師治療的效果。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神奇的恢復狀況,居然沒有用到任何教會的藥物,完全使用森林裡的藥草。

森林裡的藥草!

十年神學學習生涯,三年教堂主持經歷,普拉亞全力以赴地控制自己,儘可能地保持鎮定,竭盡全力,終於勉強藏起了內心的震動和驚駭。

勉強的意思是,定下心神,聽完巴烈斯的要求,普拉亞的眼皮立刻又開始劇烈地跳動。

讓我治療村莊裡的耕牛!

「主宰萬能……任何一位村民都應該獲得主宰的憐憫……治療村莊的耕牛,使村莊的耕牛儘快恢復……主宰萬能……這是我的意願,教堂也會付出自己的力量……」隨口應付出禱告時最習慣的詞句,普拉亞的大腦飛快運轉,視線左右梭巡,忽然眼前一亮,語速不自覺地加快了幾分:

「可是,巴烈斯叔叔,您也知道,收集藥草需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治療的過程也同樣如此……村莊的什一稅的徵收又要開始,堂區教會也很快就要巡視,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準備這些事情,實在不可能專心治療村莊的牛群……」

「可是……」

「不過!」飛快地抬起右手,直接將焦急的巴烈斯接下來的話語打斷,普拉亞繼續說道:「不用擔心,巴烈斯叔叔……治療耕牛的方法,我已經完整地教給了我的另外一位學生,接下來的事情,您完全可以交給我的學生……」

「您的學生?」

「沒錯……」普拉亞露出微笑,向簡陋木屋的方向招了招手,「洛斯,你過來。」

「牧師,老爺,老爺,老爺……」踏出木屋,走到火把光亮之內,吳清晨向牧師和幾位老爺一一鞠躬。

「這……」

盯住眼前衣服整整潔潔,臉上乾乾淨淨,鞠躬姿態從從容容的吳清晨,巴烈斯的表情有些疑慮:「普拉亞閣下,這就是您提到的羔羊?另外一位學生?」

「是的。」

「這……這是農夫家的……」對向老威廉的方向,巴烈斯微微揚了揚頭。

「沒錯。」

「這真是……」巴烈斯嘴巴微微張開,不自禁地來回上下打量,很快皺起了眉頭:「普拉亞閣下,我親愛的侄兒,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您的意思是,接下來就讓這位給村莊的耕牛治傷?」

「是的,我的叔叔。」

「您的這位學生……」

「洛斯……」指了指吳清晨,普拉亞提醒,「他叫洛斯,我的叔叔。」

「好吧,洛斯……」巴烈斯眉頭皺得更深:「您的這位洛斯,是不是太年輕了一點?」

「老爺,我十四歲。」吳清晨又一次鞠躬。

「好……好……十四歲……十四歲……巡視……什一稅……」

幾不可聞地自言自語,片刻之後,巴烈斯忽然轉向牧師:「普拉亞閣下,據我所知,什一稅和堂區巡視,男爵大約會有點辦法……您能不能重新考慮考慮,親自治療一下村莊的耕牛……」

「不用說了,我親愛的叔叔……踏近光輝的道路唯有虔誠……」普拉亞輕輕搖頭:「最近正是教堂最忙碌的時候,不可能抽出時間……至於您擔心的年輕……」

普拉亞指了指幾步外溫順的母牛:「您已經問過了伊弗利特,艾斯皮爾,還有威廉,就這頭母牛,前兩天受傷的情況算不算相當嚴重?」

「這……是的。」

「現在的情況算不算明顯好轉?」

「這……也是的。」

「這樣難道還不行麼?難道說……」普拉亞露出幾分明顯假裝的惱怒:「您懷疑一位牧師的誠實,認為這並不是我學生治療的效果?」

「不……當然不是。」

「既然這樣……」普拉亞繼續露出明顯假裝的疑惑:「您還有什麼問題呢?」

「這……這……」巴烈斯神情尷尬,啞口無言。

「就這樣吧……」普拉亞揮揮手:「至少可以洛斯先試一試。」

「好吧……」巴烈斯悄悄地嘆口氣,轉向管事:「伊弗利特,今天受傷的耕牛,最近的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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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之後。

教堂。

「巴烈斯叔叔……」終於回到了教堂,普拉亞拍拍腿,長長地舒了口氣:「……現在,您還堅持讓我親自治療村莊的耕牛麼?」

「如果您願意的話,這樣當然更好……」巴烈斯滿臉喜色,臉上完全沒有了勉強同意讓吳清晨嘗試時的忐忑,語氣里也沒有了兩個小時前若有若無的擔憂:「……當然,我親愛的侄兒,太忙碌的話,有時間的時候還是要多休息休息……」

「只不過……」農事官側過身體,望向旁邊始終恭恭敬敬的洛斯---剛剛使一頭耕牛完全止血,並使它基本消除了躁動狀態的功臣----臉上露出了難得和藹,語氣也柔和了幾分:「接下來給村莊其他的耕牛治療,如果您的學生碰到了困難,大約還是會打擾到您……」

「這樣的時候應該很少……」普拉亞微笑一下:「村莊受傷的耕牛大部分都是差不多的情況。」

「這樣更好……就這樣吧……」

一邊說,農事官一邊又對吳清晨溫和地笑了笑:「……好了,已經很晚了……洛斯,你先回家吧。明天上午,就開始給村莊受傷的耕牛治傷吧……」

「可可是……」

吳清晨欲言又止,皺起眉頭,神色間很有些惶急。

「怎麼了?」農事官表情瞬間緊張,雙手緊握,微微發顫,「有……有……有什麼不對麼……」

「可……可是……」望了望農事官,又望了望牧師,吳清晨聲音細微,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

「你說。」指甲重重地插入手掌,同樣不明所以的普拉亞沉聲發話。

「牧師……還……還有這位老爺……」吳清晨怯怯地說道:「明天……明天上午,家裡要翻耕份地……下……下午還有夏役……母牛沒有大好……父親和哥哥們都很辛苦……我……我……我……」

呼……

教堂里同時響起了舒氣聲。

「好孩子……好孩子……」使勁擦了擦額頭,農事官的指頭感覺到幾分明顯的濕氣,說話的聲音也還很有些乾澀:「……放心吧,不管份地翻耕還是今年的夏役,這些事情你都不用去擔心了……」

五十一收穫(下)

「翻耕和夏役不用擔心了?」吳清晨睜大眼睛,露出標準的,屬於十三四歲孩子的驚訝和疑惑。

「沒錯……」農事官微笑點頭:「回去告訴你的父母,今年的夏役,你家不需要再參加了……至於翻耕……」

稍稍沉吟,農事官轉頭望向半夜來始終跟在旁邊的村莊管事:「……伊弗利特,村莊裡屬於男爵閣下的耕牛,有沒有沒受傷的?」

「完全沒有受傷的……一頭都沒有……」

從伊弗利特回答的速度和咬牙切齒的程度可以看出,這個問題明顯已經折磨了管事先生很長的時間,「……有三頭耕牛應該還可以下地,不過也有好幾處小擦傷。」

「只有三頭……」農事官略一皺眉:「……晚上你選一頭,準備好草料,明天給洛斯家牽過去……等一下……」

一邊說,農事官一邊重新望向吳清晨:「……洛斯,剛才在你家裡,我看到你似乎有兩個哥哥?」

「是的,老爺。」

「會用犁車麼?」

「會的,老爺。」

「很好……有三頭耕牛的話,你家的份地需要多久完成翻耕?」

「三頭耕牛?三頭耕牛的話……」吳清晨稍稍遲疑:「應該……三天?兩天?」

「好,就算三天。」農事官直接說話,「……洛斯,明天早上,讓你父親帶上你的兩個哥哥,去村莊牲畜欄牽走這三頭耕牛……這三頭耕牛可以先借給你家翻耕,記得小心一點使用……」

「呀!這……」

「十三四歲」的吳清晨飛快地鞠躬,重新抬起頭時,雙眼泛出感激的淚光:「這……太感謝您了,老爺……您……您……」

「……沒事,正好你可以順便給它們治傷……」擺擺手,農事官側頭吩咐管事:

「伊弗利特,你直接準備三台犁車,還有需要的工具……對了,還有三頭耕牛三天份的草料……晚上就準備!」

「是,巴烈斯閣下。」

「好了……」重新望向吳清晨,農事官又一次露出溫和的微笑:「……現在,你家沒有了夏役,份地的翻耕也有了三頭耕牛……明天開始,你就什麼都不用管了,安心治療村莊的耕牛吧。」

「是,尊敬的老爺。」

吳清晨深深鞠躬。

「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是,尊敬的巴烈斯老爺……尊敬的牧師,伊弗利特老爺,艾斯皮爾老爺,我走了。」

團團鞠躬一圈,幾位老爺微笑頷首,吳清晨轉過身,走到教堂門口,俯身端起放在門邊的小碗,踏出了教堂大門。

夜已經很深了,連綿兩天的小雨早已結束,一時沒人說話,教堂里安安靜靜,一陣微風吹過,送來一股山林的寒意和幾聲森林田野間隱約的野獸吠嚎。

感覺這陣寒意,聽見這陣聲音,望著吳清晨的小小身影逐漸走遠,慢慢被黑暗吞噬,站在聖壇旁邊,毫無緣由地,農事官心頭忽然一陣心驚肉跳。

「等一下!」

一聲大喝,農事官飛快地衝出教堂,前面小小的身影立刻站定,回過頭來。

重新看到吳清晨和吳清晨臉上的淺淺疑惑,恭恭敬敬的神情,農事官長舒口氣,心神頓時安寧。

「洛斯,你等一下。」

轉過身,農事官指了指教堂,對緊跟身後一起衝出來的三名隨從揚了揚頭:「巴士瑟……」

「請您吩咐,老爺。」

「回教堂里取支火把……你送洛斯回家,路上一切小心……」

「是,老爺。」

半分鐘後,一支火把的光亮逐漸融入黑暗,巴士瑟和吳清晨的身影越來越小。

農事官的眉頭越皺越深,這兩道可憐的眉毛擰成了一股亂麻的時候,教堂門口也響起了又一次大喝:「洛斯!你等一下!」

一分鐘後,兩支火把的光亮逐漸融入黑暗,巴士瑟,馬庫爾,吳清晨的身影越來越小。

農事官剛剛舒展的眉頭又一次皺起:「洛……」

三分鐘後,兩名隨從前驅,一名隨從斷後,警役前面引路,管事後方照應,五支火把連成一串,熊熊火光碟機走黑暗,將四周照得亮亮堂堂,泥濘的村莊小徑間,牧師和農事官緩緩驅馬,最中間是吳清晨怯怯的小小身形。

十幾分鐘後,中古世界吳清晨的家門又一次敲響,這一次,始終沒有入睡的老威廉飛快地敞開了房門。

「老……老爺……」

「恩……」農事官很罕見地點了點頭,甚至對拘謹畏縮的老威廉回應了一個矜持的微笑。

下一刻,農事官的目光放到了木屋右側,一團燃燒的火焰上方,大鍋里沸水翻騰,不時冒起的氣泡將表面滿滿的一層樹葉,草根,泥塊……等等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沖得來回晃蕩。

農事官微微皺眉:「這些治傷的藥水需要一直燒開?」

「是的,老爺。」吳清晨點點頭:「一直燒開效果會好一點。」

「我記得你這藥已經燒了一天,你們……」撫住鼻子,農事官望木屋裡掃了一圈:「……就這一口鍋吧?」

「是的,老爺。」

「鍋里煮著草藥,你們吃什麼呢?」

「老爺,昨天晚上母親和妹妹準備了一點食物,晚上父親去鄰居家借鍋,也煮了點豌豆。」

「吃冷食?」

「是的,老爺。」

「這樣……」望了望吳清晨瘦削的身體,農事官眉頭皺得更深,眼神轉向了旁邊的管事。

管事反應很快:「下午剛剛封閉的牛倌房屋,裡面有口大鍋……明天我就送過來。」

「恩……」農事官先點點頭,重新上下打量吳清晨之後,目光很有點憂慮,很快又搖了搖頭。

「巴士瑟……」農事官招招手,對隨從叫到身邊:「去我的馬旁邊,取下右邊的第三隻口袋。」

「老爺……」很快,一隻小臂長短的口袋送到了農事官手中。

「這個……」

農事官掂了掂口袋,丟到吳清晨面前:「……你收好,先吃著,鍋子明天就到。」

「謝謝……謝謝老爺……」

「好了!就這樣吧……」吳清晨鞠躬間,農事官已經走出幾步,翻身上馬,「好好吃,好好睡,好好治。」

「洛斯,好好乾……」

農事官一行已經出發,普拉亞落後幾步,也騎上馬匹,先深深地望了望吳清晨,然後對旁邊依然手足無措的老威廉微微一笑:「你走運了,老威廉,你有個好兒子。」

「篤……篤……篤……篤…………」

馬蹄聲漸漸變小,火把的光亮也越來越遠,轉過一道拐角之後,終於徹底消失。

火光消失,木屋門口,目瞪口呆的老威廉終於回過神來,一把抓住吳清晨,一連串問題飛快地噴涌而出:「剛才你們做什麼去了?」「農事官讓你做什麼事?」「剛才給你的是什麼東西?」「什麼好好睡,好好吃,好好治?」「牧師為什麼說我走運了?」

木屋裡面,雅克林,伊德拉,格雷斯,小尼娜,也飛快地從房間角落沖了出來,從農事官的口氣和表情,誰都知道猜出,吳清晨遇見的絕對不是壞事。

衝出木屋,幾人和老威廉一樣,眼裡全是熱切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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