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麗村莊,教堂。

當吳清晨前路後路一起被斷,正陷入嬸嬸嫂嫂奶奶組成的汪洋大海時,普拉亞牧師剛剛踏出村莊這座唯一由石料砌成的建築物。

夏日的天氣變化很快,不知何時,天空的陰雲已經消失,太陽重新露了出來,剛剛踏出大門,牧師立刻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右手遮到額頭。

又沒睡好啊……這是這幾天的第幾次了?

陽光透過指縫,牧師腳步虛浮,臉色有些蒼白,對於牧師而言,這已經是這幾天的常態。

自從村莊的牛群受傷,牧師就一直沒能好好休息,昨天下午,晚禱剛剛開始,農事官就到了教堂,夜色深沉才終於離開,期間一直拉住牧師商討善後的進一步安排,甚至就連晚餐的時間都沒有放過。

兩個人甚至足足喝掉了兩灌溪水……

直到現在舌頭還在發麻……

一想到這兒,牧師就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又一次感覺到頭昏腦漲,口乾舌燥。

這種感覺自然一點兒都不會使人愉悅,可是,一邊想到這些,牧師臉上卻一邊不覺露出了微笑。

這份苦頭完全值得。

昨天和農事官的一夜商討,艾克麗村莊收穫巨大,農事官已經徹底放棄了原本「驅使村民拖動犁車」,「集中村莊健康耕牛」,「康復耕牛必須完成全部夏役才能自由使用」這些瘋狂的念頭。

直到深夜才終於決定,正宗新鮮出爐的的善後安排里:一切耕牛受傷的家庭,負擔的夏役可以暫緩三到五天;沒有受傷的耕牛允許村民互相借用;逐漸康復的耕牛,完成一部分夏役之後,可以適當翻耕自己家庭擁有的份地;明年收穫季節,農夫家庭只要繳納的農稅超過定額的一半,欠下的部分不需沒收牲畜,可以酌情延緩半年左右……

等等等等……

如此巨大的變化,當然不可能由巴烈斯自作主張,農事官滔滔不絕的敘述,表達的肯定是男爵閣下的意思。

從原本的苛刻甚至瘋狂,變成的現在的溫和甚至和善,男爵閣下的態度變化相當巨大,卻並不突然,更不意外。

原本的苛刻瘋狂,是因為村莊受到幾近毀滅性的打擊,恢復的希望極其渺茫,整個村莊的未來黯淡無光,對於領主而言,可以預見的日子裡,「長遠利益」這個詞,幾乎已經和艾克麗村莊沒有了任何聯繫,壓榨短期利益,儘可能挽回損失也就成了必然的,唯一的選擇。

現在的溫和和善,是因為村莊受傷的牛群,不僅原本預料的大規模死亡完全沒有出現,到現在為止,絕大多數耕牛都恢復良好,有幾頭甚至已經奇蹟般地重新回到了田地,原本預計極其危險的近十頭耕牛,也沒有一頭殘廢,更沒有一頭死亡,只有兩頭耕牛雖然大有起色,不過由於受傷實在太嚴重的緣故,直到現在還沒法站起來活動。

這樣的情況,對領主的公地,村莊的夏役,村民自己的生活,依然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不過和原本悲觀的預料相比,卻已經由滔天巨禍,變成了男爵閣下完全可以承受的範疇,由此,長遠利益重新出現,適合的仁慈重新變得划算,溫和和善也就順理成章。

絕大多數情況下,農夫的利益,和教會一部分的利益直接關聯,這一次也並不例外。

不過,昨天夜晚的商討,除去這部分利益之外,普拉亞主持的教堂,還有更直接的收穫。

今年的什一稅已經不用擔心,損失的部分直接由男爵補足,原本承諾的額外奉獻更是直接翻倍,數額極其可觀,有了這筆收穫,除去可以使艾克麗村莊教堂兩三年來的欠繳一筆勾消,還有相當的部分剩餘。

這也同時意味著,三年一次,目前已經迫在眉睫的堂區巡視,普拉亞牧師已經去掉了最大的一項煩惱。

心頭的煩憂去除大半,普拉亞腳步微微虛浮,卻輕快了許多。

當然,得到這一切,幾近徹夜的商討里,普拉亞並非只有收穫,同時也有付出。

值得一提的是,普拉亞牧師這一天腳步虛浮,臉色蒼白,幾乎徹夜未眠辛苦取得的收穫,正來源於普拉亞牧師前兩天幾乎徹夜未眠,腳步虛浮,臉色蒼白忙碌得到的成果。

普拉亞牧師付出的,正是治療耕牛的完整辦法,使用墨水,細木棍,小刮刀塗畫的潦草羊皮卷,再加上兩天來陸續收集完整的草藥樣本。

三天前,早禱之後,牧師和吳清晨有關「更深入的治療方法」交談結束,吳清晨準備離去開始治療耕牛時,牧師猶豫半天,最終還是和吳清晨一起離開了教堂。

整整一天的時間裡,牧師邁著幾近漂浮的步伐,瞪大通紅的雙眼,將吳清晨治療的過程牢牢固固地印到了腦海最深刻的位置。

由於必須考慮中古世界擁有的條件,無數動物學家,植物學家,礦物學家,醫藥學家,獸醫,參謀等等數十個專業的頂尖人才,死亡海量腦細胞,掉落無數頭髮,才終於為吳清晨設置出來的治療方法不僅不算複雜,甚至可以說相當簡陋。

這樣的方法,稍有基礎的牧師很容易接受,再加上之前商討時吳清晨有意的引導,牧師學習的速度相當快,回到教堂之後,仔細揣摩再三,自覺沒有任何問題的牧師終於下定決心,不惜降貴紆尊,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親自治療了屬於教會,受傷最輕微的一頭耕牛,用最直接的方式證明了治牛的方法確鑿無誤,效果顯著。

----當然,進行這項實驗的時候,牧師趕走了吳清晨,小安德烈,還有兼職牲畜棚看守的臨近農夫。

之後,牧師最珍貴的小箱子裡,又減少了兩張空白的羊皮卷,多出了兩頁塗畫潦草,繪製粗糙,同時又無比珍貴的記錄。

這可是治療耕牛的方法!

這可是經過了驗證,證明切實可行的治療耕牛的方法!

這可是可以使自己家族擁有的耕牛,多出一份額外保障的治療方法!

這可是可以使自己在家族裡地位更加穩固的治療方法!

這可是一份實實在在,完全可以看得見的利益。

這樣利益,男爵閣下沒有理由視而不見。不過,中古世界裡,牛倌趕牛,木匠制輪,車把式裝車,甚至就連送信人走路的技巧都是家庭的不傳之秘,男爵閣下大約想破腦袋,也不會明白普拉亞為什麼會將如此寶貴的治療耕牛的辦法教給吳清晨,卻肯定不會妄想只憑空口白牙,一條命令就想讓普拉亞侄兒乖乖交出柜子里的三張羊皮卷。

至於直接打吳清晨的主意,現在這關鍵時刻,和直接搶牧師的羊皮卷沒有任何差別,將來麼……

今天天氣哈哈哈……

五十六信仰(下)

牛群受傷的善後方式改變;教堂獲得數額極為可觀的奉獻;自己又得熬夜抄寫一份治療耕牛的方法……

這些因果,男爵閣下和農事官自然一個字都不會提,普拉亞一樣清清楚楚。

同時,身為家庭次子,從小到到受到嚴厲的管教,平時舉止不說如履薄冰,至少也算小心翼翼,又追隨老爺學習十餘年,最終來到艾克麗村莊和這群愚昧又不缺乏小狡猾的農民們足足打了三年交道,有這些閱歷參考,普拉亞並不為小洛斯擔心。

直接關係領地利益的治牛方法,自己已經提供;剩下的好奇目光,平時自己多看護點,這小傢伙也不會遇見太麻煩的事兒……

不過……

牧師又有些猶豫……

小洛斯留在艾克麗村莊自然可以得到一點點照顧……

可就算男爵閣下直接將小洛斯帶走,對這個幾乎一無所有的小傢伙來說,絕大多數情況下也不會是什麼壞事……

算了,有什麼差別呢?隨它去吧……

普拉亞的猶豫並沒有持續多久,這位從小艱難成長,深知身份溝壑的牧師,心裡相當明白,無論留在艾克麗村莊,還是由領主帶走,小洛斯在自己身邊得到的照顧,從領主城堡得到的好處,兩者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都是同樣地微不足道…

唉……這樣又懂事,又勤勞,又聰明,又誠實,又可靠,同時還可以治療傷牛的孩子,怎麼就偏偏是農夫的兒子呢……

歸根結底,小洛斯出身實在太低,如果小洛斯是一位紳士……不,甚至只要是一位管事的兒子,牧師都會飛快地收下洛斯,讓這個小傢伙成為自己真正的學生。

一邊走,一邊想著這些,不知不覺,普拉亞走過了教堂,走過了木屋,走過了菜畦,走過了坡地,順著村莊蜿蜒的小路,走近了田野溪流。

走到了這兒,村民們世代踩出,本來就不算寬敞的道路又變得狹窄了一些,不知不覺間,牧師腳步放緩,微微低頭看路,剛剛繞過幾株茂盛的矮樹,牧師忽然微微一頓,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右側似乎有點動靜。

正是這時,剛剛站定,還沒來得及抬頭,牧師兩旁已經傳來了幾聲參差不齊,卻都恭恭敬敬的「老爺」。

「呀,是你們……」牧師左右看看,克萊奧,阿德科克,還有漢塞爾,三人和各自的兒子們,十幾人散落在前面的份地里,腳邊擺著工具,道路兩邊放著幾隻木籃,透過清晨微風吹動的破布,普拉亞看到裡面是煮過的豌豆和燕麥糊糊。

注意到普拉亞的出現,這十幾人都停下了手頭的活兒,面向普拉亞的方向深深鞠躬。

「日安,克萊奧,阿德科克,漢塞爾……」牧師一一望過去,「干很久活兒啦?」

「是的,老爺。」離普拉亞最近的克萊奧又鞠了一躬:「天亮就開始干啦……」

「你們……」普拉亞皺眉回憶了一下,「家裡的耕牛都受了傷吧,現在怎麼樣了?」

「挺好的,老爺,快可以下地啦。」

「多虧了您,老爺,家裡的牛好的很快。」

「老爺,牛已經可以起來了,洛斯昨天過來看的時候說沒什麼事兒了。」

問到這個,對面的克萊奧,阿德科克,漢塞爾不約而同地點頭,臉上多出了笑容,笑容裡帶著明顯的感激。

「好,好,都挺好……」普拉亞不禁也笑了笑,忽然想到昨夜的商討,頓了頓又問道:「耕牛沒有大好之前,不能繼續下地幹活,你們知不知道?」

「知道,昨天晚上,警役來過我家……」

「放心吧,老爺,艾斯皮爾已經告訴我們了…」

「老爺,我們不會幹這事兒,您就放心吧……」

克萊奧等人回答的時候,普拉亞細細觀察,對面的農夫們神情誠懇,語氣平靜,牧師不由放心了許多。

「好,好,知道就好……」牧師一邊隨意點頭,一邊左右看看,忽然皺了皺眉頭。直到這時,普拉亞才注意到,對面幹活的農夫們,站得似乎也太擠了一些。

「你們……」牧師指向面前的份地:「……你們三家,好象都在一起幹活?」

「是的,老爺。」

「這塊份地……」牧師稍稍遲疑:「我記得好象不是你們三家人的?」

「沒錯,老爺……這是阿唯利亞家的份地。」

「這……」牧師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你們怎麼會在阿唯利亞的田裡幹活?阿惟利亞人呢?自己幹什麼去了?生病了?」

「沒有,沒有……」站在最前面的克萊奧連忙搖頭:「阿唯利亞挺好,現在正在村子西邊,大樹丫岔口旁邊,我的那半片份地里幹活呢……」

「你的份地?」普拉亞感覺腦袋一下子有些轉不過彎:「……你們在村子東邊給阿唯利亞幹活,阿唯利亞在村子西邊給你幹活……這是做什麼呢?這……這……有什麼……什麼……講究?」

「這……」克萊奧三人對視一眼:「這……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已經三天沒有離開教堂啦。」

「原來這樣……」克萊奧恍然,很快給牧師細細解釋:「是這樣的……」

克萊奧敘述,家裡的耕牛受傷,不能幹活,自己和其他倒霉的村民們一樣,領著全家一起,人干畜生活兒,盡力翻耕份地。

不過,這樣做的效果並不是很好,一家人已經竭盡全力,整整一天也無法完成耕牛不到半天的農活。

人力終歸有限,無法和耕牛相比,沒有耕牛,很多事情也變得麻煩:份地太遠,扛工具過去太花時間;人手不夠,上午剛剛犁過的泥巴,下午去敲的時候又變成了硬塊;重複的活兒太多,耽誤了太多時間……

等等等等……

帶著同樣的困擾,前兩天,七八名村民聚到一起,彼此嘮叨這些牢騷的時候,也不記得是誰提議,村民們自然而然就談到了互相幫忙,按照距離組合,交換份地翻耕:

合作其實挺簡單:克萊奧,阿德科克,漢塞爾這些住在村莊東邊的村民,幫助居住村莊西面的阿惟利亞等幾名翻耕村莊東面的份地;居住於村莊西面的阿唯利亞等人,等價完成克萊奧等人西邊份地里的活兒。

幾個家庭相互幫助,減少來回奔波浪費的時間,節約搬運沉重工具耗費的寶貴體力,而且,兩三個家庭一起幹活,速度明顯提高許多,份地里重複的事兒也就基本消失。

「原來如此……」普拉亞明白過來,沉吟半晌,許久無語。

「老爺……」見到對面的牧師陷入沉默,克萊奧不由有些忐忑:「我們這樣……不對麼?」

「沒什麼不對……放心吧,克萊奧,你們這樣挺好……」普拉亞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聲音帶了些感慨:「主宰的光輝無處不在……」

「……當愛你的兄弟,當愛你的鄰居,他們也會愛你……當路變的狹窄,伸出你的雙手,攙扶你的兄弟,道路重新平坦,光輝更加接近……困苦和窮乏的人施行公義……」

說到這兒,普拉亞忽然停了下來,啞然一笑,沉聲感慨的牧師注意到,自己念出聖言的時候,對面農夫們紛紛露出迷茫,臉上通通掛著疑惑的神色,皺起的眉頭,睜大的眼睛,無一不在向牧師好奇地詢問:「您說什麼呢,是和在我說話麼?」

真是的,我怎麼又開始了……

這也是普拉亞最近才有的習慣,這幾十天來,悉心教導安德烈和小洛斯,一旦遇見了什麼事情,有什麼想法,生出了什麼感慨,牧師總會不覺地念出聖言,用主宰的智慧引導兩位學生。

真是的,我怎麼又開始了……這裡又不是教堂,對面也不是用功的學生,和這群心裡只記得田地和牲畜的農夫有什麼好說的呢……

腦子裡轉過這些念頭,牧師也並不發怒,早已習慣農夫們愚昧和頑冥,牧師揮揮手,意興闌珊:「算啦,算啦……克萊奧,阿德科克,漢塞爾,好好給阿惟利亞幹活兒,就這樣吧……」

「好的,老爺。」

十幾人同時恭恭敬敬地又鞠了一躬。

走出幾步,牧師身後傳來了農夫們搬起犁車,鏟動泥地,揮動鋤楸,互相叫喊的聲音。

「漢塞爾,犁車推過來點……」「阿德科克……我的鏟子呢……鏟子在哪?」「巴杰特,巴杰特……繩子掉啦,繩子掉啦!」「克雷格,剛才老爺說的話你記得麼?當愛你的兄弟……後面是什麼來著?」

當愛你的兄弟?

牧師的腳步倏地頓住。

「當愛你的兄弟,當愛你的鄰居,他們也會愛你……然後……然後……」

「然後我記得……」這是阿德科克次子尼夫斯的聲音:「後面是當路變的狹窄……當路變得狹窄……當……」

「當路變的狹窄……伸出你的雙手,攙扶你的兄弟,道路重新平坦,光輝更加接近……困苦和窮乏的人施行公義……」

主宰萬能……我的耳朵是怎麼了?

普拉亞猛然回頭,田地裡面,尼夫斯面前,阿德科克洋洋自得,流暢地吐出聖言,旁邊,好幾名或揮楸,或拉繩,或推車的老小農夫,正或點頭,或微笑,或揚眉,臉上的神情無一不表露出各自的認同。

主宰萬能……我的眼睛是怎麼了?

這個時候,普拉亞才猛然想起,之前自己沉吟感慨,不自禁念出聖言的時候,對面的十幾名農夫,雖然紛紛露出了迷茫,臉上也通通掛著疑惑的神色……

卻完全沒有像平時神誕夏禱,降臨敬拜等節日,不得不進入教堂時,心不在焉地閉上眼睛,東張西望地打量房頂,左顧右盼地偷偷閒談……

這個時候,普拉亞才猛然發覺,當時十幾名農夫睜大眼睛,皺起眉頭的模樣,如果再強烈幾分,分明就是小洛斯和小安德烈全神貫注,凝神傾聽自己教誨時的情形。

主宰萬能……艾克麗村莊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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