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門四閉。

月光自天井灑下來。

瞧得霧色漸濃。

方才還喧噪不休的幾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便各自貓到角落,遮掩身形,屏氣凝神。

依往昔慣例,無端夜霧濃重之刻,便是兇手殺人之時。

如今霧色已現。

兇手是否已悄然潛近?

又會從何闖入大牢?

門?窗?天井?

或是,穿牆而入?

六對眸子在房間四角不住逡巡。

猶疑之間。

「嘎吱。」

大牢正門緩緩打開。

濃霧彷如泄了閘的水波湧出門去,而在這霧氣迷離中,一席嫣紅長裙悄然浮現。

月色洒然。

自屋外明朗的夜空投下,與霧氣調作一色。

映出來人素色的短衣、輕薄的利劍以及一張猙獰鬼面。

連環殺人狂如期造訪。

…………

既然是伏殺,怎麼可能不設陷阱?

大門處,正上方的房樑上張著大網,張家兄弟拽著繩子,呼吸急促;四角隱蔽里,立著四隻小彩旗,馮道人手捏法訣,嘴唇蠕動。

只要一步。

這兇手便會跨入陷阱,插翅難逃。

可是。

直到六人盯得眼球發酸,等得手心冒汗,她就是穩穩立在房門外。

任那月光勾繪出霧氣如沙,繚繞在那既細又薄的劍刃上,攀上纖細的腰肢、素白的衣襟,讓那張惡鬼面具愈加模糊。

腳下卻半步也不曾挪動。

……

馮翀舔了舔發乾的嘴唇。

這年輕道人雖然平常竭力裝出個精明的模樣,但幾個老油子早就看出,這是個才出山走江湖的生瓜蛋子。

眼下,獵物遲遲不踏進陷阱,他已是蒙頭蒙腦,全然不知所措。

而這時。

遊俠兒卻突然從躲藏處現身,施施然立在堂中,與鬼面女冷眼相峙。

他當即吃了一驚,想開口質問,又怕暴露自個人。心裡糾結個沒完,又瞧得旁邊的鄭通也鑽了出去。

「那點兒小玩意兒,早被人察覺了。」

屠子抄起杆朴刀,「呸呸」兩下,往手心裡吐了唾沫,上前和遊俠兒並肩而立。

「何必再藏頭漏尾,儘管痛痛快快斗上一遭!」

他大聲嚷嚷著,可剩下幾人藏身的角落仍舊沒有動靜。

直到鬼面女掏出幾枚銅子,一一擲出,將小旗磕飛,將羅網打落。幾人才終於拋卻僥倖,走了出來。

…………

遊俠兒仔細打量對手。

鬼面遮臉,瞧不清真實面容,只露出一截纖長的、容易折斷的脖頸;身量高挑卻失之纖細,想來缺乏久戰的氣力;裙擺太長不利於行動;用劍長短適宜,卻太薄太細,彷如一觸即斷。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把劍,卻讓他這個慣於廝殺的漢子,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

「配得上一百兩!」

他心中如此說道。

而後默默抽出腰間右側第二柄橫刀,霜刃如雪,寒光照人,這是個無聲的邀戰。

對方雖無言語,卻用行動欣然應邀,提劍跨入屋中。

遊俠兒點了點頭,長吸一口氣,按住雀躍的心臟,橫刀於前,凝聲道:

「此刀長二尺七寸,重一斤八兩。百鍊成鋼,淬火為鋒。天寶四年秋……」

可是,話到半截。

耳邊聽得一聲爆喝:「忒多廢話!」

鄭屠子已然旋風似地沖了上去,舉刀大笑:

「先吃某一刀。」

張家兄弟也好似聞到了血腥得到鬣狗,笑嘻嘻跟了上去。

一時間。

倒是最先出來的遊俠兒,憋著半句台詞兒,落在了後面。

……

鄭屠子把刀鋒作了犄角,像頭蠻牛犁了過來。

鬼面女身子一旋,在朦朦霧氣里,忽而消失,又忽而出現,卻已然出現在屠子側後。

又細又薄的劍刃在急速揮動中,彷如失卻了形體,融入了霧氣。乍一眼看去,那鬼面女好似驅著一蓬霧光湧向了屠子脖頸。

後頭,張少楠急急來援。

但他用的卻不是手上兩柄短刀,而是擲出一個輕飄飄、看來沒什麼殺傷力的物件。

可就是這麼個玩意兒,卻讓鬼面女身子一頓,猛然躍開。

那東西就落在了鄭屠子身上,正好搭在了他轉過身的腦門上。

「什麼玩意兒?」

屠子鼻子抽了抽。

一股子腥臭悶進鼻腔。

扯下來一看。

他嘛的!

是塊月事布!

屠子暴跳如雷,也顧不上那鬼面女了,把手裡的玩意兒往地上狠狠一摜,跳腳罵道:

「你這該死的潑才!再亂丟這下流腌臢的玩意兒,老子先摘了你兄弟的腦袋!」

張少楠嘿嘿一笑:「怕什麼?破邪的不是?」

「破你祖宗!」

這邊亂糟糟鬧成一團,旁邊張通卻悄悄摸到一邊,不曉得往哪裡一拍,聽得:

「哐當!」

一聲巨響。

一塊蒙著鐵皮的厚實木板倒扣下來,把大門封了個嚴實。

他放聲大笑:

「任你個妖婦姦猾似鬼,還不是要喝你張爺的洗腳水?這下,看你還能往哪兒跑?!」

狂笑聲里。

鬼面女一張惡鬼面具稍稍環顧。

近處,張家兄弟得意洋洋,鄭屠子躍躍欲試。

十步之外,遊俠兒張易橫刀以待。

更遠些,道士馮翀手持黃符,劍客徐展長劍在懷。

反觀自己,退路已斷,赫然落入了六人圍剿之中。

…………

率先動手的鬼面女。

興許是惱怒於張通的言語,身形閃動,直奔這混混頭子而去。

張通冷笑一聲,也不閃躲,抬起哨棍,瞅准方向,針尖對麥芒,劈頭就是一棍子砸下來。

照說,一寸長一寸強,這麼一劍換一棍,怎麼著也該鬼面女先躲閃才是。

可這長棍臨頭,她卻憑空挪開一個身位,將將讓開棍子,手上的劍卻半點不停緩,直取張通。

那劍太快太薄太細,融入霧氣瞧不真切,直到一點寒芒在眼前乍起,張通才恍然驚覺。

避無可避。

他卻抖起麵皮,只管把手腕一擰。

「鏘!」

原是弟弟張少楠及時趕到,雙刀交疊,擋住了這一劍。

而他手中的哨棍……這種武器,本是一長一短兩根棍子用鐵索相連。在他擰動之下,前頭的短棍甩出一個圓弧,撩向了鬼面女的會陰。

本要提劍再刺的鬼面女只得抽身而退,可張少楠卻獰笑一聲,好似附骨之疽緊隨著翻滾過去,一刀釘向腳踝,一刀戳向膝窩。

鬼面女只得再退。

可鄭屠子已然殺到,朴刀一展,攪動霧氣,旋風也似的把她圈了回去。

……

兩兄弟一個哨棍用得陰險,一個短刀使得下作,再加上鄭屠子的朴刀大開大合之餘,偏偏能做到查漏補缺。

饒是這鬼面女身法迅捷輕靈、劍光飄灑鬼魅,也只能斗個旗鼓相當。

然而。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大牢正門處就這麼大點地方,四個人纏鬥到一塊,刀光劍影把此處塞了個滿當。

其餘三人是怎麼也插不進手。

那劍客倒好說,隔得老遠,擺了個按劍在手的造型,只管坐觀成敗了。

遊俠兒待在戰團外圍,倒是不甘寂寞。

可他剛揚刀欲斬,張少楠的脖子就搶先送到刀下;他又提刀要刺,鄭屠子卻把***頂到了跟前。

總而言之,枉他一身武藝,只囉嗦了一嘴,落後了一步,這刀子就怎麼也遞不出去了!

他乾脆退下來,杵刀為三人掠陣。

另一邊,馮道人也陷入了同樣的尷尬。

張家兄弟、鄭屠子與那兇手廝殺得難解難分,他捏著一把黃符,嘴裡含著半句法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恐怕誤傷同伴;不放,要是兇手被擒下或者逃脫,他半點事兒沒幹,指不定又被怎麼奚落,介時讓他一張圓臉往哪兒擱?

念想到這兒,終究是意氣占了上風。

得!

道爺給你們這幫土賊露手絕活。

他一連退下三四步。

「張居士,且為貧道護法。」

說罷,腳踏七星魁斗步,嘴上也換上句冗長的法咒。

「……火鴉、火鴉,速聽吾召……」

一邊詠咒,一邊拋擲出許多黃符。

符紙一經脫手,便化作團團符火,被他手上法訣牽引,在空中匯成一個碩大的火球。

照得滿堂火光,煮得霧氣翻騰。

俄爾。

聽得一聲啼鳴。

那火球中,竟隱隱有一隻火鴉振翅欲出!

這一手,可把場中眾人駭得不清。

江湖廝殺,你整這麼大個陣仗作甚?

張少楠匆匆瞥了一眼,嘴巴嘟囔著:「乖乖!這道士還真有幾分本事!到手的賞銀可不能讓他給搶咯。」

小念頭在腦子裡打著轉,手上也愈加賣力。

恰巧。

那鬼面女也好似被火光嚇住,鬼魅似的身法忽而一慢。

張少楠眼中一亮。

好機會!

抬手擲出一個小布包,旁邊的哥哥張通心有靈犀,哨棍緊隨點出,頓時將小包凌空打爆,灑出了漫天的石灰來。

張少楠早有準備,借著石灰與霧氣遮擋,就地一滾,翻到鬼面女腳邊,手腕一抖,短刀直取對方腰腎。

鬼面女急忙抽劍去擋。

可這短兵纏鬥好比下棋,是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落索。

她如此匆忙應付,卻是把側背的破綻暴露給了鄭屠子。

鄭通哪裡會客氣?!

當即便頂著扎眼嗆人的石灰粉,大喝了一聲。

「受死!」

搶身,猛劈!

這勢不可擋的一刀眨眼就落在了鬼面女的身上。

鄭屠子臉上剛升起些許欣喜,隨即便感覺到,自個兒這竭盡全力的一刀,不像劈在人肉上,反似砍進了虛空里。

接著。

刀鋒著落處,鬼面女竟如同個戳破的尿泡子凹陷下去,隨即「波」的一下,散成一蓬輕飄飄的煙氣。

屠子卻收勢不住,踉蹌著撲了過去。

也在此時。

旁邊的霧氣中也冒出了另外一個鬼面女,從容地同屠子擦肩而過。

同時。

劍光如電,直取遊俠兒。

這突然的劇變,別說張易肉眼凡胎,就是李長安也是反應不過來的。

他堪堪提起刀,鬼面女已似股輕煙從他腋下抹了過去。

他身子頓時僵住,直挺挺栽倒在地。

而鬼面女毫不停歇,撲向馮道人。

可憐道人施法正到關鍵處,是停也停不下,走也走不得,只得一咬牙,拼了吃奶的力氣催動法力,口中急急誦詠。

「……助吾馘祟,誅滅凶奸。急急如律……」

可惜。

一隻纖細卻不失堅硬的拳頭搶先一步,把他最後一個字兒砸回了肚皮里。

隨即。

馮道人便頂著個烏黑的眼眶,眼冒金星翻倒過去。

至於空中半成型的火鴉,悲鳴了幾聲,便被鬼面女拂袖掃成幾顆火星,最後湮滅無影。

這一番兔起鶻落,說來長長一段,實際上不過短短一瞬。

三人才回過神,就瞧見了眼前這局面。

「天殺的賊婆!」

張少楠氣急敗壞,本想著一舉擒賊,卻沒想反倒被戲耍了一番,還累殺了兩個同夥。

他眼下是怒火中燒,犯起了混不吝,不假思索,拎著兩把短刀,就又上去廝殺。

兩兄弟慣是共同進退,再加上兄弟兩個雖武藝不精,但借著街頭鬥毆的下作手段,先前的時候也能斗上幾個回合。

張通眼下倒也不恘,操起哨棍就跟了上去。

然而……

「咔」的一下。

罵了聲「賊婆」的張少楠,抱著折斷的手臂,翻起了白眼。

「嚓」的一聲。

說了句「妖婦」的張通,拖著斷腿倒飛出去,砸在牆上沒了動靜。

眨眼之間。

六人的合圍就只剩下兩個。

劍客咽了口唾沫,換了個姿勢,腳步悄悄往裡面挪了挪;鄭屠子撮了撮牙花子,卻是奮起餘勇,再度舉刀猛撲上去。

鬼面女依舊只是一閃一突,但身形動作何止比先前快了千百倍,好似道流光掠過鄭屠子身側,手中細劍一振,抖下幾縷髮絲。

鄭屠子瞪著雙牛眼,口中喃喃:

「直賊娘,原是拿爺爺作遮擋。」

肥壯的身子晃了三晃,軟綿綿栽倒在地。

如此一來,擋在鬼面女身前的六人就只剩下了劍客徐展。

她把那張鬼面轉過去,就瞧見在原地凹了半天造型的劍客,利索地收劍歸鞘,走進牆角,抱頭往地上一蹲。

好吧。

現在一個也沒了。

…………

天底下的大牢就沒有寬敞亮堂的。

大牢深處,霧氣愈重。

牆上幾隻火把製造的光亮,照不透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霧氣,只愈加顯得霧中影影綽綽仿若鬼影曈曈。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蚊蟲鼠蟻在霧氣下發出些「淅淅索索」的輕響。

乞丐就在大牢深處的一間牢室。

他萎縮在牆角,瞪著眼睛,早已不再喊餓,只是一動不動的,好似對方才外頭的打鬥喧鬧置若罔聞。

忽而。

他那張呆滯的面孔微微一顫。

只瞧著牢門外,被柵欄隔出的狹長甬道里。

沒有腳步聲,一襲紅裙飄然而至。

霧氣朦朦。

前來索命的猙獰鬼臉冷冷地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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